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对面而来,劈头盖脸地问:“有看见,容溥么?”
一听这没头没脑且断句难受的就知道是呼音,她拎着一个食盒,看着两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在君子堂。姑娘为何寻他?”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乱跑。喝药时辰,到了,他的小厮在,到处找他。”呼音举了举手中食盒,风风火火地走了。
铁慈上次就看见呼音找容溥说话,还以为西戎和容家有什么勾当,现在看来,是呼音看上了容溥,主动追求?
像她的性子,想什么就做什么,说一事便论一事。便如她从来对自己没有好感,却也会在一开始入学,就因为人们对自己的不公非议而大打一架,但事后不曾提起,看见她也不见得就会亲热一些。
身边容蔚忽然道:“这姑娘敢爱敢恨。”
铁慈道:“大漠儿女风范。”
“那我也……”
“叶十八你跑哪去了!为什么总是一夜夜地不在舍间!”忽然又一个人跳出来,红袍如火,一只青金石天珠耳坠幽幽闪光。
容蔚的脸眼看着就垮了下去。
丹野从一丛木槿花后翻出来,袍子上落了一兜的深红浅紫,也不去拂,急匆匆抓住了铁慈的手就往前跑,“快,快,呼音今儿难得有兴致,烤了一只羊,她做别的都很可怕,唯独烤羊人间美味,快!去迟了,就给墨野吃完了!”
一边说就一边哒哒哒地拖着铁慈跑走了。
容蔚:“……”
半晌他拢起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铁慈和丹野跑远的身影,想着叶十八那个小兔崽子,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被拖走,丹野也不见得能拖动他一毫。
明明就是他自己猜到了什么,趁机逃之夭夭。
容蔚慢慢端起下巴,凝视着前方妖红浓绿的夏夜。
“……等本座得了辽东,先灭了你西戎。”
……
最终容蔚还是跟着铁慈,去了留香湖边的林子中,吃烤羊肉,丹野墨野两兄弟都心有不甘,但是丹野要展示大方,墨野则是看见铁慈就怂。
它始终牢记着这个曾把它抡到地上的凶悍的人,并对哥们不和这人绝交表示不解。
还是不是兄弟了?
最后还是铁慈看见海东青那金光闪闪眸子里的眼神似乎越来越委屈,以及考虑到容蔚白天还在发烧,不该吃这么上火的东西,才说要早点回去的。
她回去,丹野也便不吃了,三人一起回了舍间。容溥已经回来了,正睡着。
白天的时候容蔚还没在意,此刻却忽然发现,容溥丹野和叶十八三人铺位挨着,那两人将叶十八夹在中间。
丹野那家伙还和别人不一样,睡在脚头,正好和叶十八头挨头。两人之间只隔着矮榻的扶手。
而他一个人睡在对面。
容蔚站那里揣摩了一下,发现逼丹野换一头也不行,那就变成了他的臭脚丫子对着叶十八的头。
容蔚看了一会儿,也就不做声地睡了。
半夜铁慈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甜香。
她受过迷药训练,立即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见容蔚鬼鬼祟祟赤脚下了床,手中一柄匕首,在黑暗中白光惨惨。
铁慈心中一跳,伸手进枕头下摸刀。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是长期深宫生活,这已经是本能。
她也看了左右两侧的丹野和容溥。
这位不是想宰了这两只吧?
是行卷看得不满意,还是羊肉吃得不舒心?
铁慈莫名觉得头痛,隐隐预感到此后这间戊舍自己是别想睡一个好觉了。
容蔚悄无声息行了两步,便走到了丹野床前。
铁慈屏住呼吸,正想如何不动声色地弄醒丹野,比如假装伸个懒腰捶他脑袋什么的,忽然看见容蔚蹲了下去。
铁慈:“?”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嚓嚓声,随即隔壁的床似乎一震,随即停住。然后又是嚓嚓两响,床又震,又停住。
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提着放在地上的声音。
没有血腥气,应该不是丹野的尸首。
衣袂擦动声音轻轻响起,容蔚回到了自己床上。
铁慈假作翻身,看了隔壁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容蔚这是梦游么?
