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叶爱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冷梅住。东厢房没有炕,里面放了一张木床,床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了一张竹席片,竹席片上铺了一张八成新的土布床单,床头放着一床白色的被子,也有八成新。叶爱莲执着油灯将冷梅引到房里,说:“梅儿,你看这房间还满意不?如果缺什么,你尽管开口,就当自个儿家一样,别不好意思。”能有一个栖身的地方就已经很满意了,何况还是这么好的房间,冷梅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说:“谢谢大娘,这已经很好了,什么都有,不缺什么。”
“那好,你一定也累了,早点休息,我就过去了。”叶爱莲说着把油灯放在床前的一张小木桌上,说,“晚上把门关好。”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叮嘱,“明天早上你不用起早,好好睡一觉,做好早饭我叫你。”冷梅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习惯了人间冰雪的柳春阳躺在柔软的床上,感动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一幕幕的往事如潮水般涌到眼前来,有童年的欢乐;有屈辱悲惨的“地狱”生活;有千里归家的彷徨;有被迫离家的无奈和不舍;有离家路上的风餐露宿。而她又是何其幸运!绝处逢生遇上善良的鲜于一家,她要怎么样才能报答这如海般深的恩情?!经历了太多苦难的柳春阳依然没有学会无情,她再一次的悲剧也就在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这个夜晚种下了种子!
峰裕村是一个不算大的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是广阔的平地,虽然算不上是一马平川,但广阔的土地给了庄户人家活命的粮食,在饿殍遍野的年头,这里没有因为饥饿死一个人,算得上是人间天堂了。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人家的房子是木墙茅草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里养有鸡,养狗的极少,许是舍不得粮食的缘故,养牛的挺多,草料勤劳勤劳是很多的。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水终年不断,溪水是从山里出来的山泉水,上游围了一个三米见方的池子,用作吃水,洗洗刷刷一律在下游。
姜冷梅很喜欢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都让她感到亲切,尤其是鲜于一家人的温暖让她曾经冰冷的心渐渐复苏,滋生出对生活的热情。这是她来到鲜于家的第十天,她愉快地在小溪边洗着一家人的衣服。偶尔路过的村民友好地同她打招呼,村民们并不知道冷梅是逃难至此的孤女;鲜于家对外说冷梅是他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而村民们心里的理解是尚文将来的妻子。怪不得尚文那小子对周围村庄的女孩子都不感兴趣呢,原来人家早就有相好的了——姜冷梅是真俊哩!
“冷梅,我……我来帮你洗吧,快吃午饭了。”身后骤然传来尚文略显紧张的声音。冷梅回过头,看见鲜于尚文急促地站在岸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叠在胸前,不停地动来动去。这还是尚文十天来第一次主动对冷梅说话,冷梅看他的样子很奇怪,不禁纳闷,“尚文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怜的冷梅一直在生死的边缘挣扎,以至二十一岁了还不懂得人世间最神奇最美好的爱情为何物。尚文扭捏的样子竟然被她解读为不舒服,尚文当时脑袋“嗡”的一响,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片刻,他才说:“没有。我就是看你洗这么多衣服,挺辛苦的。”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马上就洗完了,你先回去吧。”冷梅说。
午前的阳光透过小溪两旁绿意盎然的柳树枝叶间的间隙射进溪底,摇曳出晃悠悠的亮光,溪水顿时变得斑驳陆离,美丽极了。冷梅粉红色的影子在水里荡来荡去,荡出一圈圈的涟漪。尚文看得呆了,多美丽的一幅美人浣衣图啊!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冷梅的身旁蹲下,拿起一件白色的衣服洗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揉着衣服,眼睛痴痴地望着溪水。
“尚文哥,你还是回去吧。”冷梅“嗤嗤”笑着。尚文回过神来,看了看冷梅又看了看手里正洗着的衣服,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件白色的衣服被他洗成了土黄色,原来他在泥地上揉搓,而搓衣服的干净石头却悠闲躺在衣服旁边的一尺远处。
这一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两人很快合作愉快地洗完了衣服,尚文抢着提起装衣服的桶,一前一后的回了家。回到家,尚文又帮着冷梅晾衣服。在灶房做饭的叶爱莲看见院子里晾衣服的儿子,不禁又惊又喜。她的这个宝贝儿子什么时候这样勤快过!看来有戏。她决定晚上找儿子谈谈,如果儿子喜欢就早点把事办了,她等抱孙子可等了几十年了。至于冷梅那里,她是一点都不但心的,她一个无处可去的孤女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她的儿子配她是绰绰有余的。叶爱莲仿佛看见了大孙子似的开心,又激动地加了一个菜。
“尚文哪,你今年都二十岁了,村里同你一般大的孩子有些都当了爸爸了,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了?”昏黄的灯光照在叶爱莲皱纹交错的脸上,照出一脸的焦急。马上六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呐,却连孙子的影子都没看到,能不急吗?
