仲夏,距离莫西村四百公里外的峰裕村,这里群山连绵,山林幽深。六十岁的鲜于端康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去牛棚给牛喂水喂草料。牛是农家最大的财富,但凡有牛的人家,伺候牛比伺候老祖宗还要仔细。鲜于端康家更甚,一晚上要起来几次给牛添水添草料,因为他家的牛是一头母牛,快要下崽了。
鲜于端康穿一件灰色的单衣,花白的头发在晨光微弱的映照下稀稀拉拉地贴在脑袋上。他站在院子里朝东方望了望,几缕隐约的霞光从山的那一边射透晨雾遥遥地发出绚烂的光彩,又是一个艳阳天!他收回目光刚想抬脚,余光却扫到蜷缩在篱笆门口的一团黑影。他吓了一跳,不会是山上饿极了的狼进村找食物吧?山上的野生动物不少,时常有饿慌了的狼啊、狐狸啊……进村找食。
鲜于端康进屋抄起一根杯口大小的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篱笆旁。在又亮了几分的晨光中,他看见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的头斜倚在篱笆门柱上,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脖子上,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袱。鲜于端康放下木棍,隔着篱笆轻轻叫道:“喂,醒醒。”女人没有反应,似乎睡得很沉。他赶紧返身回屋,很快,他的身后跟出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年妇女、他的老伴叶爱莲,他们快步走到篱笆门前。叶爱莲打开篱笆门,轻轻推了推女人。女人依然沉睡。叶爱莲伸出一根手指到女人的鼻子下试探呼吸,“还有呼吸,来,赶紧把她弄进屋去。”
叶爱莲将女人扶到丈夫的背上,六十岁的鲜于端康很轻松地背起了女人。他将女人放在炕上便喂牛去了。叶爱莲倒了一杯温开水用小瓷勺往女人的嘴里喂。女人的嘴唇在碰到微热的瓷勺时,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然后便像吸吮乳汁的婴儿般吸尽了勺里的温开水。她是渴的饿的,叶爱莲想。那就好办了。她干脆将女人半扶起来,在她的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这样喂起来就更方便了。三勺下去,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虚弱地看着陌生的叶爱莲,看着陌生的房间,眼里慢慢浮起一层濛濛的水雾。
“孩子,你醒了就好了。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多吓人。”叶爱莲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般慈爱,“你躺着别动,我去熬点粥给你喝。别担心,会好起来的。”这时候,喂完牛的鲜于端康正好走进来,叶爱莲于是吩咐丈夫,“你去熬点粥吧,我在这里照顾孩子。”鲜于端康是一个话不多的老头子,只点了点头就去了灶房。
“谢谢大娘!”女人的声音微弱而清晰。“孩子,不用谢。这年头,谁没个一苦二难的,我们遇上就是缘分。”叶爱莲轻轻叹息了一声,“唉,人活着不容易哪!”女人不说话,但她听出这也是一个不幸的家庭。
“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姓叶。”叶爱莲想总要有个名字吧,总不能一直“孩子、孩子”的叫。
女人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叫姜冷梅。”现在的姜冷梅过去的柳春阳在离开莫西村的一个多月里,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名字,既然要告别过去,那就连名字一起告别吧。不再是五月温暖的春阳,以后就做一株寒冬的冷梅吧,纵使霜雪覆盖,也要默默绽放。柳春阳很满意自己的新名字,微微地笑了笑。
“冷梅!”叶爱莲失神地喃喃自语,“梅儿,难道是天意?!”姜冷梅不知叶大娘为什么对她的名字如此反应,难道有什么不对,她不禁问道:“大娘,您说什么?”叶爱莲回过神来,“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我的女儿,她的名字也有一个梅字,叫鲜于尚梅,梅儿。”
姜冷梅放下心来“哦”了一声。
鲜于端康端了一碗粥进来放在炕桌上,对叶爱莲说:“你让孩子吃粥,我去叫尚文起来吃早饭。”
叶爱莲将炕桌移到姜冷梅的旁边,扶她坐起来,说:“来,吃点粥。你怕是许久没吃东西了?”姜冷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已经三天没进过一粒米了,如果不是她饿得昏倒的话,她恐怕还在往前走,走向天涯,走向海角;她感谢老天开眼,让她饿昏在如此善良的一家人面前,让她享受到如同母亲般的温暖。
粥碗里热气袅袅,那热气在姜冷梅看来犹如仙气般美丽。她默默地用勺子吃着粥,感恩的泪水黑漆漆地落在碗里。似乎直到此刻,叶爱莲才发现姜冷梅一身的脏污,但她尽量不表现出嫌恶,温和地说:“吃完饭,休息一下,再洗个澡,好吧?”
姜冷梅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自己一路风尘,一定脏透了,多亏人家不嫌弃,还把自己放在这么干净的炕上。她要怎么报答这善良的一家人!
出门去洗澡的姜冷梅差点与正进门的鲜于尚文撞个满怀,鲜于尚文见鬼般地跳开,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惊恐地盯着这个形如女鬼的家里突然多出来的来路不明的女人。他很气恼父母的慈悲之心,要救也救一个干净好看点的女人嘛!
洗完澡洗完头的姜冷梅穿着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套白色单衣,站在院子里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仲夏上午的阳光热情奔放,冷梅背对阳光晒着头发,很快就干了。冷梅的脸呈暗黄色,瘦瘦小小,但仔细看依然能看出这张脸的美丽,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安守本分,不炫耀不夸张。单薄的身子在阳光下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柔弱。二十岁的鲜于尚文在他房间的窗户后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刚才还形如女鬼的姜冷梅,竟有一股灼热从两腿之间升起,直冲头顶。
鲜于尚文是鲜于端康和叶爱莲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也可能是鲜于家唯一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