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金耀啊。”
“年龄!”
“28。”
“身份证号!”
“10001220007290083。”
“嘿,还真背下来了……咳,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非法使用奴隶,被长老院判劳动改造五年。”
“还有呢?”
“还有是有,你真想知道?行了,这就是个过场,你差不多就得了。我还得挖水沟去呢。你要是实在想问其他,你就先给军事院报备,拿了许可过来。”
“别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啊。就你这样,我今天还真非让你说不可了!”
这是朝林城西北角的沼泽之中,之前沼人盘踞之地,现在起名叫热水村的地方。
谈话的地方是一间茅草的屋子。泥砖的墙面,屋顶就用这里随处可见的茅草铺成。只是这房屋比几年前所见的那些茅屋更加高大结实宽敞,墙面抹着半截白石灰,一面墙上还镶着一块玻璃窗户。室内的案桌椅子等也结实整齐,让屋子看起来极为朴实舒适。
谈话者愤愤出门,门外也是两排差不多的屋子。屋子两边是一样望不到边的田野,一条高出地面不少的道路沿着一条宽敞的沟渠通往东面。
林迹对这片沼泽的开发,在对疾鹿的战争胜利之后便陆续开始了。当然,大规模投入人手还是在华夏四年冬天的奴隶制改革之后。
奴隶刚收归国有的时候,不少人因为不熟悉奴隶的租赁,使得王国掌握了大量剩余的奴隶。在朝林城周围的荒地基本被开发完成之后,政务院便开始大规模组织奴隶进入沼泽,依照林迹之前提的,开始排水开荒。
金耀是在奴隶进来之前进来的。在华夏六年夏天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劳改了一年多了。
这样的对话基本一个月一次。原本的目的大概是要当地的负责人对劳改犯人进行一定的教育。无奈负责管理金耀的这个村长各方面能力都比金耀差不止那么一点。因此这种所以的谈话教育也就流于形式。
对这种东西金耀自然是不耐烦的。因为最后的谈话报告还是他自己写的。这个村长认识的字不足于写文章。
不过村长却因为可以审问曾经的参谋长而极为热衷这种谈话,只是限于职位守则和保密条例,他能听到的信息不算多就是了。
对于村长的威胁,金耀自然是无视的,在这里一年多,他已经和村长混得很熟了。他在这里虽然是个劳犯,不过因为学识最高,这边这个村子的规划,建设计划,生产计划,物资和人员的申请等等,都是他帮村长做的。
也是因为这样,这个拥有温泉而又离朝林城不算远的地方,即将在这个冬天成为一个休闲度假村,迎接包括林迹在内的朝林城人来此避寒。这个村长也将会因此回到朝林城,进入学校学习,等着晋升。
只是村长今天似乎非要在金耀面前耍一次威风一般,他出去后,很快拿了一张文书进来,上面赫然有一个军事院的印章。
自己要提前释放了?还是大王想起了自己?金耀激动莫名,几乎要跳起来。
而后他便看到村长身后,跟着进来了两个穿着有领衬衫的年轻男女。村长对着金耀嘻嘻一笑,赶忙介绍起来:“两位上官,这就是劳改犯金耀,曾经的军事院参谋长。他在这里劳改了一年零八个月,很有能力,也能吃苦,态度也非常好。刚才你们看到的村寨的情况,大多数是他来了之后,给出的建议建设的。我们这个村寨能得到大王的认可,他功不可没啊……我出去守着,你们谈,你们谈。”
村长放下手里的文件退着出去,还对着金耀猛打眼色,要他好好表现。
金耀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能在这个时候帮他说这些,可能就是这个九品的村长可以为他做的所有了。
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激动的时候,金耀暗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看了看那张文件,很快便将情绪稳定住了。
文件上简单写着两行字:“兹派遣李一火和商有珍对劳改犯金耀(身份证号10001220007290083)进行深入谈话,可以谈及金耀在参谋岗位上的工作内容。请与配合。姬石喙。”
石喙晋升少将后留在朝林城,金耀不知道他具体在负责什么事物,不过他的签名金耀还是认识的。
金耀抬头看向两个年轻人,想先一步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两个年轻人年纪应该都不超过二十岁,衬衫整洁,裤管上却不可避免出现了不少泥点子。这样的年轻人在朝林城很多。都是初中毕业之后,送到城外各处工作一两年,而后被选拨到城内基层工作的。麻黄色的有领衬衫是他们的最爱,也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金耀除了看到女生带着一个十夫长的袖标之外,并没有看出其他更多的信息,便开口问道:“两位来自什么部门?”