她实在困倦,闭上眼睡着了,直到被一声大叫吵醒。
睁开眼天光大亮。
丹野的咆哮炸雷般撞击耳际,“哪个王八羔子把老子的床给锯了!”
铁慈起身一看,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大家睡的都是矮榻,有四个半尺高的床脚,此刻只有丹野的床脚被截断了,只留了床板,看上去他像睡在地板上一般。
铁慈想难怪昨晚看不到什么,现在她需要往地上看才能看到丹野了。
不是,容蔚做这么无聊的事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都说女人事多。可男人的无聊劲儿起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儿。
她也懒得理会这些官司,今儿该去收债了。
容蔚留在舍间养伤,她自去了讲堂。
她昨日睡了一天,今日出门上课,一路上目光洗礼,人群辟易,师长注目,万籁俱寂。
若不是皇太女殿下早已习惯这种架势,重明殿前汉白玉广场上百官蹈舞山呼千岁她六岁就见过,还真得忐忑一阵儿。
还没到良堂,已经远远看见门外贴上了大红纸,上面写着:“恭送叶十八荣升优堂。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铁慈:“……”
忘记了,连考三优可升堂。
瞧良堂那欢喜劲儿。那忙不迭送瘟神的样儿。
她的桌子连同她的书本笔墨纸砚,都已经被人早早地搬了出来,放在门口,那架势,恨不得她再也不要踏进良堂一步。
铁慈靠在桌子边,依依不舍地对里头张望,她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缩若鹌鹑。
原以为这家伙只是牙尖嘴利,学识广博,但身子骨还是个弱鸡。
没想到武场之上,弱鸡的箭教会了他们怎么做人。
现在别说什么派系,什么规矩,什么三六九等。海右派老大马德还在吃牢饭,连带他母亲的整个家族都在被清查,所有的生意,路线,门店,都被官差们控制了,据说查出了对达延的走私路线。
盛都派老大戚元思,现在头正埋在桌子底下,恭房热腾腾的那啥还没吃呢。
“哎亲们,”铁慈若有所憾地挥手,“这良堂的凳子还没坐热呢,这就要走了?你们会不舍得我吗?会想我吗?”
众人:……才怪。
一堂的人,只有小圆脸敢站起来,指指铁慈桌子,道:“全书院输给你的钱都兑换成银票,汇丰银庄的票子,放在你桌上匣子里啦。是咱们的人去跑腿的,算是咱们良堂送你的礼物,您老发发善心,高抬贵手,以后少来溜达几回,成不?”
铁慈心花怒放,抓起匣子,哗啦啦一数,“成!”
良堂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大爷您走呗?
大爷不走,大爷数完票子,抱着胸,下巴对着戚元思一扬。
“戚兄啊。”
死到临头躲不过,戚元思慢慢抬起头来,眼圈发红,悲愤地道:“十八兄,弟敬慕您是条汉子……”
“所以?”铁慈微笑。
“所以这五谷轮回之物,我这就吃了!只求吃了之后,兄台看在我冒死践诺的份上,交了我这个朋友!”
戚元思牙一咬,眼一闭,从桌子下端起一个盆子。
众人捂鼻闭眼转头,做不忍目睹之色。
铁慈探头看了看,摇摇头道:“戚兄,你这就不地道了。”
戚元思:“?”
“这一看就不是新鲜热辣的五谷轮回之物。该是您做过处理,相对比较好入口。”铁慈摇头,“吃什么,怎么吃,不该由我说了算吗?”
各堂的学生们也聚在门口看热闹,听见铁慈这话顿时哗然,良堂的学生没想到她动真格的,纷纷求情。
戚元思学业出众,性情柔润,在学院一向很得人心。
就连丹野也走过来,拉着她衣袖道:“你这似乎过分了些,也不怕自己恶心着?”
