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吴郡巨商卞迎雪登门拜访蛟川望族郑氏,在郑府碰巧遇到同样在郑氏访客的公子,卞公子极喜公子的丹青书法,又仰慕其闲云野鹤的处世为人,当场将其随身佩戴宝剑扬文以及坐骑大宛良驹闪电赠与公子。
---------《落霞公子传》
七月初九,我与哈森离开蛟川,匆匆赶回吴兴。
七月十四,民间俗称鬼节,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节,乃是僧道俗三流合一的节气,在这一天,民间自行祭祀,对孤魂野鬼进行施食拯救;道家弟子学习《道德经》,进行互相交流和自我反省;信佛徒众则到寺院礼佛,供奉僧众,本来各行其是,互不干涉,但是在庐江郡沙河县与山越国交界的地方,当地的民众因为各自的信仰发生了争执和纠纷,随着卷入纠纷的百姓不断增加,矛盾不断升级,最后质变为地方性冲突,当地十几个乡镇发生了群殴和蓄意破坏他人房屋等事件,当地的官府不得不介入调解甚至镇压。
有来自沙河县的佛教信徒骑马到弘法寺求见西海禅师,哭诉他们的不行遭遇:房屋在冲突中被砸坏了,家人被打伤恐吓,当地官府虽然已经进行了调解,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同乡中那些不信佛教的民众,认为是佛教的引入导致了灾祸,所以出了事情后,不但不施以援手,反倒将信徒带回去供奉的佛像扔进了烂泥里,并焚烧经书,驱赶其他佛教信徒。
这些信徒面容憔悴,衣衫破败,悲愤难平,西海禅师听完他们的哭诉后,双眸含泪,口中直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告诉那些徒众不必悲伤,佛家最讲慈悲为怀,劝善戒恶,他将会在十天后动身,前往沙河县教化冥愚,灭众邪心。
前来哭诉的信徒这才转悲为喜,连连在禅师面前合十跪拜。
八月初的一天,西海禅师和十来位僧人,动身前往沙河县,一起前往的还有我和哈森。
没几天,我们就到了沙河县境内。
沙河县中房屋被破坏得最厉害的地方是白兔镇,这里与南方的山越国只有一条河流之隔。那些来找禅师的信徒,家里的房屋俱瓦片粉碎,墙壁倒塌,就连家中的水井也被人填上了泥土,那名带头的信徒名叫张理思,他本是走四方的商人,是白兔镇第一个供奉佛像的信徒,他说离家之前佛像被愤怒的同乡人扔进了水井里。
我们走进镇上的街道时,有人不怀好意的探头张望,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听到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说:“看,这些光头的,就是祸害,最前面几个,绿眼睛的,就是鬼怪。”
:“嘘,听说就是那个穿紫衣服的把鬼怪招来的。现在都家破人亡了。”
:“好好的,信什么佛教?根本没有道家的神通。”
:“就是就是,出了事,还不是跑到别处去求人。自身都难保,算什么本事?”
:“嘿,你看,中间还有个小白脸。”
:“看到了,还有个白胡子的老头子,这些人都是什么呀。”
:“。。。。。。。”
西海禅师对此充耳不闻,按照老规矩,在张理思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在河边一处空地安营扎寨,比起三年前,僧人们的装备已经好了许多,所以没用多久功夫,一座足够大的茅庐已经搭好了。僧人们有条不紊地取水,挖灶,做饭,最后是打坐休息。
我们这行人奇异的行为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不过,前面三天他们只是围观,直到我们将信徒们那些受伤的,害病的家人都治好,安抚好以后,他们中才有一些胆子大一点的上来搭讪,西海禅师有问必答,态度和蔼。
那些人见这个绿眼睛的鬼怪这么和气,彬彬有礼,而且讲出来的话那么有道理,信服之余,便不将西域僧人们当做鬼怪了,反倒像对待夫子一样尊敬西海禅师,这让当地的儒生们很不服,于是集体出动。
在我看来,西海禅师等的就是这一刻。
首先发难的是当地的一个孝廉,姓方,他胡子花白,傲慢无礼,禅师双手合十向他问好,他只是微微颔首:“曾听闻禅师在吴兴祈请佛祖显灵,禅师既是慈悲为怀,何不祈请佛祖再度显灵,保这些信徒平安?”
西海禅师慢慢说道:“贤明的国主,如果用孝,仁,慈来教化人民,就会出现南极星这样的祥瑞;如果以仁,德,对待百姓,就会有甘洌的泉水从石头上流出来,土地里的稻子,麦子也会长得特别茂盛,取得丰收。这些都是行善事的结果,所谓善有福报。若是统领者积德行善,百姓自然平安乐业,又何须祈求佛祖显灵呢?”
