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数个原属于AEU的国家都不是欧洲大陆国家,它们向外公布的脱离AEU的决定乃是它们经过全民公投得到的民主结果,最终它们的政府也确切落实了。
世界经济联合并未拒绝它们的加盟,相反、非常乐意,甚至可能暗地里主动促进了大不列颠各国脱欧入联的发生。
作为敌人时,种种民族的团结、坚强、不屈的精神,无限的发起挑战与骚扰,对资源与力量的损耗很大。但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时,激烈的反抗变成绥靖的反抗,能用的手段也多,可以缓缓消磨其精神、腐蚀其意志。
阿勒汉多洛·科纳坐在人类世界的中心、亦是离战争最远的位置,俯瞰世间人。
“现时不比往常。从此我身上的责任又增了许多。”他在窗前微张双手,自醉于日光之下,“从此,我将背负全人类的恶、全人类的自由意志以及全人类的良心前进!利冯兹……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了。”
他转头笑。
以联合副国务卿之死与布莱昂的自杀,标志着布莱昂阵营的全面陷落。接着就是安插变革者,形成己方的力量。
直到这时,科纳再无对自己与人类的命运的一切怀疑,举止之间俨然自比引领世人的圣者。
等到明绿发色的少年人呈上精致调制后的鸡尾酒时,这人把酒轻歌,心情畅快,轻酌一口、继续议论纵横:
“所谓天人隐藏在历史中的支流、期望世界变革与幸福者,Raiser并非是我的敌人……不是吗?利冯兹。天人主干决定的计划是在人类社会矛盾积累到极限时、以世界外的强力促使人类消除纷争,互相理解、迈进宇宙,进步为宇宙的生命。”
虽然天人最初诞生于人类世界中,但拜托于长久的割裂与掩盖、再算上量子计算系统的支持以及三百年的演变,天人已经与人类的常识分离,成为一举领先外界数百年科技的怪物。因此,其突然的再登场亦可视作人类世界以外的强力。
积年的斗争与分析让科纳从容地把握脉络,漫不经心地阐释:
“但这天人的支流似乎并不愿这么做,反倒期待世界的矛盾自爆,注目世界的演变。既然如此,我只是在扮演时代的引领者,并非什么外星人,只是一个寻常的人类。他们也只能受缚于他们创造的Aeon的立场里,受到我的戏弄了。”
就好比煽动Aeon各国反战情绪,并不难,成果却大。
“但他们并非一个旁观者,终会投入其中,并与科纳大人的愿景为敌。”
利冯兹站在一边说。
阿勒汉多洛·科纳郑重地点点头,随后又言:
“但只要我们将人类世界的力量相与为一,光明正大、Raiser又如何能为我们敌?”
届时,当他征服一半以上的世界后,他的意志就是人类的意志,他的自由就是人类的自由!
在权力的终点,建立最高的权威。
想要拯救人类的人们啊,难道你们要背离全人类的期待与拥护来消灭我吗?难道你们要与人类为敌吗?
于是举杯畅饮,杯落而行。
科纳起身而去,迎接这世界的审视,振臂一喊,人海欢呼,响遏行云——
据传太初之时,上帝原本可以创造一个全善的世界。
但全善所要付出的代价是放弃一切生命的自由意志。
可只要予生命以自由意志,就要容忍罪恶诞生的风险。
从监视器上观看科纳演讲的利冯兹突然想到这个古老的神学思辨。他眨眨眼,又将这些思绪丢出脑外。
里维夫·里维尔坐在他的背后,翻着厚厚的资料,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一件事:
“说起来,阿勒汉多洛·科纳似乎决定彻底放开同性婚姻,利冯兹。”
随着生产力的进步,人类的世界也逐步可以允许一些原本异端的观念的存在。联合的成员国中原本就有不少允许同性婚姻,但科纳似乎想将彻底将其推广到全联合去。
利冯兹作为科纳的秘书,当然清楚他的意向。
“那又如何?”
