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一)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官道上并排驰来两骑。

两匹马一黑一白,白马上的男子一袭湖绸青色长衫,约莫三十来岁,腰悬长剑,那黑马上的少妇大概二十四五岁,穿着一袭红衣,也是一身劲装打扮,配上腰中长剑,愈显英姿飒爽。

这二人便是江湖上闻名的剑侠双侣陈彪和李梅。二人原本是师兄妹,自出道以来,一直形影不离,后来成了亲,便博得了这么一个外号。

二人此次进京,乃是赴师伯王伯志的女儿王月影的订婚宴。

其时正处阳春三月,江南早已是花开草绿。北国也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天气转暖,颇具春日景象。李梅手持一束野花,放马自行,欣赏路边春景。

陈彪道:“师妹,你还记得咱们上次进京时的事吗?”

李梅脸色微红道:“怎么不记得。”

二人上次进京是半年前,却是请师伯喝他们自己的喜酒,其时正是秋高气爽,桂香暗送,两人一路上的旖旎风光,亲热甜蜜,自然是铭记在心。

李梅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时日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小师妹就已经要出嫁了。”

陈彪微微一笑故意道:“是啊,我们都老了。”

李梅瞪了他一眼,却想起半年前自己二人成亲时的情景,又看了看身边的丈夫,心下甜蜜,伸过手去握住了陈彪的手,过了半晌道:“师哥,听说师妹的未婚夫是武当派年轻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又是名门之后,她可真是……真是好福气啊。”

陈彪看了她一眼佯怒道:“这么说,你的福气便不好啰。”李梅没理他,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她嫁给别人,我是不欢喜的。”“是啊,倘若她嫁了别人,那你的风弟可怎么办哪。”陈彪笑道。

李梅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心下柔肠百转,想着小师妹的婚事复杂多变,哪似自己与陈师哥这般简简单单,一心一意,你心中只有我,我心中只有你。望着丈夫的侧影,不由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儿,陈彪听出那是自己家乡的小调:“……一人不见哥哥你哟,妹妹心儿慌,……此生只要跟你哟配成双!”

这首歌儿正是陈彪教给她的,二人想起当日教歌时的情景,不由得都痴了。

其时正近春末,虽是北方,但也已春风带暖。闻着春风中的醉人花香,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妻子,陈彪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一股没来由的甜蜜充塞胸臆,只觉人间美事不过如此,不由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此时此地,除了一些春来早的鸣虫和飞鸟外,天地间仿佛就他夫妻二人。陈彪心里涌出了一股念头,此生若只和妻子这般平平安安的走下去,那也不错的很。

看着满天的浮云,他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道:“你说他会来吗?”

李梅正自沉醉,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嗯’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陈彪笑道:“我是说,这次不知他会不会来。”说着指了指漫天的浮云

“他?谁啊?”李梅还没回过神来。陈彪笑道:“风吹云。你念念不忘的风弟啊”

李梅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知道啊。”风吹云从小就与小师妹指腹为婚,但他七年前在一场争斗中不幸遇难,这也是轰动武林的事,江湖尽人皆知,可是几个月前,这风吹云却突然现身江湖,做下了许多可圈可点的事,陈彪和李梅每每谈及,也是佩服他的武功胆识。此时他的未婚妻要嫁他人,不知他会如何。当下道:“风弟行侠仗义,短短几个月间便闯下极大的名头,想必就算是来了,也不会为难他们吧,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陈彪看了一眼妻子道:“行侠仗义,我看倒不见得。你说他的所为有几分是真的行侠仗义的,我看他是为他的魔头师父张目罢了。”

李梅道:“那是他少年心性,年轻人做事难免急于求成,不懂得韬晦,那也是有的。”

陈彪笑道:“你倒是维护他,风吹云要是有点良心的话,也应该来看看他的梅姐姐了。”李梅知道丈夫对风吹云自认是大魔头华玉峰的弟子一直耿耿于怀,便笑了笑。眼前却不自禁的浮现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

