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习的人没有资格过性——生活!”
丝竹管弦般动听的声音里激荡着愤怒的狂暴,那声音波及的地方气压骤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道。
杨老师指导学生的话术和方式果真叫人叹为观止。
此次事件发生在外语系的某间教室,颇具科幻感的半球型阶梯教室里上座率只有四成。今天的主讲是外语系最优秀的法语老师伊娜丝(lnes)。Ines的课自来上座率很高,今天这样的不景气实属少见。但这也不奇怪,高贵的素养课在一年一度的备考季中总是遭遇滑铁卢的。
杨老师和Ines私交甚好,两人常在校内的小型聚会上碰面,私下也交流频繁。杨老师对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感兴趣,只要时间允许,她必定会来Ines的课上坐坐。Ines的授课风格独树一帜,她夸张而激昂的语调,充满法式浪漫的、丰沛的情绪表达,还有她标志性的细肩带桃心领长裙,栗子色的齐耳卷发,都让她看起更具歌剧演员的特点而非刻板的语言老师。
以前上Ines的课,杨老师也和其他学生一样陶醉其中,可今天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在这节课上到十五分钟的时候走进教室,在第三排的右边位子坐下,眼睛时不时瞟向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
下课铃响起,Ines干净利落地截断话头,转身即刻离去,她的背影优雅中略显匆忙。她是一个从不拖堂的老师,只要下课铃响,无论她讲到多么要紧的地方都会果决地结束。学生们尤其爱她这一点。
“杨老师,怎么样?我一秒钟都没有拖堂吧?我这可是跟你学的,效果不错。”
Ines站在门外和杨老师说话,边说边拿出她的眼镜戴上。她总是在课堂上摘掉眼镜,唯美地演绎她歌剧演员的角色,下课后又立刻戴上,好像这时她才需要看清眼前的事物,上课时则不需要。
“我始终认为老师不能打劫学生们的课余时间。Ines老师,你真是太优秀了,不过我今天没空跟你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有别的事。”
杨老师指向教室里某个地方,Ines立刻心领神会,向杨老师告别。此刻教室里的学生和上课时一样多,没有人离开,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杨老师,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杨老师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可不在乎教室里有人没人、有多少人,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行事从不考虑无关紧要的外在因素。
杨老师径直走到到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打扮不像学生的高大男人。说他是男人,因为他已经成年,但他的身份是学生,而杨老师是他的班主任;说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学生,是因为他那一身行头太昂贵,从头到脚堆砌着奢侈品,根本不是普通学生能消费得起的。
“周亦奇同学,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啊,从昨晚到现在,您老人家总算出现了。”
杨老师温和的语调里透着磨刀霍霍的危险味道,笑容依然保持在让人如沐春风的45℃。名叫周亦奇男同学脸上虽然写着心虚,但态度却不肯示弱。
“杨老师,昨晚我的确出去了,您要扣分就扣吧,我认罚。”
周亦奇微仰着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双手插进裤兜,身体用力往后一靠,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傲慢姿态。他方方正正的脸型在同龄人中略显成熟,但眼神和表情仍是幼稚的。
“周同学,这个学分是一定会扣的,但不是我要扣而是校规要扣。你说你认罚,态度还不错,但我想问你的是,你既认罚,那你认错吗?”
杨老师教育学生从不在意他们表面是否顺从,她必定是直击要害,然后在其错误的思想根源深挖,把道理摆到面上来辨析,直到犯错的人心悦诚服。她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人,她不怕麻烦也不吝啬时间和精力,不在泥泞的土地挖出汩汩的清泉她绝不肯罢休。
“有什么区别吗?”
周亦奇倨傲地耸了耸肩。教室里虽然开着空调,可温度却不降反升,同学们虽说只做壁上观,但旁观者的热情常能燃起熊熊火焰。
“当然有区别。惩罚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对老师来说并不重要。老师关心的是,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还是你认为自己根本没错,只是迫于校规,所以你不认错只认罚,是吗?”
