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梅收拾完屋里屋外,把一家人的脏衣服收拢装在桶里,往溪边去洗衣服。尚文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刚走到篱笆门边,一声冷冷的话语从正屋门口传来。“尚文,你进来。”尚文蓦然一惊,回头看见母亲冷着脸站得歪歪斜斜,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妈,您哪里不舒服?”尚文只以为是母亲病了,绝想不到是因为他的炕太过干净的缘故,他笑嘻嘻地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扶住母亲的胳膊,打算扶母亲到炕上躺下。
“你让冷梅去洗衣服,你留在家里,我有话跟你说。”叶爱莲小声说,语气没有那么冷了,但也不热。尚文心里不愿意,又不好忤逆母亲,只好不情不愿地对冷梅说:“你先去洗着,我等一会儿就去。”冷梅已然发现婆婆的脸色不对,敏感的她觉得婆婆的脸色和她有关,是不是早上起得晚了?她和尚文一样,绝想不到精明仔细的婆婆还有侦探的天赋,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便可以推断出惊天的大案。
冷梅不动声色,微笑着说:“我一个人洗就可以了,你在家里照顾妈妈。”说完把目光对着叶爱莲,“妈妈,您不舒服就躺着,我洗完衣服回来做饭。”叶爱莲艰难地笑笑,这笑和她的冷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好地演绎出了一个病人故作欢颜的坚强和虚弱。
看着冷梅的背影消失在屋子拐角处,叶爱莲陡然挺直了腰杆,一把将尚文扯进屋里,关上房门。尚文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不禁有些恼火,“妈,您干什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嘛。”这时候,院里响起“哞哞”的牛叫声,鲜于端康遛牛回来了。大白天的,他见屋门关着,只当叶爱莲到菜园去了,小两口在房里卿卿我我哩。拴好牛后,他便不去敲门,蹲在院门外抽旱烟。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叶爱莲在屋门口朝他招手,“他爸,你进来。”鲜于端康站起来,慢悠悠地晃进屋里,急得叶爱莲差点要上前来拽他了。
“什么事呀?冷梅呢?”鲜于端康坐在炕上,见儿子也在,独独不见儿媳妇,不禁满腹疑惑。尚文不吱声,看着母亲。叶爱莲挨儿子坐下,对丈夫的问题听而不闻,不予理睬,盯着儿子问:“尚文,我问你,你可要说实话啊。”
“什么事呀?妈,您快问吧,我还要去帮冷梅洗衣服呢。”尚文现在只想跟冷梅呆在一起,对母亲的态度不免有些不耐烦。
叶爱莲对儿子不耐烦的态度不以为然,关切地问:“你们昨晚同房没有?”尚文的脸蓦地红到了耳根,不知母亲所问何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细小。“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怎么没同房呢?”叶爱莲并不满意儿子偷换概念的回答,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上她的身没有?”
“哎呀!妈,您……”尚文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红了。鲜于端康在旁边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滚烫,他没想到妻子临老临老管的事越来越宽了,人家小两口关上房门的事也要管,她不觉得臊得慌!他借着旱烟的掩护咳嗽了一声。叶爱莲瞪了丈夫一眼,嗔道:“你不要在那里装神弄鬼,你都不知道为什么。”鲜于端康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掏出烟袋又装了一锅烟。叶爱莲对儿子穷追不舍,“儿呀,在妈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哩。妈既然问你,肯定有妈问你的理由,你就跟妈说实话,你上过她的身子没有?”
尚文听母亲的口气不像是一般的管闲事,而是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点点头表示有上过,紧接着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褪去不少,问:“妈,怎么了?”叶爱莲在儿子点头的一刹那颓然地缩成一团,仿佛她身上的筋骨陡然间被抽掉了,无所支撑的皮肉再也挺立不住。她的样子吓到了丈夫和儿子,他们忙乱地扶住她,将她慢慢放倒在被子上斜倚着。
尚文不明白母亲为何在听到他和冷梅同房后会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蔫无力,难道他们给我娶媳妇不是陪我睡觉不是想抱孙子的吗?她应该高兴才对呀。“唉!”尚文叹了一口气,表示他的不理解。其实最不理解的是鲜于端康,他是最知道老伴想抱孙子的急切心情的。他在知道儿子的新婚之夜圆满后,心里多高兴呀!高兴得都仿佛看见了孙儿的影子了,为什么老伴……他不懂。
“尚文,你不是要去帮冷梅洗衣服吗?我没事了,你去吧。”约摸过了半袋烟的功夫,叶爱莲才缓过气来。气息的微弱让她的语气听起来既温和又无奈,透着淡淡的哀伤。尚文如遇大赦,赶紧爬起来,惶恐地说:“妈,您躺会儿。我先去了。”
“他爸,你坐到我身边来。我有话跟你说。”在听见尚文的脚步声远去后,叶爱莲拍拍自己身边的炕席,对丈夫说。鲜于端康挪到老伴身边,端端正正坐好,如认真听课的小学生般盯着叶爱莲,等着叶老师讲出他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答案。
叶爱莲坐起来,神秘而痛苦地看了一眼丈夫,声音轻细、谨慎,“我去过尚文的房间了,炕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红不见。姜冷梅毕竟是外面的,我们对她不仅谈不上知根知底,而且知之甚少,我看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她的过去一定是极其复杂的,我们被她的表面骗了;可现在婚都结了,你说怎么办?尚文刚刚新婚对她黏糊得很,你看他今天跟以往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就算我们狠得下心撵姜冷梅走,尚文怕也是舍不得、离不开哩!你说怎么办?”
