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忠既然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相关忌讳。他虽是为这个结果心虚,可却是真心觉得自己冤枉。
当初松江被“倭寇”劫掠,损失惨重,赵显忠慌乱之下,自然想着如何脱罪,正好有人出首状告沈家诸子,他自然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咬着这个案子不放松。
沈家拘押的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最差的沈玲也是监生,无故被拘押,本就带了怒气,自然不会如升斗小民一般战战兢兢,老实认罪。原本是读书人的傲骨加上有功名在身的底气,落在一心脱罪的赵显忠眼中就成了“有恃无恐”,赵显忠恼恨之下,就听了闫举人的怂恿,令人刑讯三人。
赵显忠一个文官,口称“仁善”,自是见不得血腥,就交代闫举人安排人手讯问。因为也知晓这罪名有些没谱,怕引起知府衙门属官猜测,将消息泄露给沈家,这刑讯就秘密执行,有刑房一个经年的田姓老吏负责。
等到赵显忠得到消息,知晓沈家三子出事时,田姓老吏已经不知所踪。而沈家族兄弟三人,虽还没死,可都各有残缺,沈玲断了子孙根,沈琦断了右臂,沈珺挑了右脚筋。
没等赵显忠醒过神来,想着如何处理此事,沈玲自缢。一条人命在眼前,赵显忠慌了手脚,这么大的事情也完全遮掩不住,就想着要如何抹平此事,才找了司狱商量。
司狱见到沈家几个残了死了的子弟,心中惊骇不已,不仅是因赵显忠的手段,还因为自己身上任司狱一职,即便自己之前确实不知情,可沈家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一劫,就给赵显忠出了个“好主意”,让赵显忠保存沈玲尸身,以防沈家反咬赵显忠“刑杀”。实际上是留下赵显忠“残害士子”的证据,好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赵显忠因为心虚,一时顾虑不周全,就信了司狱的建议,保留了沈玲尸首。为了推卸责任,他想要立案通缉田姓老吏,可又怕事情泄露引得沈家反弹,便找了个别借口立案,发出海捕文书,通缉田姓老吏,为的就是今日与沈家对峙。
“你是知府,违例命人刑讯士子,已是大错;刑讯致残,更是错上加错,岂是一句话就能推脱?”沈理冷笑道。
赵显忠挺着脖子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当时松江刚被倭寇劫路,伤亡百姓数百,裹挟妇女人口数十人,本府为了一地百姓,想要早日追凶,何错之有?”
沈理却是闭口不提“倭乱”,只看着赵显忠道:“非常之法不是乱法?等到江苏学政到来,赵知府再说非常之法!”
“沈学士,你只顾一姓一族之荣辱,却将松江百姓安危抛之脑后,何其自私?”赵显忠越说,底气越足,满脸正义凛然。
“松江百姓安危?赵大人身为本地父母,庇护百姓安危不正是赵大人分内之事?那敢问赵大人,贼人进城掠抢、烧杀百姓时,赵大人何在?贼人裹挟金银玉器、粮油人口撤退时,赵大人又何在?”沈理道。
赵显忠哑然,憋得脸色通红,好一会儿方道:“知府衙门是重地,本府不敢轻离……”
任由“倭寇”进城,赵显忠身为知府,没有死战,就已经是过错;更不要说连衙役都没派出去,避战如此,已经不是失职之罪能抵得了的。这也是赵显忠明知下下策,也要拉着沈家下水的原因,不过是心存侥幸,想要求一线生机。
因已经提及“倭乱”之事,王守仁就拿出今日的第二份圣旨,除松江知府赵显忠知府一职,拘押戴罪,松江同知董齐河暂代松江知府一职。
赵显忠浑浑噩噩,坐在下首的第一人松江同知董齐河已经起身,强忍激动接旨。
知府是四品,同知是五品,有些人一辈子也升不到四品。朝廷既没有派其他人下来,那只要董齐河不出纰漏,等到案情完了,这松江知府多半就要落到董齐河身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董齐河如何能不激动?
王守仁看着下众人,道:“沈家诸子通倭案暂缓审理,待江苏学政到,同赵显忠残害士子一案,一并开堂审理!”
众人起身应诺,赵显忠已经醒过神来,连忙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有要情禀告,残害沈家士子的幕后真凶是贺家!是贺西盛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指使人出首诬告沈家诸子通倭,随后也是贺家将出首人灭口,田百岁借着刑讯残害沈家士子,也定是贺西盛主使!快去派人抓贺西盛,莫要让他跑了!”
