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回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只知道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竹床上的肉体横着出去,竖着进来,换了又换。有一天,动物们突然不来了,连门口持枪的两只动物也不见踪影。女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麻木地等待着……等待着往死亡的路上继续行进。

一天没有动物来,女人们也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第二天,终于来了几个人,却不是日本兵,而是说中国话的中国兵。来的是国军,他们是来处理伪军的;没想到却意外地看到了这群悲惨的女人。国军士兵将女人们扶上一辆军用卡车,开往他们的驻地。

春阳这一间房的女人此时还剩七个,而同她从朝鲜一起来的女人死了三个,活下来的另一个女人名叫郑美熙,就是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女人们个个面黄肌瘦,精神恍惚,垂之将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五个中国女人在听了国军士兵说的“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很一阵才反应过来,然后便激动得拼着命地哭了起来。而春阳和郑美熙两个朝鲜女人听不懂中国话,她们依然一脸麻木。在她们看来,当兵的都差不多:谁知道这些不说日本话的兵又是些什么人呢!只有爸爸妈妈的怀抱才能让她们彻底感到安全和信赖。

卡车行驶在路上,偶尔走过的行人和两旁的房屋让春阳感到极度的陌生和没有安全感。这是哪里?怎么和家乡一点都不像?春阳看着同车的女人和士兵,恍然大悟:这是中国。她曾经听父亲说过中国这个国家,跟她们国家一样多灾多难,甚至比她们国家更加千疮百孔。她竟然到了中国!那还能回去,还能见到爸爸妈妈吗?想到此,她麻木的心有了轻微疼痛——知道痛就好了,痛才证明真正活着。

女人们下车后首先被带到食堂。这是几年来她们第一次坐在桌前吃饭——这再正常不过的吃饭方式,对她们来说却如沙漠绿洲般稀奇和珍贵——她们怀着虔诚的敬意,小心翼翼地吃干净碗里的每一粒米,喝完每一口汤。吃完饭后,有一个女兵带她们去军营的一间小房子里洗澡——这是女兵们的厕所兼澡房。食堂为此烧了几大锅水。女人们身上的灰垢积攒了几年,一时半会儿是洗不干净的。她们也没有太多心思洗澡。她们都想快一点回家;可她们不敢说。几年的与世隔绝让她们变得极度谨慎和胆小:她们不敢相信任何陌生人,也不敢肯定她们就脱离了苦海,况且这里还是军营,只是没有日本兵罢了。是呀,刚从冰冷的“地狱”出来,怎能一下子适应人间的温情呢!

洗完澡后,她们穿上女兵拿来的新旧不一的平常百姓的衣服。她们那一身几乎算不上衣服的衣服被收走扔了。到这时候她们都还不敢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苦海。直到她们被带到一个军官的面前,军官对她们说:“现在日本投降了,不打仗了,你们安全了。你们可以回家去了,都还记得回家的路吧?”几个中国女人说“记得”,然后迫不及待地走了。春阳和郑美熙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呆愣愣地站在当地不动。军官笑眯眯地问她们:“你们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我们的家很远,在朝鲜。”春阳没有听懂军官的话,但她看中国女人们都走了,她猜军官是让她们回家,便试探着说了这句话。她不知道她猜得对不对,有些焦急地看着军官的表情。她忘了一点:她听不懂中国话,中国人难道就听得懂朝鲜话?可是她运气很好,这个军官曾在东北呆过,接触过从朝鲜到东北抗日的朝鲜人,听得懂一些朝鲜话,但他不大会说。

“哦,你们是朝鲜人。那让我想想办法,看怎么送你们回去。”军官左手抱在胸前,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按在下巴上,思考着。春阳看军官的表情知道他听懂了她的话,她僵硬了几年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她从来到这里就感觉这里不同于日本军营的冰冷残酷,这里最起码有人味。从吃饭、洗澡、女人们离去,到此刻,她更确定了她的感觉没错。只要军官听懂了我说的话,他就一定会送我们回去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不高大不英俊的军官;也许人在极度地绝望和怀疑过后,一旦相信就会相信得毫无保留、毫不怀疑。