方孝廉用手捋了捋胡子,微微点头,当然了,谁不想被人说是大好人大善人呢,好人才有福报嘛。
西海禅师又慢声说道:“同样的道理,恶有恶报,如果暗中对他人作恶,鬼可以诛灭他,如果公开作恶,祸害他人,人可以诛灭他,惩罚他。其实这就是儒家所说的积善余庆,求福不回。”
方孝廉旁边一位中年男子说:“如果禅师你所说的这些道理,都可以用儒家的道理来解释,那我们读书人只要熟读经典就可以了,何必再去信佛修行,你们僧人岂不是多余?”
西海禅师目光平和,悲悯地看着围观的人群,娓娓道来:“周公,孔夫子皆是启发世人的大圣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明白了要劝导世人行善的道理,但是他们提出的只是最近浅的现象,没有像佛教那样详细具体,比如,佛教告诉世人,如果人作了恶,就会坠入地狱里永远受苦,来世也继续受苦,家人将会受到连累;如果修善积德,就能到西天极乐世界,福泽家人,来世也能投胎到富贵的好人家。如果用这样的道理来劝导世人,效果不是更好吗?”
西海禅师说完后,中年儒生噤了声,退至一旁。
接着是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男子问道:“如果像禅师所说,只要人人都行善,都可以上西天极乐,那还要地狱干什么呢?”
禅师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在沙漠之中,远离绿洲之地,世人久等的甘露从天而降,这就是佛祖的圣迹,双目明亮的人看到了甘露的晶莹透明,有感觉的人都体会到了甘露的清甜滋润,可是那些双目失明的人是见不到甘露的,躲在帐篷里,不肯伸出双手迎接福气的人,是感觉不到雨水的滋润的。好比耳聋的人,听不见春天的响雷,所以责怪春天来得太晚,其实春雷,曾经在他耳边轰鸣过。不是佛理不能教化世人,是世人不肯去理解佛理的含义啊。”
这三个儒生是当地最有名望的知识分子,通过几番辩论,他们对西海禅师的修为都甚为敬服,所以他们不但没有再来挑战,反倒主动地跟当地的乡绅,百姓宣传佛法的博大精深。
百姓的胆子毕竟是小的,谁不怕下地狱,谁不想来世能投更好的胎呢,所以,又过了些日子,张理思家的屋子重建的时候,很多人主动来帮忙,只是从井中请出佛像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原来将佛像扔进井里的人是当地一个无赖,游手好闲,本来是想趁乱把佛像拿去卖掉换钱的,但是当时不少人将佛教已经看成时邪教异端,根本不敢接触任何佛教物品,这无赖转了整个白兔镇也没能将佛像脱手换钱,一气之下将佛像扔进了水井,觉得晦气,又推土将水井填了起来。
这无赖明明是将佛像扔进了水井里,可无论是张理思请来的匠人,还是跟随而来的僧人,清理完井里的污泥,又抽干了水,那尊佛像还是没有影子,想找那无赖来仔细询问,却苦于无人得知那无赖跑到哪里去了。
一时间,佛像的踪迹成了一个谜。
张理思想请禅师再送一尊佛像,但是禅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出五日,佛祖自会显灵,到时我们就能知道佛像去了哪里。”
张理思将信将疑,但是还是按照禅师说的,给佛像留出了同样大小的安放地方。我在旁边听了也半信不信。
当地的儒生被禅师的佛理妙义打动,被认为是异端的张理思一家不但平安无事,还受到官府和当地读书人一致的慰问,这些事迹鼓励了更多的人信奉佛教,我这个佛门再来人也没闲着,在茅庐中已经抄了十多天经书,又给方孝廉画了一幅红衣佛像画。方孝廉看了我的书法和丹青,赞赏不已,对我们一行人更加尊重,甚至还请禅师到他家中做了一场法事。
模范的带头作用是很明显的,我在感到庆幸的时候,不免思忖,如果我们这行人介入无效呢,小吴会不会派兵来镇压?他现在好像动用武力上了瘾,清洗了陆氏之后,又把矛头指向了远在鄂州的不服气群体,阿明的来信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水军的小统领,在那条船上,像他那个级别的不过是十人,而那天小吴告诉我,那种船上可以坐300多人。
我抄经的速度慢了下来,脑子转得飞快: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无论是军事,还是他暗中的政治手腕,我都有意无意地介入了,如果我再想去别的地方,他会放行吗?那天在观海楼时,秦桓之就很肯定的对我说过,我在异想天开,妄想利用小吴的资源过上自由的生活,殊不知,自己早就成了他的一颗棋子,比如,现在?
我看了一眼远处的哈森,他现在有点憔悴,到底是年纪大了,这里又那么湿热,比吴兴的气候差多了,现在我觉得好笑,这样的老头子,会是那宝刀不老都的肖恩康纳利?开玩笑吧。
摇摇头,正想收回心神,专心抄经,有人抬着担架过来,真是夸张,难道还要西海禅师做外科手术不成?