赵显忠言辞笃定,全无说谎之色,只因为这是他真心猜测。他不待见贺家的原因,也跟这个有关,总觉得贺家不厚道,暗害沈家人选什么地方不好,偏生在知府衙门动手脚,连带着将自己也坑了。
赵显忠这番指证,沈理、沈瑞面不改色听了,堂下站着的沈珺神色越发木然。而从新上任的代知府董齐河往下,不少知府衙门属官脸上都带了忐忑。
赵显忠看在眼中,指着众属官道:“钦差大人,贺西盛人最会拉关系,在知府衙门交好不少人,说不得就有内应在他们之间,要不然他也不敢亦不能在知府衙门里残害沈家士子!”
一句话,将整个松江知府众属官都列成了嫌疑人,众人望向赵显忠的眼神要吃人。
这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贺家是仕宦之家,贺二老爷没有品级,可贺家在京城有个侍郎大人在,一干知府衙门的芝麻小官,对于贺家的宴请吃酒,也多给面子,不过是该有的应酬,可如今被赵显忠这样一咬,却是人人都不清白。
原本赵显忠卸任知府,董齐河代知府,同知出缺,运气好的话,其他人都有了机会升一级,如今一来,能不能保住原位都是两说。
王守仁此刻没有追究众人的意思,命人将赵显忠压下去,又为了防止贺西盛外逃吩咐锦衣卫去拘拿归案,以待江苏学政过来后,共同审理此案。至于沈家涉案士子,则有沈理担保,归家休养,不许离开松,以听衙门传召。
众属官齐齐松了一口气,董齐河带头,提议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王守仁道:“江苏学政这几日便至,还是待其到后一并领受诸位心意。”
众人也都惦记着如何洗脱嫌疑,便也没有勉强,老老实实告退离去。
沈珺、沈琦状况凄惨,还有个沈玲在,后续事情尚多,沈理亦是心乱如麻,同王守仁借了人手,带着沈瑞与沈家三子离开知府衙门。事情到了如今,留下一条性命都是幸运,可沈玲还不到而立之年,去的如此悲惨,留下娇妻弱子,孤苦无依。
知府衙门外,沈瑾等候多时,正踌躇不定。
因之前听说来的钦差是王守仁,沈瑾松了一口气,就先回四房去了,为的是方便随时照应隔壁的五房。不想不过半日功夫,钦差到来的消息就传到知府衙门,赵显忠摆开仪仗迎接,而随后沈理换了官服,不请自去,直接去了知府衙门。
沈瑾因是新科状元,已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也是职官。可因品级低,资历浅,他虽也着急想知道知府衙门里的状况,却不好效仿沈理不请自来,要不然就太显猖狂,便只能在知府衙门大门外等候。
眼见沈理、沈瑞出来,沈瑾连忙迎了上去,不待开口相问,就看到从人抬着的沈琦与搀扶的沈珺,不由大惊。沈玲盖了白布,被仵作背着,一时倒不如各个带伤的沈琦、沈珺显眼。
五砚随后赶出一辆马车出来,后边又跟着一辆,说是王守仁吩咐,给沈理、沈瑞使唤。
沈瑾还奇怪,作甚用两个马车,知府衙门距离沈家坊又不远。
沈理已经招呼人,将沈琦、沈珺抬上后一辆马车;随后又招呼背着沈玲尸体的仵作,将沈玲尸首放入第一辆马车。
浑身裹白,沈瑾察觉出不对劲来,却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马车缓缓前行,连带着沈理都没有上车,都是随马车步行,沈瑾才拉了拉沈瑞衣袖,小声道:“瑞哥儿,那……那是玲二哥……”
沈瑞点点头,沈瑾惊骇无语,众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宗房。
沈海夫妇早已在前厅焦急等候,听下人禀告说是回来两辆马车,夫妻两个都是眼神一亮,想起次子来,急匆匆地迎出来。
不待沈理开口,贺氏已是兴致勃勃道:“是不是珺哥儿回来了?”
沈海望向前边的马车,也是恨不得伸手摘帘子。
沈珺听到动静,从第二辆车下来,拄着拐杖上前,看着两月不见,头发花白了一半的父母,跪下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之中,沈珺看似情形略好,可那是跟沈琦与沈玲相比,实际上也是消瘦的脱了形,整个人胡子拉碴,看着老了十几岁不止,再无之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沈海一时尚不敢认,贺氏已经忍不住,立时揽了儿子,泪如雨下,道:“珺哥儿,娘的珺哥儿啊,你这是受了多少罪,可真是心疼死娘了!”
沈珺背靠沈家,半辈子顺风顺水,在知府大牢这两月,将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头都吃过了,眼见到了父母跟前,顾不上人将不惑,也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是沈家坊,沈氏一族聚居之地,宗房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各房。一时间,得了消息的各房族人,都纷纷出来,往宗房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