男生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李一火,来自外交部拓展司。普通干事。”
“我来自军事院办公室。”女生更加惜字如金。
金耀知道这样的年轻人做事不懂圆滑,向来直来直往。他心里虽然不知道外交部为何会和军事院的人一起来找他谈话,但他也不敢在此时多问。只好在介绍自己之后等着对方开腔。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男生开口,女生拿出本子,开始对问题逐一记录。
“非法使用奴隶以及在做参谋长期间,在前线越权指挥,行使主将职责,同时没有尽到自己收集敌方信息,细分战场的职责……”
“可以详细谈谈吗?”
“可以的……”
“在认识到这些错误之后,你有想过改正吗?”
“想过的。”
“可是据我们了解,你在这里身为一个劳改犯人,还是参与了热水村的建设指挥,建设计划制定,道路和村寨规划等等,这些你怎么解释?”年轻干事的声音跟着大了起来,拿出几张纸,那都是金耀笔迹的计划书,规范图纸等等。
一个劳改犯做了村长该做的事情,他还是越权。
金耀看了一眼这个攻击力极强的年轻人,还是情绪平稳道:“作为一个劳改犯,我每天的工作是服从村里安排,挖水沟,开荒,建房,割草等等。我的工作量和其他劳改犯一致,我也能每天完成自己的这些工作。在做好这些工作之余,作为王国的普通一员,我看到王国的村寨在建设过程存在不足,给村长提供一定的建议和计划,并且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分担村长的部分工作,同时在这个过程里,我没有减少自己的原本的劳动量,也没有让越过村长行事,这是为王国贡献我自己的热情,不算也没有越权。”
李一火和商有珍对视一眼,后者将金耀的这些话完整记录了下来。
李一火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问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对于农林巷刺杀一案,你有什么看法?”
农林巷刺杀事件除了宣传部的宣传之外,在王国算是禁忌一般的存在。不管在什么场合提及,尽力批判凶手绝对是政治正确,剩下的大约就是案件的影响留给大家的余悸了。
案发当天,凶手长呦身死,威吼身死,虎蛮智者松颜畏罪自杀。两个涉案警卫被当众虐杀。
此外,长老院、情报部门、警察局以及当时的奴隶管理司将整个朝林城和周边翻了个天翻地覆,共查获直接或者间接参与事件的人员441人。这些人尽数在宣判后在朝林城西门之后被砍头,尸体暴露到春天才被掩埋。
另外,这441人的所有家属,共二千七百余人,尽数被迁往遥远的贝加尔湖成为奴隶,并且被罚终生不能使用林迹带来的种子,技术,工业产品等等——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回到石器时代在苦寒之地艰难求存。想必这会让这些已经享受过锐利工具和高产种子的人活得生不如死。
但他们可能有生之年都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因为长老院规定,他们的后代三代以内都不能享受教育。三代以后……只怕这些人也就灭绝了。
除此之外,事件带来的影响最大的一点自然是奴隶国有化了。这个事情在执行过程力也发生了不少流血事件。让部分心存侥幸的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只是这些东西宣传较少,民众知道得不多而已。
这些事情综合在一起,众人提及,或唯恐政治不正确,或唯恐沾染余波,农林巷事件自然就成了禁忌一般的存在了。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上,除了王国确实不能离开大王,唯恐大王损伤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很多东西其实很值得玩味。经年之后,金耀多少打听到了更多的内幕,自己分析之后,多少有些自己的看法。
比如松颜的畏罪自杀,他死之时说的“我们怕呀”等等。
松颜当时是王国最大的奴隶主,私营十几个农场。以大王提供的种子产量,这些农场的产出必定是极为惊人的。除了奴隶本身消耗一部分之外,松颜最后查处他自己家里的人口才只有二十一人,他那些产出去了哪里?