来人将担架小心地放在茅庐的前面,问我:“禅师安在?”
我放下笔:“禅师正在河边沐浴。”那是西海禅师的习惯,他可能把这里的河当成恒河了。
我见担架上那人好像病得挺严重的,便随口问了句:“病得这么重,怎么不送医馆呢?那里的物事更齐全些。”
抬担架中的一个摇了摇头:“公子有所不知,这位病人已经送去各家医馆看过了,吃了药也不见效,现在他话也不能说,水火无效,四肢不力,但是隐隐还有气,我们是听了禅师的名声,才送他过来的。”
听了我们的说话,担架上的人努力地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声来,浑浊的眼中滴下了点点泪珠。
我忙示意旁边的僧人给这病人水喝,僧人依言而行,可是那病人又是摇头又是张嘴的,好像这碗清水是毒药一般,死死抿紧了嘴。
我也没了主意,只好静等禅师回来。
禅师终于回来了,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那病人,露出了理所当然般的微笑,但没说话,示意将张理思请过来。
张理思过来后,禅师轻声道:“张檀越要请的佛祖将要回来了。”
张理思和我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西海禅师对那担架上的人说:“可是你将佛像扔进了井里?”他一说完,我们齐刷刷地将目光看向那个垂危的病人,神了,没有人说过这就是那个无赖啊!只见那担架上的人喉咙里嗬嗬着,拼命点头。
禅师又说:“你现在可是口不能言,下身隐痛肿烂,水火无能?”
那病人又拼命点头,热泪盈眶,好像是说:是呀,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很像《甲方乙方》里那个没事讨苦吃的大亨在村头见到来接他的大奔时激动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我们呢,则屏气凝神,又将惊讶的目光一致对准了西海禅师,真不知禅师是否忍受得了这么高度数的电力?
禅师微笑道:“其实那天,你一气之下,不但将佛像扔进了井里,推土填埋,还朝井里吐了口水,同时往井里撒尿,贫僧说的可是事实?”
那病人的泪水流干了,眼睛呆滞了,最后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声音是嘶哑的,含糊的,很是难听。
禅师念了声:“阿弥陀佛。”才又缓缓道:“你亵渎佛像之后,不到几天,便感到浑身不舒服,连日做噩梦,所以你趁四下无人,又偷偷地将佛像挖了出去,扔进了粪池里。现在佛像还在那污秽之地。至于你,则看遍了这镇上的先生,也药石无效,反倒病情加重。这才想起了来这里。”
病人和我们都被禅师说的给震住了,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该佩服禅师的推理呢还是鄙视那无赖的无聊和大不敬呢?
病人拼命想起来,可惜气力全无,禅师喃喃地念了一阵子经文,又命人煎熬药汤,给那病人灌了进去,到了大半夜,那病人果然能动了,只是还不能说话。
病人让人将他扶了起来,来到禅师跟前,他趴在地上,久久不起,禅师微笑不语,只是继续闭目念经。
接下来,那病人又服了一天药,竟然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能行走后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佛像捞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阻止他,我没有去粪池边观看热闹。
最后,那人连爬带走的将佛像捧在手里,送了过来,他扑通跪在地上,请求禅师指点迷津,禅师手捏佛珠:“你且打来干净的井水,连续清洗佛像十天,在这十天里,每天沐浴更衣,净手焚香,跪拜佛像,同时诵念这册经文七七四十九遍,十天之后,你的病自然会痊愈。”
我见那尊佛像高约四十公分,通体鎏金,方脸,高鼻深目,头发卷曲,双目紧闭,两耳垂肩,结痂跌坐,施降魔印,着轻薄贴身的袈裟,露出右肩,造型十分优美,一看就是禅师从西域带来之物。
那佛像洗干净后,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来观看的人情不自禁的跪拜起来,口中喃喃有词。
我们动身离开白兔镇的时候,镇上乡绅已经在商量怎样写请表求官府下令修塔建寺,百姓们则八卦,捡来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做住持,会不会是一个绿眼睛的“鬼怪”。
现在已经十月份,我们这里竟然呆了两个多月,我还好,反正生意上的事有丁家夫人撑着,家里的事有刘婶李婶以及两个小丫鬟,只是我的两位弟子呢?会不会荒废了人家的功课?如果有,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罪过更大的是,可怜的哈森爷爷在回吴兴的路上,病倒了,他相当不情不愿地坐到了马车里,他说自己自小子草原驰骋,什么时候想娘儿们一样坐在车里,真没想到这世上有那么多鄙视女性的人。
我们在流沙县的城门外,看到了邓当带领的一支军队,从那架势来看,邓当果然官衔不小,他应该是在这里听命行事的,估计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领兵打将进去,把那里的“刁民”杀个片甲不留,我木木地看着旌旗上的某个大字,眼睛发酸,明明是吹着深秋的冷风,后背的衣衫却湿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二 为什么赠剑与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