铁慈拂开他的手,淡淡道:“狼主这话去和你西戎子民说罢。”
丹野竖起眉毛看她,铁慈不理,伸手对戚元思微笑示意。
丹野摔掉她衣袖,一个纵身蹿上梁坐着。和在梁上看热闹的海东青道:“西戎女子要是敢这么对我说话,早就尸骨都碎在了大梁山。”
海东青:“嘎!”
众目睽睽下,戚元思脸色从白转青转紫,春风十里变成了寒风万里,好半晌将那盘玩意往地下一掼,怒道:“你欺人太甚!”
铁慈道:“你看,都干结了,梆硬有声,这也不臭啊。你在作弊。”
戚元思看起来又要吐血了。
他捂着胸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铁慈,实在不明白这个叶十八怎么回事,为何软硬不吃,也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并不曾得罪过他,甚至还屡次表示了仰慕啊!
怀着一腔不解、愤怒和委屈,深呼吸了最起码十七八次,他终于平静了些,手按在桌上,惨然一笑,道:“好。你说了算。”
铁慈的笑容深了些,风度翩翩一让。
戚元思直挺挺走了出来,语调毫无起伏地问:“去哪个恭房?”
心里想定,如果要去女恭房,那就直接和叶十八同归于尽吧。
铁慈笑着指了指外面,道:“留香湖侧那个吧。”
比较远,但好歹不是女恭房。
戚元思一时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死,腿已经随着铁慈的步子迈了出去。
惊天八卦总是以光速传播的,不过一时半刻,整个书院都知道叶十八要戚元思兑现诺言,还不接受隔夜干粮,要求直播。
所有人都惊动了,上课的跑出来,没上课的不上了,连师长也从教斋里抱着书纷纷奔出,人们越跟越多,人流不断汇集,不多时两人身后浩浩荡荡长蛇般一大群。
戚元思:……想死。
有人在路边咆哮:“叶十八!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莫要太过分了!”
“圣人也说过,”铁慈侧眸一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叶十八,”应先生也站在路边,殷殷道,“恭则不侮,宽则得众,得饶人时且饶人啊。”
“先生教训得是。”铁慈行礼,“所以吃一口就成了。”
“……”
留香湖的恭房在望,无数人在旁边探头探脑。
铁慈觉得戚元思应该庆幸他没生在师傅那个年代,不然现在早该长枪短炮伺候,全国引颈期盼等待了。
盛都派的公子哥儿们都在那里,用同情的目光把他们的老大目送。
戚元思把脸往袖子里一埋,低头匆匆前行。
我还活着,但我已经死了。
铁慈忽然道:“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吃不可。”
戚元思狂喜抬头。
铁慈站在恭房外面,笑道:“诸位师长要我君子雅量,我该虚心接受师长教诲才是。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小弟吗?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这群朋友中有谁能出来,打败我。哦不,不用打败我,这样太欺负人了,只要谁能挨我十拳。我们这笔赌帐就一笔勾销。”
戚元思道:“我自己……”
“你不算。”
戚元思又将殷切的目光往他的狐朋狗友们身上投去。
都是交好的兄弟,也大多身上有点功夫,出来为他吃几拳,帮他免了这奇耻大辱,他愿意倾家以报!
有人意动。
铁慈在他身边轻描淡写地道:“这样的十拳。”
她看似轻描淡写地挥拳,咔嚓一声,身边一棵腰粗的树,从中断折。
迈出的脚步瞬间停住,片刻之后,慢慢收回。
戚元思渴望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脸,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吃他的用他的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们的脸,一个个低下转开,没有人接他的目光。
难捱的死寂。
片刻之后,铁慈轻轻一笑。
她什么都没说,但这一笑,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戚元思忽然露出疲倦之色,觉得这样的挣扎,已经够了。
他大步走进恭房。
铁慈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