周亦奇把目光投向别处,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确不觉得我做错了。虽然只有一周时间,我也认为学校不应该限制学生出校的自由。我们成年了。”
他的重音落在最后五个字,那是他想着重强调的。和周亦奇想法类似的学生不在少数,只不过他们之中的多数选择了规避麻烦、听从教导,而周亦奇天生是一只骄傲的斗鸡。这样的人非常自我,在求学的任何阶段都不会认为“听老师的话”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崇尚对自我的绝对忠诚,极度抗拒一切试图约束和改变他们的外力。
这样的学生杨老师见过不少,虽然管教起来很困难,但她绝不会听之任之。师生二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这让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大呼过瘾。
周亦奇的观点:W大是新型大学中的先锋代表,既然定位为开放、开明、先锋型的大学,就不该墨守陈规,为成年人设定一些不必要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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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学的观点我们已经听了很多,现在我想问一下大家,没错就是你们,在旁边白看了这么久的戏,你们也谈谈自己的想法,老师就当做是民意调查。如果绝大多数同学都认为校规不合理,我愿意代表大家去跟学校反映情况,提出修正的意见。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林子里的麻雀突然集体安静的时候,多半是闻到了危险的味道。但只要其中有一只大胆地叽喳几声,很快就会出现麻雀闹林的盛况。“我认为w大的校规算得上宽容,并没有过分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男同学就此引发了议论的狂潮。学生们多数肯定了校规的合理性,并不认为毫无尺度的自由应该得到认同。
“周亦奇同学,你看到了,现场一人一票,你可是输得一塌糊涂。”
杨老师只手撑在周亦奇的桌面上,墨绿色的裙摆随着她脚尖的转动飘来荡去。她似乎漫不经心,但又十分严肃,表情和神态都让人捉摸不透。
“唉,看来所谓的先锋大学,终究不过是个神话。”
周亦奇辨无可辨,但他绝不肯认输。这种时候无需讲理,只管煽情,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贬低其他人的智力。这就是周亦奇的策略,可惜在杨老师眼里是肤浅而愚蠢的。
“你说神话,我就跟你讲讲神话。”杨老师拉了张椅子在周亦奇面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过伏羲女娲图吗?伏羲和女娲手上拿着什么?伏羲左手举矩,女娲右手执规。中国神话里的人类始祖用身体语言告诉我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感性之中理性的存在,而法律是完全理性的,不愿意自觉遵守规矩的人潜意识里都有冒犯法律的风险。”
“好吧,我认同校规的合理性,但我仍然没有办法遵守。”
“能说说原因吗?”
到了摊底牌的时候了。
“因为我有女朋友了,我们在校外租了房子,她每天都在等我。还有,我是个成年人,我有享受性——生活的权利。我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怎样?”
周亦奇态度倨傲,即使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也不愿改变自己的行事方法。只是他没想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杨老师。
“不好好学习的人没有资格过性——生活!”
杨老师声音之厉,神情之狠,震惊了教室里的所有人。她原本是个极美的人,墨绿色的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之上一张夏日荷花似的粉面,海藻般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起伏着……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啊!可此刻的她竟像长着厉爪的恶妖狠狠撕开了仙姿佚貌的面具,现出了恐怖的原形。
周亦奇虽是个思想大胆、性格狂悖的的青年,可他面对杨老师猝不及防的变脸术时仍感到发怵。围观的众人亦如是。整个教室的人同时表演了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哑剧,场面竟十分滑稽。
“……”
其实可以反驳杨老师这句话的角度有太多。之前她一直在讲理,讲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讲得周亦奇心里认了错只是嘴不肯认。可她突然发作,说了一句最不讲理的话,周亦奇却没有反驳。
“周亦奇同学,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再怎么自以为是,你现在也还是个学生。老师的话你不受教,校规你也蔑视,但你能否认自己是个学生吗?学生不愿意读书就像军人不愿意保家卫国、医生不愿意救治病人、警察不愿意打击罪恶一样。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不尊重、不愿意去做好,这个世界何以为立?”
周亦奇此刻变成了哑掉了枪火,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仍是不屑,但心底反抗的力量却明显松弛和软弱下来。杨老师没有趁胜追击强迫周亦奇认错,她以师者的智慧和宽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学生的自尊心。
那之后的几天,包括周亦奇在内很多预备外逃的学生都老实了许多,尤其是杨老师任教的班级,几乎没有再往外面跑的。因为现实最善于教育人——杨老师捕猎的手段高超,命中率极强,在对猎物的思想改造上也是不遗余力的。她不仅学问广博、智慧超群,而且性情坚韧,意志力顽强,这些优势让她在和学生的斗智斗勇当中长期利于不败之地。
为期一周的捕猎季,杨老师任教的班级除了周亦奇出逃一次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安分守己留在校内备考中。说起来尝试偷跑的也有十来个,但无一列外为杨老师所擒,至于截到的其他系的八人,纯属意外收获。
亲切的杨老师通过诗歌、散文、议论文等形式,从书海里引经据典,引来滔滔不绝的真理的洪流,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清洗着学生们错误思想。
一个逃跑周亦奇已经让杨老师不悦,可事情还有例外。就在捕猎季的最后一天下午,杨老师获悉班上有个叫田文的男同学从北门逃跑了。为什么偏他能成功呢?因为他走时日近黄昏,北门巡查的老师和安保都去了食堂吃晚饭,剩下值守的安保又正巧闹肚子,导致了北门空虚。田文同学当时站在校门口犹豫不决:我到底跑还是不跑?环顾一圈,四下无人,机会稍纵即逝。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像颗掷向水中央的石子,一眨眼就消失了踪影。
杨老师那时正在西门和土木工程系的秦教授进行友好交流。她截住了两个该系的女生。比起狂妄自大的周亦奇,两人的态度还算端正,就是自觉脸上无光,一直哭哭啼啼的。亲切的杨老师正欲安抚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
“什么,田文跑了?你说的是田文吗?好的知道了。”
杨老师匆匆告别了秦教授,转身直奔北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