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一月末,天津,大沽口
在大明帝国强盛的时代,大沽口一带曾经是天津水师的驻地,关防严密。 但是到了世道衰颓、兵制崩坏的崇祯年间,这里只剩下了寥寥几座烽火台而已。不过民间搞海上贸易的私港市集,倒是颇为兴旺。
然而,随着登州镇在夏天举兵叛乱,袭击天津港口,封锁渤海航线,天津的海港也迅速萧条了下来。
接下来,大约在三个月之前,登州叛军和一支陌生的南方兵马登陆大沽口,驱逐了当地寥寥无几的地主团练和衙门差役。随即却没有占领那处私港,而是另外挑了一处荒僻海岸安营扎寨,建立起了据点。
如果是在承平年代,这绝对是一桩能够震动北京朝堂,并且轰传天下的大事,只是此时数万鞑虏已然破关攻入北直隶,正在肆意扫荡永平府和顺天府,整个华北平原都变成了一片大战场,大明帝国在北直隶的统治已经迅速瓦解。一片烽火狼烟、兵荒马乱之中,根本没人顾得上这股突然渡海挤进战场的小部队。
另一方面,这支盘踞海岸的“叛军”倒也乖觉,在建立港口据点之后,并没有任何进一步扩张占领区的迹象,甚至连最近的天津卫城都没有进犯,反倒是又召集来了不少商船,在这片位于战场边缘的海滩上设立集市,做起了粮食生意。而且价钱也还算公道——十两银子一石糙米,五两银子一石麦子,比此时山东济南的粮价还低廉。如果依然嫌贵的话,那么还有三两银子一石的玉米,一两银子一石的土豆可供选择。若是遇上有钱的顾客,咸肉、咸鱼、香肠、精盐甚至糖果糕饼之类的高档食品,在这里同样能够买得到。
众所周知,乱世之中,粮食最为贵重。哪怕金山银山也不如米山面山。得知大沽口有大批粮食出售的消息之后,那些举家南逃躲避战祸的缙绅富户,纷纷绕道过来补充“行粮”。就连准备结寨自保的人家,也纷纷派了心腹过来采办粮食——如今这等兵荒马乱的世道,往地窖里多囤积些粮米总是没错的。
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商人,发现这里的粮食售价居然比济南还便宜——由于运河断绝和奸商抬价的缘故,济南的米价都暴涨到每石四十两银子了。甚至开始到这边来进货,然后往南面贩运出售。来赚取差价。
至于那些实在是一无所有的流民,想要吃饱饭也有办法——登州镇目前正在招募流民,只要签下五年的劳工契约,就能包吃包住:“净化营”内无数口大锅日夜不熄火的煮着用粮砖和海藻、野菜混合成的糊糊,任何流民一进来就可以领一个木盆和一把木勺,到锅边去领热糊糊吃。虽然要进净化营就得先剃头和洗澡,让很多流民感到挺犹豫,但头发总归不如肚子要紧,所以基本上也磨磨蹭蹭地就答应了。
事实上。即使没有粮食供应,很多逃亡的百姓也都下意识地往大沽口涌过来——这个秋天的北直隶平原当真是战火连天,女真鞑虏固然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明朝官军虽然御敌无能、一触即溃,但祸害起老百姓来也一样血腥凶残。即使是没有直接遭到兵灾的地方,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情绪之中,各地的“歹人”和土匪乘机兴风作浪。四处奸淫掳掠。在一片恐慌和混乱中,老百姓只能下意识地拖儿带女,逃往那些稍微还有些秩序的城镇和村寨里避难。可是,那些被围墙保护着的村镇内,存粮同样是有限的,到了战乱时期。更是有钱也买不到食物,故而并不能容纳太多的外来人口——否则就等着吃光存粮大家一起饿死吧。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敞开供应粮食的大沽口,就仿佛天堂一般,吸引得四面八方的流民纷纷赶来。
为了打响名声,大沽口的“叛军”还选拔了一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难民——都是有妻儿家小被扣在净化营里当人质的,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些干粮和一把防身的匕首。让他们去周边各处搞宣传、拉人头,凡是能够带回一个难民的,都能得到一定数量的食物、衣服和被褥作为奖励。在物质激励之下,这些难民干得很卖力,不出一个月功夫,大沽口这边有粮食吃的消息,就传遍了顺天府。在各处寨子和县城里,每天都有吃尽了存粮又找不到活儿做,饿得熬不下去的百姓,毅然选择了告别家园,踏上了前往大沽口的路。
甚至连交战之中的明军和后金军,也都先后来大沽口采办过军需粮秣——这些手里拿着刀枪的武人,一开始自然是打算要用强抢的,但在海边一看到黄石和陈新的旗号,想起这位黄将军昔日横扫辽东无敌手,打得女真人每战必败的名声,还有匹马入辽阳,孤身格杀努尔哈赤的“绝世武功”,顿时就先腿软了三分。等到后来又有几艘“大铁船”驶入大沽口,并且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朝岸上的废弃烽火台打了一轮燃烧弹作为示威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一路军头敢打这地方的主意,而是和和气气地做起了买卖。
——在入主北京之初,皇太极一度志得意满,想要挥师驱逐这伙“胆大包天的海贼”,顺便夺取他们遗留在岸边营寨里的粮草。但当他得知来到天津做粮食生意的“海商首领”,竟然是黄石这家伙的时候,当即就想起了昔年在辽东被长生营揍得土崩瓦解的恐怖记忆,被吓得魂不附体,非但不敢再打大沽口的主意,甚至连采买粮食的事情也不敢让女真八旗直接出面,而是命令关宁军的人代为负责。此外,皇太极还把原本驻扎在天津卫城的八旗兵都撤了出来,调动到更加靠内陆的保定等地,以防万一……没办法,在天启年间的战事之中,整个女真八旗的任何部队一旦遇上黄石都是每战必败,已经被黄石给打出了心理阴影。
