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阵忙乱过后,院子里又恢复了清爽干净,送走了亲朋好友,夜幕款款而至。虽然婚礼中间出现了一点不尽人意的小插曲,但儿子总算结婚了,鲜于端康两口子长舒一口气,悄悄进了房间,不去打扰儿子的新婚之夜。
红烛欢笑,静静凝视新人。冷梅盘腿坐在炕尾,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搓来搓去。尽管她不厌恶鲜于尚文,甚至可以说喜欢,但两人共处一室,她依然免不了紧张害怕,过去的阴影太大,大到她在没有彻底了解这个男人之前是走不出去的。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同以往的“两脚兽”是不同的,他是她的丈夫,只是她还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尚文坐在炕头,也低着头,手搁在膝上。他的心里溢满燥动,浑身湿热,他却不知怎么排解。静默,静默,连空气似乎也凝住了。啪!烛花乍响,炸裂的声音犹如无声处的惊雷般慑人心魄。冷梅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寻找“惊雷”的来处,她寻找的目光正好碰上尚文也在寻找的目光,她赶紧羞怯地扭过头去。尚文痴痴地望着冷梅俊俏的侧脸,在朦胧的烛光里那略显瘦削的脸美得无与伦比。尚文全身的血液拥着挤着、快马加鞭地奔向同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绝路,没有出口,或者说出口尚未打开。尚文受不了这种膨胀欲裂却不得裂的折磨,他猛然起身吹灭蜡烛,房间顿时陷入潮湿燥热的黑暗之中。
两具年轻的躯体紧紧相拥,粗重的喘息声穿过门,穿过窗,穿过田野河流,穿过夏夜微凉的空气,穿过信步天庭的白云,穿过悬挂天边的半弦月,消失在大而无当的宇宙当中。
姜冷梅惊喜地发现: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地抗拒,似乎还有隐隐地愉悦。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为自己死而复活的肉体,为自己第一次与人的融合。尚文火热的嘴唇在冷梅的脸上尝到了苦涩,他慌乱而不知所措,静静地停在她的身上。这个第一次经历女人的男人不懂女人喜极而泣的眼泪有多么珍贵,他理解的眼泪都是悲伤痛苦。她知道他误会了她,她不说话,只是把身体主动迎上去,讨好而感激。他再也把持不住:让眼泪见鬼去吧!他疯狂撞击起来,他膨胀已至极点的身体轰然爆裂,一种暴裂时无可比拟的欢悦尖锐而集中,世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脑袋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白。
夜归于宁静。冷梅依在尚文瘦弱的胸膛上,听着黑暗里时有时无的微弱鼾声,久久不能入眠。她竟然成了妻子,这在她是新奇而不可思议的,也是她以前不敢奢望的。幸福来得太突然,是梦?她的手抚上尚文温热的肌肤,感受到的是真真切切的温度,还是梦吗?她的泪水又涌了上来,滴滴答答落在尚文骨突肉少的胸膛上,惊醒了他。他在黑暗中拥着冷梅,柔声问:“怎么了?”冷梅的泪水瞬间如决堤的河水般泛滥,怎么也收不住,恣意流淌。尚文不再问,默默地拥着新婚的妻子,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脊背。
“我想我爸爸妈妈了。”良久,冷梅才平静下来,哽咽着撒了一个谎,其实也不算谎,她也真地想爸爸妈妈。尚文理解地把她拥得更紧,在她的耳边温言细语:“我明白,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回去在爸爸妈妈的坟前烧一炷香,也算是告慰二老的在天之灵。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不要想那么多,快睡吧。”冷梅乖巧地“嗯”了一声,擦干眼泪,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睡了。
另一边屋的鲜于端康和叶爱莲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们在儿子终于成亲的喜悦中夹杂着不安,下午的一场大风让他们对儿子的婚姻有隐隐的担心。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突然飓风了,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叶爱莲担忧地说:“他爸,你说尚文结婚是不是有点快?下午的风不正常哩!”鲜于端康在油灯下抽着旱烟,奇怪地看着妻子,“快?难得尚文自己愿意结婚。你就不要迷信了,天气变化是很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别庸人自扰了。村里谁家都有后了,就我们一大把年纪还后继无人,你不着急么?我看一点都不快,我巴不得明天就抱孙子哩。”
叶爱莲“噗嗤”一声笑了,半嗔半乐道:“明天抱孙子?明天真给你一个孙子,你敢抱么?那能是你的亲孙子么?”鲜于端康嘿嘿笑道:“那倒也是。反正我是急着抱孙子,你不是一样急?”叶爱莲说:“我是急,但再急恐怕也得等个一年。”叶爱莲长长地叹息一声,“唉——你说尚武若是不出去,我们的孙儿怕是有十多岁了吧。现在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算是白养他了。”说起大儿子,鲜于端康就是一肚子火气,“不要说那个不孝子,他死了最好。”叶爱莲瞪了丈夫一眼,幽幽说道:“你个老东西,他好歹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就咒他死呢?他死了你真的就高兴了?”
