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了太多不可思议。
夜色将更沉——乌云从东南方急速涌来,星光月光只怕也亮不了多久了。
监牢并不远,张捕头飞几下也就能到。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路上似乎有隐隐的胭脂味。
天气又热又潮,张捕头走得匆忙,故此没有带火折子与磷粉一类,这可让他有些头疼。
现下监牢里虽然有几盏灯,只怕这视线不会很清楚。
张捕头并不喜欢晚上查案,他嗅觉虽好,而视力却并无特异之处,在暗处也是看不太清,这大牢里又是机关密布,进去的人一旦踏错步位就会有受伤的可能——牢里的机关不为杀人。
怜花!你到底在哪!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我如何与周兄交待!
“李贵!”张捕头在关押李贵的半地下的甬道口处喊了一声,“怜花!”
回声。只有回声。
张捕头的掌心渗出了汗。他纵身一跃,取下了墙壁上挂着的小灯笼——这小灯笼里装的是异国的油灯,用的特殊的油和特殊的装置,使一碗油经过细小的管道后被点燃,可以燃烧一天一夜有余。
张捕头匆忙步入甬道深处。
在这个空寂的,回荡着脚步声的甬道里,一切似都已屏息,火焰无声地燃烧,黄色的星点如鬼火一般轻摇,格外阴森。
张捕头头一次感觉到这个监牢里的恐怖气息。
监牢,一个衙门中人最熟悉却又最恐惧的地方之一。这座监牢不同于其它地方的牢房,这里自建起就没有一个囚犯死在狱中。
这座监牢虽然略有些阴冷,却不潮湿,这里每日三次伙食简单朴素,冬天还会有人烧火炉子给犯人取暖——犯人只是做错事情,但他们有权利享受活着的尊严——这是城里的衙门近十年来一直尊重的观念。
————
周皖一到这儿就看到了红绫玉罗,并从她们的脉象与似凝固了的姿态确认了这是怜花所为。
他也很快看见了屋里的血色与幽暗灯火,但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张捕头一定是去办正事了。眼前的“残局”一定不是唯一的,而是另有他人它物逼走了张捕头。
红绫和玉罗被怜花点穴了,只能眨眼,她们能告诉我什么?周皖皱眉——对了!
“张捕头是去抓犯人了?对的话眨眨眼,不对的话闭眼。”周皖蹲在二人身前急切道。
红绫眨眼,玉罗闭眼。(玉罗暗道:他是去救“犯人”!)
“难道还有另一拨犯人?”周皖看他们的反应,大惑不解。
红绫和玉罗都眨眼,但很快,玉罗又闭上了眼。(二人暗想:她们是一拨犯人!)
“莫非都是玄城十二花?”二人眨眼。(对极了!)
“张捕头追了一个?”二人眨眼。(是去救一个!)
“你们被怜花以特殊手法点中了穴道,他去追怜花了?”红绫和玉罗先是闭眼,又是眨眼。(不是追,是救!唉,周大哥怎么不明白呢!)
“这可有些诡怪!”周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起身安慰道,“张捕头一定会拿住怜花救你们的。”
周皖走入屋内,才看到在角落死不瞑目的醉花。
醉花死了!
周皖立刻就想到了张捕头:莫不是张捕头失手伤了醉花致她死亡,因为醉花突然杀了人?那么其他的尸体呢?
待他看到了刀口,便有了是玄城十二花杀了人的猜想:她们出了矛盾自相残杀。这刀伤显得很流畅,多半是那残花的特制仪刀留下的,可张捕头怎么没能救得了醉花?就算张捕头打不过残花,他至少能和醉花联手抵挡住一个残花!
可事实就在眼前,现在,他该怎么办?
————
张捕头在甬道深处发现了怜花。
怜花的衣服被钉在墙上。
可是李贵呢?
此时的李贵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怜花!红绫!玉罗!生死!
张捕头纵身一跃,便赶到了怜花身前,极速的移动惹得他手中的灯笼火光差点熄灭。
“怜花!”张捕头伸指去探她鼻息。
她气若游丝。
但是所幸怜花还活着!
张捕头环顾四周,一旁牢里什么都看不见,也无人回应,想来李贵要死早就死了,活着也没什么危险,便先去救怜花下来。
两枚两寸来长的硬骨钉穿透怜花的衣袖,把她牢牢钉在墙上。张捕头稍作检视,并未见她有什么外伤,偏偏是气息微弱。张捕头心神微乱,他不太懂医药,内力也非为上乘,只好去让周皖和老爷……不,盟主帮忙了!
张捕头背负怜花冲了出去,脚步声越行越远。
怜花……不能死……
————
周皖在等待张捕头,在等待中寻觅,寻觅一切线索,在线索中寻找答案——醉花又死,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预谋?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六丑的私自行动?闹得这么大,她们也不怕薛无黛……
周皖在地上发现了碎泥渣子与一些面粉,从泥渣面粉所在的地方一直到醉花的尸体间有零星的几滴未凝结的血。
“可以在远处攻击人的刀。”周皖喃喃,“这些泥与面……莫非是有人假扮了单兄和项兄所用……只是这些泥并不太多,单兄身形微胖,一个女子若要用泥来假扮又在此被揭穿……只怕不足……那么真的二人却又在哪里?”