与此同时,皇太极甚至还派出了使节,企图将黄石和陈新招募到自己旗下。联手对抗大明——根据后金国打听到的情报,这两位老对手也都扯旗造了大明的反,所以跟后金的关系似乎也不再是敌人了。
因此,为了化敌为友,皇太极很豪爽地慷他人之慨,分别给黄石和陈新封了越王和齐国公的头衔……然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黄石和陈新都对此一味敷衍搪塞。使得这场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仗暂时是打不起来了。于是。依靠巨量的粮食输入,还有登陆部队提供的安全保障,短短两三个月之内,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就冒出了一座熙熙攘攘的大集市。里面有茶铺,有饭馆,有杂货铺,甚至还有好几间暗窑子,里面据说还有以前的官家小姐在卖身——这人吃人的世道里。只要能换几把米,什么贞操都不值钱。至于那些宁要贞操不要命的女人,自然早已饿死或上吊了。
当然,与上面这些不值一提的小生意相比,如今大沽口最火爆的大宗买卖,也是华盟建立这个贸易据点的主要目的,还要数人口交易……对于女真八旗和关宁叛军而言。遍地都是的草民可要比金银便宜多了!
在一艘鳄鱼级俄国登陆舰的航海舰桥上,王秋头戴一顶绒线帽,披着厚厚的军大衣,举着一副高倍数军用望远镜,看着西边的地平线上,逐渐涌出了无数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可怜百姓。
这些“交易品”每一百个人被绳索串成一排,正在一队关宁军骑兵的驱赶下,缓缓地向大沽口营寨靠过来。再仔细看去,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很多人干脆光着脚在雪地里行走,皮肤冻得发青……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仿佛僵尸般麻木的表情。让王秋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发堵。
——为了从大沽口的集市上买到足够的过冬粮食,又尽量避免消耗有限的金银贵金属——虽然在北京城缴获颇丰,但相当一部分金银都得用于犒赏士兵和预备发饷,在跟大沽口方面进行了初步的谈判之后,皇太极大汗决定大肆“卖猪仔”,下令出动军队,将之前聚集在京师内外的数十万流民,往天津方向驱赶,按照成年男女每人八斗麦或等值的土豆等“粗粮”,老人孩童每人五斗麦,美貌妇人单独另算的价格,向大沽口的“海商”进行倾销。如此一来,皇太极既可以获得大批军粮,又能减小京畿地区发生民乱的风险。
由于这会儿已是天寒地冻,押送的女真八旗又不怎么给口粮,这些流民之中,有一半的人倒毙在了从北京到天津的路途之中,还有不少中途逃散的。只是乱世人命贱如草,这种掳掠人口的事情,乃是女真八旗近年来做惯了的,故而根本没有谁会悲天悯人。甚至如果换成关宁军来押送的话,流民们的遭遇还会更加凄惨——会被搜身得更加仔细,连一些贴身藏着的小件物什也保不住。除此之外,北直隶各地刚刚投降后金的旧明官吏,也都在把各县的流民向大沽口驱赶,使得这地方的人口市场愈发繁盛。
当流民们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被驱赶到大沽口的营寨外围之后,照例就有一队登州军的士兵迎上来,一方面是清点人数,计算总价,另一方面也是防备押运的敌兵趁机偷袭——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几回,至于结果么……营寨外面零星可见的骷髅与断刀残甲,充分说明了这些“勇敢者”的下场。
所以,目前这一队押送流民过来贩卖的关宁军骑兵,总的来说还算温和——仅仅在对待买主的时候。
接下来,这些半死不活的流民们先是围着火堆每人喝了一碗热糊糊,又烤了一会儿火,好歹缓过了一口气,接下来就被一群剃了短发的奇怪士兵用刀枪强逼着理了个短发,然后又被集体驱赶进了几间用木头搭起的棚子内洗澡。这个过程绝对谈不上和平,很多人不停地哭哭啼啼,但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和明晃晃的刀枪,大家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屈从——过去的几个月里,流寇、叛军、官军和鞑子在北直隶轮番肆虐,本地老百姓算是遭了大殃,被蹂躏和屠杀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反抗精神特别强烈的家伙。早已在半路上被女真鞑子或关宁军给砍死了。剩下的都是只求活命,其余什么都不敢多想的人。
洗完澡后,他们的破衣烂衫都被统一收走焚烧,然后换上了净化营提供的蓝布衣裳。再接下来,便被赶上长长的栈桥,登上停泊在港口的“大铁船”,再通过秘密设置在船舱内的【随意门】。抵达地球另一端的移民目的地,从此永远离开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故土。到另一块大陆去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通过舱内的监视屏幕,看着又一批三千多人的新移民被押送上船,王秋一时间忍不住有些叹息,“……为了征集这三千移民,整个过程之中怕是有上万人要丧命……会不会有些太作孽了?”