军官没有辜负春阳的信赖。两天后,一辆去东北办事的军用卡车把春阳和郑美熙送到了鸭绿江边。

两个二十岁的女人已是满脸沧桑,这和她们的年纪多么不符啊!尽管她们在中国军营里恢复了几天,但她们依然没有二十岁女子该有的青春和活泼。心灵的创伤还能愈合吗?也许只有等时间来回答。

春阳和郑美熙一路乞讨到了平壤。春阳的家乡离平壤还有五百多里路,郑美熙的家乡离平壤有两百多里路,但方向不同。于是,她们在平壤分手了,各自往家的方向赶。春阳是不知道回家的路的,她走一段问一段。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春阳终于在三个月后走到了离家二十多里的镇上。本来不用走这么久的,但春阳很怕再遇到什么意外,她要活着回家,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所以,她晚上不走夜路,找一个尽量安全的地方睡觉。能在农家借宿就借宿,不能借宿就躲在稻草垛里睡觉(在草垛里面掏一个能容下她的空心,口上用稻草挡住),不仅外面的人看不见,还安全、暖和。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来到了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一阵西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颤。她突然停住了急切的脚步,怔怔地望着熟悉的村庄。村庄笼罩在金色的光辉中,美丽而神秘。这就是我从小生长的村庄,这就是我温暖的家;可是我再也不是那个干净纯真的柳春阳了,我还可以回去么?春阳的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和胆怯。她多么想扑到爸爸妈妈的怀里痛哭一场;她又多么怕看到爸爸妈妈痛苦的脸;她更怕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柳春阳徘徊又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村。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她悲哀地意识到:她曾丢在竹床下的情感和灵魂跨过国界,千山万水地追上了它们赖于栖息的肉体,它们回来了。她的肉体需要一点时间来习惯它们的回归。她抬头望着天空:天空在夕阳的渲染下绚丽多彩,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宛若灯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上乘绸缎,而白云就是绸缎上美丽的花朵。春阳几年不流泪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旋即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天空多美丽!白云多可爱!她有多久没有看见这么美丽可爱的天空了?她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记得这是离开爸爸妈妈的第几年!她只知道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而在冷冷热热之间,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她要活着回来,活着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现在,她终于活着回来了;可她却在离爸爸妈妈咫尺之遥的村外踯躅不前。

柳春阳待到夕阳落尽,借着夜色地掩护悄悄来到自家小院前。她推开篱笆上的柴门,轻轻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窗外。屋里的灯光映在窗纸上,映出一圈惨淡的黄。

春阳不敢确定爸爸妈妈就在屋内或者说屋内的人就是爸爸妈妈——她不确定他们还活着。她试探性地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窗棂。

“谁?!”是安秀姬警惕的声音,比起五年前,这声音苍老了几分。但不管怎样变化,这都是柳春阳苦苦思念的、慈祥温暖的、让她倍感安全舒适的声音。

春阳竭力压下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哽咽着叫了一声“妈妈”便滑落在窗根下。安秀姬触电似地抖了一下,她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窗外的“妈妈”;但那“抖”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没人;探头往下看,一团黑影缩在窗根下。

血脉相连的心灵感应让她知道了窗根下的那团黑影是谁。她快速地开门来到黑影前,蹲下身,扶起黑影,用尽全身力气,将黑影背在背上。想念了五年的女儿实实在在地到了她的背上,女儿的身体在薄薄的衣衫下散发出微弱的热。她感激。她心疼。她狂喜。她悲痛。她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她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屋里,走到炕前。

春阳稳妥地躺在炕上,安心地睡着。她终于又回到了人间。这是她离开五年又六个多月的回来,从“地狱”到人间的路何其艰难!她走过来了!窗外的西风呜呜地吹着,是欢笑还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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