空中打了一个闪,照亮苍穹。
周皖猛然发现窗口有一个人形的黑影。“休要逃走!”周皖疾冲出窗,“咔嚓”一声,剑光一闪,直指在黑影颈间。
黑影没有动。
周皖偏转剑锋,在那人颈间轻轻一拍。
那人生硬地倒了下去。
待他见了那人面容,自是大惊!
李贵!
李贵不是在牢里么!
李贵怎么死了!
刹那间百十个问题涌上周皖心头。这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皖倒吸一口冷气。
剑还鞘,人还屋,周皖取了油灯,想要更细致地查看李贵的尸体。
“周兄!周兄!”张捕头背负怜花匆匆从院外飞来。周皖连忙迎了上去。
“周兄快先救醒她,我回去看看李贵!”张捕头气喘吁吁道。
“李贵死了!”周皖沉重地道。
“死了?”张捕头一愣,“怎么?”
“我去救人。张兄拿着油灯到窗口外,一看便知。”周皖单手搂住怜花,把油灯递给张捕头。
张捕头在窗外,周皖在屋里。
周皖把怜花放在床上,为怜花把脉。
怜花的脉象很奇怪,并不似垂死之人,反而像个激动得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周皖一皱眉,突然扣住了怜花的脉门:“你在使什么鬼把戏?”
怜花的眼帘依然垂着。
“看来你是……”周皖不由轻声笑了,手在她鼻尖停留数秒,突然抬手捏住怜花鼻子,“自封穴道需要用闭气来解决!”
怜花立刻瞪大了双眼,眼中分明是不可思议。“好了,说吧。”周皖见怜花脸色微变就松了手。
“你怎么知道啊!”怜花长吸一口气儿,声音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只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什么。”周皖的笑容消失了。
“大哥哥,你有看到我的姐姐们吗?”怜花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谁?”
“醉花姐姐,还有采花姐姐——不不,采花妹妹姐姐。”
周皖哑然失笑,妹妹姐姐,这个称呼真不是一般人能这么自然说出来的。
“你说醉花和采花?”周皖敛笑道。
“采花叫你先去杀李贵,你不答应,对不对?”张捕头的声音从窗口传来。
“对啊对啊,这个李贵和倾花姐姐关系这么好,他也没欺负我。”怜花清脆的声音和这沉重的气氛一点也不符合。
“然后呢?”张捕头追问。
“她就说要玩一个游戏打一个赌,问我要不要玩。”怜花撅起了嘴,“她叫我假装闭气,说在那个黑暗的地方,一会儿会有两个人来,一个以为我快死了,一个会看出我是假装的,我不相信——然而果然是这样,唉,又输了!”
“那你为什么要点她二人的穴道?”周皖道,“还不快给她们解穴?”
说话间,空中又打了一个闪。
“啊,真是对不起,是采花妹妹姐姐非要我做的,我都忘了呢!”怜花从床上一跃而起,轻快地来到门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金属凹槽,凹槽的一头装了弹簧,弹簧的另一头接着一朵金属的兰花。
怜花把凹槽扣在中指上,食指轻拨兰花,花弹在红绫的身上。
“哎呦!”红绫蹙眉,手握成拳,“好疼啊!”
怜花歉意地笑笑,又拨动兰花,让兰花打在了玉罗腰间。玉罗眉头一紧,随即抬手,扶在腰间低声**。
“真正打穴,我用的就是“兰花指”,而解穴还需要一些辣辣的‘空谷兰’的药力,否则会留下后遗症,我便借用这个工具了。”怜花天真地笑道,拿着凹槽蹦跳着回到屋里,站在屋中打量一番,低下头,“看来采花妹妹姐姐又骗我,什么打赌,分明是支走我,杀好多人。”
“眼看这天要下雨,今夜便留你在衙门……”张捕头在窗口仰头望天。
“你怎么了?”周皖见怜花忽然浑身一颤,不由奇怪。
“空谷兰……”怜花的声音极其微弱。
“空谷兰怎么了?难道……”张捕头又是心头一紧,飞身入屋,夺过怜花手中的凹槽放到鼻边一嗅,又俯身从怜花袖上嗅过,“兰花上是清冷的兰香,你的身上却有‘桂枝香’的气息——若我没有记错那桩案子,空谷兰和桂枝香,可以在瞬间致命。而且……就算点中了穴道、割断肢体……也是徒劳。”
“她不能死。”周皖切齿道,仍是在怜花肩头点了几指,希望有奇迹发生,“那么,怎么办?”
“不知道。”张捕头苦着脸无奈笑笑,“醉花已死,而且,来不及了。”
怜花的指尖颤抖着,紫黑的邪毒从她的指尖蔓延,随着血管的方向,疾袭入怜花的心房。
又一道闪电,撕裂了黑夜,撕裂了云层,撕裂了一朵初开的花。
怜花痛苦地倒下。
怜花,应怜否?
救,来不及。扶,亦来不及。因心如寒冰而僵硬。
怜花柔弱的身躯倒在地上,卷起埃土,砸碎了在场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