“他是我儿子,可他听过我一句话么?”鲜于端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时候叫他念书他不念,成天在村子里打架。大了翅膀硬了,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么多年他有一句话捎回来么?他的心里哪里有我们父母,哪里有这个家?再说,他出去那会儿,到处都是日本人,他在外面能有什么作为?我看哪,他十有八九是投靠了日本人,作了汉奸……”“嘘……”叶爱莲警惕地将手指竖在嘴唇上,一跌连声地说,“你疯了,你疯了,这样的话也敢乱说。”鲜于端康从容地收起旱烟袋,磕掉烟锅里的烟渣,说:“我不是在家里说说嘛,看把你吓得,我还不知道在外面不能乱说。日本人走了,清算汉奸是迟早的事。听说外面的局势依然很乱,仗还没打完哩,现在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等仗打完,天下还要变哩,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定怎么样呢。”
“还打?自家人有啥好打的。唉,我们小老百姓不懂他们的事,闷头过我们的日子就好了,他爸,你说是不是?”峰裕村是极少数免遭日本人祸害的村子之一,叶爱莲天真地认为以后也一样,只要自己不主动招惹战争,战争就不会来打扰。鲜于端康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他没有妻子的天真,但他亦不想增加妻子的不安,模棱两可地说:“但愿吧。”
天色刚微明,鲜于端康便爬了起来。他先去给母牛加草喂水,然后进了灶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有一场巨大的灾难在等着他们家;至于是什么样的灾难,他又说不上来。鲜于端康从一个颇有抱负的小伙子在亡国的悲恸中熬成了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子,他的家国情怀是含蓄而不外露的,但他没有麻木。这也是他对大儿子失望的原因,他认定了尚武是汉奸;可他错了,尚武并没有投靠日本人,而是辗转到了中国,并在那里积极参加抗日活动,而且在几个月前已经回国了,现在离家千里之外的中部。
鲜于尚武有父亲的“家国情怀”,但他更热烈更有行动力甚至更伟大,他是可以为国家舍弃小家的;不像父亲想而不做,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苟且度日;只是他好勇斗狠的性格让父亲和乡邻们误会了他。
太阳像往常一样照常升起,亮晃晃地落在院门前,晃热了人心。叶爱莲盛好早饭,轻轻叩了叩儿子的房门。“知道了。”房里传出尚文慵懒的声音,他正在温习昨晚的功课。在昨晚之前,女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在尝到甜头后,他才对女人有了具体的认识:女人原来是这么好的让人身心愉悦的东西!他突然觉得他以前对书本的痴迷多么愚蠢,这温热鲜活的肉体才值得痴迷嘛。鲜于尚文一改一贯的阴沉,变得无比热烈。
冷梅快速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不能在新婚的第一天就让婆婆公公对她产生反感。她吃完饭主动洗碗刷锅,收拾打扫,努力地做一个称职的新媳妇。尚文则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她做什么他就帮着做什么,却是越帮越忙,冷梅又好笑又好气。叶爱莲看儿子一反常态,热情阳光,倒是十分开心。她踱进儿子的房间,在炕上寻找着什么。她的脸陡然沉了下来,她没有找到她以为中的东西:姜冷梅不是第一次!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她没有发作,默默地出了儿子的房间,在心里记下了儿媳妇的账。这账要等媳妇的肚子来还。一心沉浸在幸福当中的冷梅哪里知道,她的幸福只不过是璀璨夜空划过的流星,绚烂却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