“似乎、他是为了你。”
里维夫·里维尔侧头,轻声。
一个被人类爱上的战斗型变革者对被爱上的想法,让正在尝试理解人类的爱与恨的里维尔很好奇。
“只让我感到厌倦与无聊,偶尔还有些恶心。”
利冯兹平静地说。
事实上,科纳曾表达相关意向,都被他或明或暗地拒绝了,只是科纳似乎一直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来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或者说这种拒绝让他沉迷得更深。
“可他的心意确是真诚。为了你,一直按捺与等待。甚至他因为你的性格偏男性,猜测你不会使用女性的躯体,而选择通过同性的婚姻法。”
战斗型变革者并无两性的区分,但有性格上的倾向。
至于婚姻,一种获取同类与世界的承认与祝福的仪式。
利冯兹站起身来时,高大身体的阴影盖在里维尔的身上。
里维尔可以清晰地发觉他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动,像是澄净冬空中的太阳俯视世间众生。
毫无伪装,只有纯然的真实。
“你是觉得我该回应他?”
“我只是觉得得不到回报的努力既滑稽又可悲。”
走到门边的利冯兹笑了出来。
“你变得太像一个人类了,里维夫·里维尔。不过若你要真学明白人类的思考……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一时,里维尔语塞,又想不明白。
“你似乎惹利冯兹生气了,里维夫·里维尔。”旁观的希林·凯尔两三步子跑来靠在沙发沿上,饶有兴致地说。
“不,他没有生气……”里维尔摇摇头,咬着指甲沉思半天才抬头说出后半句,“他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变革者。”
——一个被过去伊奥利亚所期待的变革者。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对于联手人类革新联盟、并谴责与对抗联合的AEU而言,诸国的脱离正击在AEU的软肋上。
长久以来,AEU一直保持各国代表议会制,统一、集权与融合的程度远远不如有唯一的强力主导的人类革新联盟与世界经济联合。各种条约与合作的纷争在会议桌上吵闹不休。
“怎么会这样啊,上校!”
La Tour附近的军事基地里,帕特里克·克拉萨瓦摇头晃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世界经济联合先后多次撕毁违背国际公约,导致天柱倒塌,又宣战人革联。这些国家居然要主动加入世界经济联合。”
卡蒂·马妮金看到匆匆闯进她办公室的帕特里克,就露出跟吃了只苍蝇似的嫌恶表情,随后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天柱事变过后,AEU也干脆无视那个关于轨道电梯附近驻军数量的国际公约,直接满上。
卡蒂·马妮金和帕特里克都是被调来守护轨道电梯的AEU军人,也都是欧洲大陆诸国的人。后者作为制定式的驾驶员、制定式持续开发的测试驾驶以及AEU的预备军官,受到前者的指挥与训练。
“撕毁国际公约等恶劣行为都是上任联合总统布莱昂·斯泰格迈尔指使,现在的阿勒汉多洛·科纳这届政府国际上名声不错,即便种种猜测与说法并不少。另一方面,我们AEU的处境极其糟糕。”
境外核试验与后续的核爆炸事件、以及佯装恐怖分子进行袭击的事件,都是压在AEU这艘小船上的巨大负担。尤其前者揭发以来,其公信力更是冰点以下。
甚至说起来,当初由她主持的对真爱尔兰共和军的驱逐行动,似乎被当地(大不列颠岛)民众厌恶了。
想到这儿时,卡蒂话声一转,敲他一记:
“帕特里克中尉难道这些都不清楚吗?你该好好上课了!”