八年前,佑安镖局突逢不幸,镖局接连损失三个好手,这其中就包括王月影的母亲。值此多事之秋,王月影和风吹云无人照顾,因而李梅被师伯请到京城与他二人作伴,这一伴,却足有两年。

风吹云原本是官宦人家,后来家中在他七岁那年发生变故,父亲不幸离世,母亲殉情自尽,留下他一人孤零零的,幸而他从小与王伯志的女儿指腹为婚,所以便在佑安镖局安下身来。他人虽聪慧,性子却甚是淳朴,小小年纪已然颇有侠义之气。因他幼年罹失双亲,又无兄弟姊妹,因此跟在李梅身后‘姐姐,姐姐’的甚是亲热,李梅心里也很是喜欢这个小弟弟,她也是独自一个,没有兄弟姐妹,因而心里便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只是后来他被送到武当山习武,李梅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后来听说他被大魔头华玉峰裹挟摔入悬崖,粉身碎骨,她还哭过好几次呢。

这次听得他根本没死,而且还练就了一身高明武功,李梅心里也是替他高兴,只是风吹云行事张扬,且处处以大魔头华玉峰的弟子自居,难免令人不齿。可李梅心里却想,风吹云小小年纪便遭遇不幸,这几年他一定是与那大魔头在一起了,行为乖张些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待得见了他好好教教他也就是了。

在她心里,风吹云永远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敦厚懂事的风弟。

二人正说间,忽听得前面路上传来斥呵之声,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一伙人围着两骑, 正在大声呵斥,陈李二人拍马上去,只见那伙人是一群军官,瞧服饰竟是大内侍卫。大内侍卫围着的是一老一少,二人衣服光鲜,瞧行色,也是江湖中人。

二人对望一眼纵马慢慢走近,只见六名大内侍卫把那一老一少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道:“我看你们形容猥琐行踪诡秘,定然不是善类,几日前兵部唐大人家中失窃,失没两把先皇御赐的宝剑,此案连皇上也惊动了。不料这剑居然在你们手里,快快从实招来,还有一把到哪去了?”其他侍卫大声和道:“对对,还有一把到哪里去了?”、“这两个恶贼可当真大胆,偷了唐大人的剑还敢挂在身上出来招摇。”“可不是吗,天幸教他二人撞在我们手里,说不得,我们即刻便把他们拿了,下在天牢,哼哼……”

那老者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我们乃是河南开封人氏,今天刚刚进京探亲,怎么会是江洋大盗,再者说,那剑乃是去徒儿家传,又怎么会是皇家之物呢,各位大人莫……莫要认错了。”这时那侍卫中有一人脸上有个刀疤的转头笑道:“邢老三,巧了,这二人还是你们开封人。”那邢老三瘦瘦的脸,却偏偏生着一个大大的红酒糟鼻头,他怪眼一翻道:“开封人便怎么了,老子只认得抓贼领赏。”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那老者急道:“我们可不是贼人,小老儿名叫万飞杨,,这个是我的徒儿,小老儿曾做过开封府的校尉教头,刘巡抚还给我写过一块匾哩,小老儿在地方上奉公守法,安护乡邻,又怎么会是贼人?”“刘巡抚,哪个刘巡抚,是那个下在天牢里的贪官吗,正好,他还有许多案子没了呢,说不定,你便是知情人。”“对对,今天咱兄弟可立大功了,哈哈。”其他侍卫也一齐鼓噪起来。

那老者愈发急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时,另一个不太做声的侍卫这时在旁边淡淡的道:‘我看他二人倒不像是前几天那敢偷兵部尚书家的贼人。”那个侍卫一张国字脸,生的很是端正,他一说话,其他人都住口望着他道:“怎生见得?”国字脸侍卫缓缓的道:“我看他们不像是坏人。”从侍卫以为他有什么高见,此时听他说完,又一齐鼓噪:“你说他不像,我说他倒十分的像,简直是十二分的像。”“他们若不是,腰间又怎会挂着先皇御赐的宝剑?”“很是,他们若不是贼人,有怎会有御赐宝剑呢?”