金耀从王国盛传的几个阿姆是金耀后辈的情况分析,觉得那些粮食很有可能最后还是交给了虎阿蛮支配。因为虎阿蛮作为虎蛮实际上的首领,虎蛮人在王国各方面蓬勃发展的当下,肯定需要庞大的资源支持。而涉事的奴隶主近半出身虎蛮,也就是说归根结底,这是虎阿蛮和大王之间的利益纷争。
此事要不是松颜一力承担,自己在大王面前自杀了,说不定便会牵连到虎阿蛮那边。因此,松颜死后,大王闭门不出,便是不想追查此事更深层次的利益关系了。而掌管长老院的虎阿蛮为了撇清虎蛮部落的关系,或者说保护虎蛮部落在王国内部的地位,则不惜痛下杀手,将一部分虎蛮人拿出来杀给林迹看,才有这么惨烈的后果。
至于松颜死时说的“我们怕”,金耀觉得其实也有用意。
首先,他怕的自然是奴隶税收太高导致使用奴隶无利可图。
其次,他这个怕还表示对未来的担忧。
林迹的出现,让这片土地在短短的几年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的生活习惯都完全改变了,这和所有部落的传说都是不一样的,大家的心里自然会出现迷茫甚至恐惧。
回想起来,金耀便觉得自己的生活轨迹也有些不真实。那些年他刚开始去狩猎的时候,每日和野兽拼命才能过活,后来他一度因为认识了一些符号,懂一点算法便在这个世界上最豪华的屋子里工作了好长一段时间,并且还曾参与指挥了一场几万人的战斗。这些东西一对比,便会让他产生一种虚幻感,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东西是假的。特别是现在他又变成了一个劳改犯。
他都会这样,更不要说那个在这片土地上拼命了大半辈子的松颜了。想必他对这样的世界的惧怕可能会更加厉害。这也可能是现在华夏不少人的普遍心理。
松颜通过这点也告诉大王,他之所以要进行这样的刺杀,那是他惧怕林迹带来的未来,而不涉及更多的东西。这足以让林迹消除对虎蛮的部分戒心。在这个事情上,松颜可谓为了虎蛮牺牲了一切。
当然,这些都是金耀通过少许信息在自己心里分析出来的结论,在面对面前两个年轻人的时候,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那么,他此时该说点什么呢?
在这个可能关系到他自己将来命运的场合里,如果只是依照宣传口径只是表达政治正确会显得太过平庸,深层次的东西他又是不能说的,金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在金耀沉默的当口,李一火稚嫩的脸上有笑容堆积,仿佛有些轻视,仿佛在说曾经的参谋长也不过如此。
金耀看了看李一火,忽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跟着也明白过来,这个年轻干事的挑衅可能只是谈话的一部分,都是在来的路上设计好了的。
还是太年轻啊。他心里这么感叹着,跟着飞快组织起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在大王弄出这些高产的种子之后,耕种能够给我们带来足够的粮食,所以使用奴隶成为了最简单的赚取利益的方式。这个方式的好处在于,它不用太多的技术便可以长期获利,因此奴隶主们一旦开始使用奴隶,就会不思进取,反对进步。在大王的规划里,我们要有足够的人手进行工业劳动来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和医疗技术,这正是和这些奴隶主的利益相矛盾的。这些奴隶主害怕进步,也害怕自己手里的利益被剥夺,因此才干出了这样的事情。事实上,要是提高一点奴隶的积极性,就算是交最高一个级别的奴隶使用税,使用奴隶照样有利可图。但是奴隶主们宁愿干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愿意想办法进步,可见这种奴隶制度将会如何影响我们王国的进步……”
金耀滔滔不绝说着这些,李一火听着听着,慢慢便听入神了。
商有珍则在沙沙记录着金耀讲的这一段话。金耀在说话的当口,还留心了一下,发现这个商有珍用得还是一只圆珠笔,这在基础官员里可不多见。顿时猜测起她是不是商亘部落出身的人,和商雨及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答完,两个年轻人还就笔记的完整情况交流了一下,然后再继续进行谈话。
到这个时候,李一火的锐气似乎也没有了,剩下的问题仿佛完全成了公式化的考核。
“你对今年发生在洪安县的洪水有什么看法?”
“他们那边这两年森林被焚烧太多,水土流失严重……”
“你相信地球是圆的吗?”
“详细,大王的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比如……”
“那你觉得绕地球一圈要多久?”
“你对营养均衡的饮食怎么看?”
“你觉得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还可能遇到一些陌生的人,该怎么处理?”
“如果让你带领三十到五十人,只能待在一个不到三百平方的地方长达半年甚至一年之久,你会怎么管理他们?”
问题零零碎碎,很多东西金耀哪怕自认自己见识过人,也完全没有听过想过或者接触过。他只能尽力应答着,不知不觉这谈话就进行到了傍晚。
商有珍写了满满的一个本子,期间不时甩手缓解手腕的劳累。当谈话终于结束之后,两人也并没有停留,而是上了一头早已经准备好的大象,连夜赶回朝林城去。
直到他们离开,金耀也没有弄清楚他们的来意,也并没有从这些问题里看出什么端倪。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问题到底代表着什么,直到秋收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