“……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如果没有我们的话,只怕连剩下的三成人也别想活!”
负责监督此次移民行动的东岸共和国陆军少将莫茗,闻言立刻反驳道——因为按照事先的华盟内部谈判,在天津搜集的人口都要输往南美和南非,所以南美的东岸共和国就派了莫茗少将过来办事。“……且不说八旗兵每次破关南下都要大肆屠杀,记得历史上光是在山东就杀了二百万人。就算他们能够侥幸躲过兵灾,再接下来还有明末的十年大旱,从山东到陕西,整个北方没有一个省能够逃得掉。此外还会有瘟疫和蝗灾同时发生……与其让他们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还不如到海外去搏一回命,为民族开拓生存空间呢!”
“……你说的这些确实是有道理。但我担心的是,如今这华北和辽东地区,一方面是汉族人口急剧减少,另一方面却是女真人,也就是以后的满族人大批入关,然后还有不少蒙古人在不断涌入。如果搞得太厉害的话。会不会导致民族成分的改变?如果让北京一带从此变成胡人的地盘,那感觉可就糟透了。”
王秋摇头说道,“……开拓新天地固然很好,但为此放弃故土的话,感觉还是有点没法接受。”
“……这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当年的蒙古人都没有做到这样的程度,八旗兵就更是办不到了。”
莫茗少将对此表示嗤之以鼻,“……且不说我们最迟在明年夏天就要对后金政权发起致命一击。根本不会给皇太极太多的时间;也不说这些进入中原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最终都肯定会被彻底汉化。即使北京甚至整个华北成了胡人的牧马场,那又如何?对于整个华夏的体量而言,不过是少了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而已!只要能够把这些地方的人口迁移到东岸共和国,我们就能在海外再造一个中华文明出来!”
“……海外再造中华?就凭你们?”王秋听得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华美共和国好歹是抢了后世白头鹰的基业,或许还真能复制一个中国人的美国来。可是你们在南美乌拉圭的那么点儿地盘,还被葡萄牙人的巴西和西班牙人的美洲殖民地包围着……要说什么海外再造中华,似乎也太夸张了吧!”
——没办法,虽然现在看起来,东岸共和国与华美共和国的实力差不多,但是考虑到后世美国和乌拉圭的天壤之别,王秋还是习惯性地认为,这个东岸共和国恐怕会发展后劲不足,难以跟华美共和国比肩。
但莫茗少将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你太小看我们的发展潜力了,小王同志。确实,我们现在实际控制的版图不大,而后世的乌拉圭也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的条件不好——而只是因为统治这片土地的拉美人太不争气。更不意味着我们会满足于后世乌拉圭的这点儿版图。
事实上,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夺取整个拉普拉塔河平原,包括后世的乌拉圭、巴拉圭,以及阿根廷北部,这可是整个南美洲的精华所在。足够再建设起一个中国了!”
“……那片拉普拉塔河平原有这么广阔吗?难道能够容纳上亿的人口?”王秋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完全没有问题!”莫茗少将很有自信地说,“……打个比方吧,在中国,整个长江流域的面积,也不过是一百八十万平方公里,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难以开发的山地丘陵,真正能开发出来的平原大概也就是一半左右。而南美的拉普拉塔河流域,面积却足足有四百万平方公里!光是适合开发成耕地的拉普拉塔平原,就有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而且这片土地基本都处于亚热带和温带,气候条件比乌克兰和东北三省的黑土地还要好。纵观整个南美洲,再也没有哪一块地盘比这里更好了,这就是南美洲的中原!
只要让我们中国人占据了这片丰饶的土地,那么未来就一定会成为整个南美洲的主人……”
“……有这么厉害?可是既然这片土地如此得天独厚,在我们的历史上怎么没有什么厉害角色呢?”
王秋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地眨了眨眼睛,“……而且,从地图上看,你们的国家头顶上就压着巴西这个南美第一大国,后世的金砖国家之一。怎么看都是巴西的地盘更大更好吧!”
“……巴西?这个国家只是在地图上看着挺大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成为一个大国的基础条件!举一个类似的例子,在亚洲,外蒙古比日本和韩国大了多少倍?可是有谁认为外蒙能跟日韩相提并论的?”
莫茗少将有些不屑地摇头道,“……你没去过南美,可能不知道。巴西这个所谓的大国,是要打进去很多水分的。事实上,从战略和经济的角度来说,巴西这个国家就相当于是南美的俄国——国土看着很大,但是真正能住人的地方并不多,城市和人口都只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而巴西的亚马逊热带雨林,就像是南美的西伯利亚,看上去貌似土地辽阔、资源丰富。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