众侍卫众口一词,咬定那少年腰间的剑便是几天前失窃之物。

李梅侧脸见那被围住的两人,其中老者约莫五十来岁,一身酱色茧绸长袍,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勒住马缰的双手奇大,又布满老茧,看来此人的拳脚功夫了的,此时站在地上仰头辩解满脸惶急。那少年约莫二十出头,身上衣服甚是华贵,腰悬一柄长剑,剑鞘上光芒闪闪居然镶满了宝石。只见他坐在马上神情倨傲,脸色铁青满脸怒容,手按剑柄便欲发作,瞧他神情显是并未将这些大内侍卫放在眼里。

那些大内侍卫见他如此模样,愈发鼓噪起来,崔马而行,围得越紧了。那个叫邢老三的侍卫在马上探身过去,就要去拿那少年的剑,那少年‘唰’的一声抽出了剑,险些削掉邢老三的手掌,邢老三大叫:“造反了造反了,这贼人要造反了。”大呼小叫却并不生气。

陈彪见那些侍卫嘻嘻哈哈,神色轻松,不像是在公干,倒像是开玩笑,再者说了,侍卫的职责是在禁城保卫皇宫,又怎会出来查案,一瞥间,只见数丈之外还有一骑,那人背对着这边,看服饰乃是在一队侍卫的头领。

陈彪微一沉吟,便明白了,看来这伙侍卫是看上了那少年腰间的剑。李梅望了一眼陈彪道:“大哥,我们……”陈彪轻轻摆了摆手。李梅便不再说话了。

便在这时,忽然背后马蹄声响起,一匹马飞速奔来,陈李二人和那些侍卫都不禁转头去看,陈彪暗暗喝了一声彩,只见那马通身黝黑,四只蹄子却是雪白,高大神骏,蹄声刚闻转眼间便奔到眼前。这时看清那马上乘客乃是一个少年,穿的土里土气,便和寻常乡下少年别无二致。如一阵风般飞速而来。这时,忽然那个邢老三叫道:“嘿,小子。”纵马上前便欲拦截,那黑马见有人冲过,‘呼’地一声,跃起一丈多高,转眼间已在数十丈之外了,那乡下少年勒住了马,回转了身,问道:“怎地?”

那邢老三见那马神骏无比,又见马上少年土里土气,料他也没什么来头,当下便起心要夺,以博上司欢心。

原来这帮侍卫原是护送皇子出城打猎,回转路上见了那华服少年腰间的剑,那领头的侍卫胡卫图便起了贪心。众侍卫见那老儿模样虽像是江湖中人,但一班侍卫平日横惯了,此地又是京城脚下,仗着人多势众,又怎会将他二人放在眼里。待得上前挑衅,那老儿步步退让,众侍卫更是有恃无恐了。

话说那邢老三心下一念忽动即纵马拦截,但马蹄甫动便即醒悟,这下非撞死不可。可那黑马果然是神骏异常,见有人阻道,当即飞跃而过了。邢老三心中兀自狂跳不已,虽见那乡下少年调转马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又有几个侍卫围了过来,连那在数丈之外胡卫图也拍马过来了。众侍卫见那马说停便停,既不嘶鸣,也不人立,此时走的近了,只见那马毛色油亮,马蹄处黑白分明,倒像是画的,虽然一路疾奔,此刻却气定神闲,端的是匹神驹。

众人都被那马所吸引,倒没人注意马上乘客。李梅见那乡下少年约莫十**岁,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斜背一个紫布包袱,容貌甚是俊雅,他座下的马更是神骏,自己的黑马与他一比,登时便分高下了。那乡下少年见了她也‘咦’了一声,看着她半晌,李梅见他如此无礼,不禁有些气恼,武林中人虽然没那么多讲究,但也绝没有盯着一个女子直看的。只是见他神色间毫无轻薄之意,暗暗有些纳罕。