鲜于尚文明白母亲的意思,但他故意装糊涂:“结婚?和谁结婚?”叶爱莲将盘在炕上的腿往拢收了收,上身往儿子那边倾了倾,又抬头看了看窗户的方向——其实,她看这一眼都多余,窗外就是有人偷听,她也看不见;黑色的窗帘挡得密不透风——才小声地说:“你看冷梅怎么样?我看这孩子挺好的,又懂事又勤快,长得还好看,就是单薄了些,不过养养也就胖起来了。关键是她没有娘家,以后你也省心些。”叶爱莲的心理显然比她的外表精明。
尚文没有太多的惊喜,他是喜欢冷梅,但他没想过这么快就结婚;他很享受那种暧昧的感觉,想到冷梅其实随时都可以做他的妻子,他反而有点怏怏的。男人大抵是不喜欢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的,连一点征服的成就感都没有。既然母亲提出来了,他又喜欢,再反对似乎就显得矫情了;他又不可能跟母亲说他的心里话,就是说了她也未必懂。鲜于尚文只好说:“我听妈妈的,您看着办吧。”叶爱莲本以为儿子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中午的事怎么解释?但她很快又释然了,她的儿子她了解,他什么时候有过狂喜的表情,说不定心里正乐着呢,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于是,她站起来,说;“我去跟冷梅说说。”
叶爱莲先到自己房里跟丈夫说了儿子同意了。鲜于端康自然十分高兴,他盼望抱孙子的急切心情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可不想鲜于家在他儿子这一代就绝后了,那样,他去到九泉之下也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呀。现在好了,儿子要结婚了,孙子还会远吗?
“梅儿,你看我们对你怎么样?”叶爱莲并没有开门见山,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啊?!”冷梅想叶大娘问意为何?她用指甲拨了拨灯芯,微笑着说,“您们对我比亲爹亲娘还好,我却无以回报,我……”
“孩子,什么回不回报的,这些话以后不要讲了。”叶爱莲坐在床前的小木凳上,满含期望地望着冷梅,“梅儿,你看尚文人怎么样?”
冷梅听叶爱莲这样问,猛然想起白天尚文不寻常的举动,她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考虑过婚姻;但她是有心有感觉的,再结合眼前的情况看,她明白叶爱莲的意思了。怎么说呢?她对尚文不讨厌,但爱是说不上的。她知道不是尚文不好,而是她自己的原因。因为她特殊的经历,潜意识里排斥所有的男性。但她知道若是一直独身,她活得会更艰难;况且,这家人对她真的很好,她愿意用她的所有去报答他们。
“尚文哥很好。”冷梅轻轻地说。
“我看你和尚文挺般配的,你们就在一起过,好吧?”叶爱莲不再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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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还能说什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叶爱莲很高兴,说:“你既然答应了,就挑个好日子把事办了,你和尚文都不小了,好多跟你们一般大的都有孩子了哩。”冷梅对叶爱莲笑了笑,乖巧地说:“我听大娘的。”叶爱莲看着冷梅乖巧的样子,愈发喜欢,打趣道:“怎么还叫大娘?该叫妈妈了。”冷梅抿嘴一笑,羞涩地将头扭到后边去了。叶爱莲哈哈笑着说,“哟,就害羞啦,好啦,我走了,你早点睡。”说着便走了出去。
柳春阳没想到她的人生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她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她想起母亲送她走的那天晚上,在村外对她说的话,叫她找一个老实的男人建立一个家庭,只是不知道鲜于尚文是不是一个老实的男人。母亲如果知道她这么快就要成家了,会不会感到很欣慰呢?想到母亲,春阳的心抽搐了一下,不知母亲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在她想着母亲的时候,安秀姬已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她正躺在炕上剧烈地咳嗽,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了。她的病是在春阳从打谷场上被掳走那天急火攻心攻出来的,后来柳正方的死加剧了病情的发展。春阳意外归家后,她的心情舒畅了些,病情也好了很多;谁知春阳又被查问,她一急,身体便彻底垮了,只是她一直掩饰得很好。春阳到走也没有发现母亲强撑的坚强躯体其实已经病入膏肓。将春阳送走后,安秀姬因为思念春阳,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她倒不担心春阳在外面活不了,曾经那么悲惨的生活她都活下来了,还会有比那更悲惨的吗?!只要春阳以为她活着,她就会活着。她了解春阳对她的爱,春阳是不会让她失望的。想到此处,她的唇角慢慢浮起一抹带血的笑容,决绝而笃定。
柳春阳,哦,不,她不再是柳春阳,她是姜冷梅。即将成为鲜于家的媳妇的姜冷梅倒在被子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夏季山区夜晚的凉爽,她的泪无声地流啊流。以后不要再哭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