帕特里克摸摸自己的头,尴尬地笑。
——清楚当然是清楚的!但如果什么都清楚的话,又用什么借口来找上校聊天呢!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卡蒂·马妮金当然看穿了这点,优雅且不失礼貌地喝茶。
不过如今形势确实不妙,她侧首看向窗外黄沙滚滚,心思起伏。
当退出AEU的国家达到如今的数量时,新欧洲共同体的处境亦是艰难。据说议会之上,各国代表从几个月前直吵到今天。而联手人革联抗衡联合的企图也被放缓。
突然卡蒂看到远方金黄色的地平线上一线又一线像是蚂蚁似的的黑群蔓延而来,耳边则响起基地的警报声。
帕特里克神色大变,冲门而去。
卡蒂·马妮金同时起身,戴上军帽,握紧拳头。
自AEU成立以来内部各国的所有合作、条约与联盟都能简单地分割或解决,唯有一点、唯有一个建筑AEU各国都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点——
那就是位于南非维多利亚湖附近的轨道电梯【La Tour】
轨道电梯的成立,使得多国政治军事的长久且稳定的联合成为可能,但当多国实在无法继续保持利益一致(譬如现在出于全民公投的民主结果)时,亦将成为最大纷争之所在。
“既然失败,那么就在战场上做过吧。”
凡尔赛宫中,大不列颠等脱欧各国的代表同时起身,扬长而去。再接下来,其余各国代表就收到了【La Tour】附近军事设施与军事基地遭到攻击。
摆放在板上的大地图,从大不列颠岛到南欧的莫拉利亚共和国再到维多利亚湖,一条狭长弯曲的线,将整个AEU切成两半。
与天柱事变的暗幕重重不同,AEU发生的轨道电梯争夺光明正大。
制定式的第一个对手,不是第三世界国家,也不是佯装恐怖分子,而是为了……内战、曾为邻好的抗衡。
“欧洲大陆,以及一海之隔的大不列颠岛,小小的地缘分离,便是离心离德。”
席琳摇摇头说。
她想起历史上英法那说不完的因缘故事来了。
“可问题在于AEU这内战一打,人类革新联盟势必难以对抗拥有GN技术的联合,而我们则困于反战舆论,难以打开全面战争,简直是坐以待毙!接下来,联合的目标可就是我们!”
皇直接一拳头敲在桌子上。
“我记得丽莎九条小姐是AEU人吧?”须臾的顾问团中一位笑道,“怎么着急吗?”
皇的面色不改,瞥了那人一眼。
“我并非是关切AEU的命运,只是担忧我与我的朋友们、也就是我们的前程。”
提耶利亚无心于他们的争吵,只四顾时,突然发现刹那并不在这里。似乎他收到王留美发来的一份很长的夹着附件的邮件后,就悄悄离场了。
冬天最后一场雪中,少年人轻轻哼着玛丽娜的歌,遇到有人问好时,亦摆手回应。
直到绢江家门口,轻轻敲响。
“请进。”
绢江似乎正在写作。
寒暄几句后,刹那出示王留美此前整理并在刚才传给他的资料。
“这份材料真是真的吗?”绢江一脸不可思议,“我早就知道许多国家暗地里和恐怖组织都有联系,但不知道深至如此,更不知大名鼎鼎的KPSA居然与联合有如此深厚的合作。”
王留美曾在短暂的时间中是阿勒汉多洛·科纳与利冯兹·阿尔马克主导的天人异端集团的合作伙伴,在察觉到异常并获得线索后,又在最近回到KPSA的诸多遗留地址和遗物保管仓库中来回寻觅,总算破解一切相关真相。
“当初轰动一时的沪上恐怖袭击,居然也与天人中的权力斗争有关。而核泄漏事件,居然早有监视者集团的干涉。”
绢江喃喃。
“货真价实,没有任何虚假。所有证据都有保存。”
少年人的眼神格外认真冷肃。
“可是,之前我们所持有的科纳涉足天柱倒塌事件的证据也不是不足以扳倒科纳在联合内建立起的巨大威信与威望吗?”
绢江有些丧气。在Raiser接触禁令后,她做了很多报道,也确实流入联合,但什么都没能改变,甚至反过来指出其中子虚乌有的疑点,让她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只因当权威大到一定程度时,选择相信的人们会自然地忽视或贬低真实,甚至主动为这份罪恶的真实做各种各样辩护!
恰如信徒以对神明的信任将异端邪说(哪怕更接近真理)的提出者送上火刑架、这正是所有辩护中最为暴力与直接的一种。
当绢江理解到这点后便,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但现在,这份证据不是用来说服相信科纳的人,而是用来说服被迷惑的人。”他有些哀伤地说道,“迄今为止,以KPSA为代表的恐怖组织仍是这里人们头上的阴云,核泄漏的阴影仍笼罩在人们的头上。”然后需要一个小小的时机打破僵局。
绢江似懂非懂地注目这比她年龄小、却比她高大的少年人,只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个漩涡,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
刹那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着装,并未发现不妥的地方。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原来人可以是这样子的。”
窗外,人们正驾驶机器清扫道路上的少许积雪。
远方的远方,围绕核泄漏地区拉起的隔离区至今仍是生命的禁区。
黛博拉长久地站立在隔离带外,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罪恶向天祈祷。劳勃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回想不久前她的自我忏悔,也就没发现脚边一抹新绿初生。
二三零八年的春天并不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