那华服少年见众侍卫都围着看那匹马,趁机便要拍马而行,但那红面老者似乎甚讲义气,走开十多丈之外便站定了,众侍卫只顾看马,到没人理会他们了。

陈李二人见了那马,也忍不住停马观看。二人对望一眼,知道那乡下少年只怕有些麻烦了。

这时,那几个侍卫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那个刀疤脸大声喝问道:“嘿,小子,你这马从哪里偷来的?”

陈彪和李梅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道:“来了。”

那乡下少年看了他一眼,奇道:“这马是别人送的,怎么会是偷的?”

那几个侍卫暗喜,这人是个雏子。邢老三道:“别人送的?谁呀?嘿嘿,这几日京城闹贼,皇宫丢失了几匹御马,我看就是你偷了。”“不错,不错,定是这小子偷了。”众侍卫又一齐叫道。

李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乡下少年道:“那有此事?我今日刚刚到京,前几日还在数百里之外呢。”李梅和陈彪对望一眼,这少年和刚才那红面老者便如戏台上唱戏的戏子,那红面老者刚唱了一遍,这少年又唱一遍。只是这出戏是众侍卫唱惯了的,自然是纯熟之至。

果然那国字脸缓缓的道:“这么大的案子,一个人怎么做得来,你的同伙在京城作案,你在百里之外接应,那也是有的。”“对对对。那也是有的,”“谁说你一定要亲自去偷啦,说不定是别人偷给你的。”“总之,你是脱不了干系了。”众侍卫又鼓噪起来。

那少年哪里见过这阵仗,吃人冤枉,焦急之情形于颜色。

李梅看了心下不忍,纵马向前道:“小兄弟,这些侍卫大人跟你开玩笑呢。”说着向他连使眼色,叫他赶紧脱身,他这宝马跑起来,想那几个侍卫也追不上。

那少年怔了怔,一时不明其意。胡卫图却看出来了,但他见陈彪腰悬长剑,丰神俊朗气质不凡,李梅也是英姿飒爽,当下不敢贸然得罪,于是骑马走上一步笑道:“这位女侠和这小贼是相识吗?”李梅闻言一怔,她如何听不出胡卫图言中之意,他既已认定那少年是贼人,若承认与那少年相识,岂非便是贼人的同伙,但他却称自己为女侠,那是叫自己别管闲事了。须知寻常武林人物都不愿与官府之人有何枝节,一来井水不犯河水,二来毕竟官家势大,是以方才红面老者虽然也是豫鲁一带有名的武师,对付这几个侍卫也不在话下,但终究念及自己有家有业,不愿与众侍卫结下梁子。而侍卫仗着在皇宫行走,平日出得宫来自是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讹人钱物。往往先以言语威吓,后再动**夺,当真是轻车熟路,被逼被抢之人又岂能不知,但慑于淫威,不敢有所反抗罢了,那些侍卫只在京城脚下走动,又是看人下菜,自然是从无失手。因此谁若是被他们盯上,那也只能是自认倒霉罢了。

这时陈彪纵马上前笑道:“几位大人不必发急,我们也是路过,不过还好官家的马总是有印记的,几位大人也不必猜疑了,看看这马上有没有皇宫的烙印便是了。”

众侍卫闻言都是一怔,这马自然没有烙印。胡卫图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不由有些讪讪,倒是那刀疤脸见机得快,道:“马上有烙印自是不假,但偏生这几匹马乃是皇上至爱,不忍烙印,因此是没有烙印的。”众侍卫松了一口气,都道:“对对对,正是如此。”不由又1都哈哈大笑起来。胡卫图笑道:“计兄弟说得不错,这马是没有烙印的。”那刀疤脸左顾右盼,甚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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