鲜于端康的脸刷地变了颜色,他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他还以为老伴是看儿子媳妇太黏糊吃醋哩,看来是他误会老伴了,他陷入深深地沉思当中。沉吟良久,他才说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更不能撵冷梅走;他们都拜过堂了,这时候知道也晚了。我们可以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她以前的事,但要瞒着尚文。若是她结过婚倒也关系不大,怕就怕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将来找上们来,我们就人财两空了。还有就是她若是能早点给我们生个孙子,她的过去我们也就认了,你说呢?”
“也只能这样了。嘘——他们回来了。”叶爱莲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躺倒在被子上,哼哼唧唧起来。
“妈妈,你感觉好点没有?我倒杯水给你喝吧。”冷梅轻轻推开房门,跪在叶爱莲的身边柔声问道。叶爱莲哼哼着说:“我不渴,就是浑身酸软,使不上劲。午饭我做不了了,你去做吧,随便做点简单的就行。”冷梅恭顺地退出房间,和尚文一起把衣服晾开就进了灶房。
冷梅淘米,尚文烧火,很快米饭的香味便弥漫开来。叶爱莲闻着灶房飘出的香味感慨道:“要不是因为这事,冷梅这孩子还真不错,懂事、勤快、人也机灵。唉,我看还是甭问她了,撕破了脸皮对我们也没啥好处,只要尚文喜欢,将来再给我们添个孙子也就行了。看她也不像坏人,多半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至于她到底还有没有家里人其实也不要紧,不让她去上街,就在咱这块呆着,又有谁知道呢?他爸,你说是不是?”
鲜于端康对老伴的话十分认同,他是从心里喜欢冷梅的,只是因为关系到他的孙子和脸面问题,他才不得不做出稍微愤怒的姿态,同时也是做给老伴看的。公公和媳妇的关系向来微妙,鲜于端康深谙此理:记得叶爱莲初嫁时,他的父亲对儿媳妇关爱有加,他便对父亲极度不满。后来他才知道是父亲抱孙子心切,对媳妇好纯粹是希望媳妇能早点生个大胖孙子给他抱;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但正因为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他对媳妇的喜爱从来不轻易表现出来。
既然老伴说认下这个儿媳妇,他当然没话说,不仅没话说,还很高兴;但为了表现含蓄点,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叶爱莲被自己的一番话说得豁然开朗,心情大好,站起身说:“我去灶房看看,尚文从来没做过饭,别是添乱。”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要赶冷梅走,只是觉得亏了儿子;儿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童子身哩,必须得为儿子出出气。后来,他看儿子似乎并不知道冷梅的身子有问题而且乐在其中的样子,她的想法就有所动摇;再后来,丈夫又与她站在同一战壕,极大地满足了她当家做主的虚荣心。再就是,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歹毒的人,她有她的温情和怜悯。
灶房里火旺菜香人喜,尚文往灶膛里放进几根木棍,就转到冷梅的旁边,要不在她的脸上亲一口,要不就从后面抱抱她。冷梅一边笑着一边由着他,手脚麻利地切菜炒菜。叶爱莲在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悄悄走开了,她愿意看见儿子快乐的样子。她的心里不仅不恨姜冷梅了,还对她充满了感激;二十年来,儿子何曾笑得如此开怀过。冷梅呀冷梅,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鲜于家失望!
午后的村子一片静谧。天上硕大的火球赳赳雄立。村外的玉米地绵延几十里,焦黄的叶子萎靡下垂,无奈而无望地承受着炙热的燎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