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贺家的抄家,沈贺两家的恩怨尘埃落定。
杨恬对沈贺两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只是案子审定后,只道与贺家再无瓜葛,便抛在脑后,一时不曾想起这李家。
此时听王研一提,她立时忆起,不由“呀”了一声,“是那个退亲的?!”
贺五姑娘早有姻缘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贺老太太吞金、贺五姑娘欲以金钗自裁这等惨烈故事传到杨家后,她才了解到其中详情。
那李鐩家以长子病重为由向贺家提出退亲,当时沈洲刚刚被贺家弄丢了官,贺家正是气焰嚣张而沈家弱时,便没有人认为李鐩家是为了划清界限才与贺家退亲的。
然退亲没多久,王守仁班师回朝带回了贺家通倭的证据,贺家自此一败涂地,最终落得抄家斩首流放的下场。
李家则因抽身早,既没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质疑人品。
然贺五姑娘没死成,却也是被流放了,下场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闺阁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时杨恬跟着俞氏赴宴,不少闺秀们窃窃说着这话题,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亲,贺五姑娘有这婚约,许还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当然也有人说,亲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贺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岂能安心。
更有人道只怕李家就算认下这个媳妇,也不会好好待她。
杨恬因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只听听罢了,并不会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回来后听过父亲与长兄谈论贺老太太吞金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贺家,但对李家也是没甚好评的。
“前几日,听闻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寝),皇上重赏了提督营造的新宁伯谭祐,还有工部左侍郎李鐩,以及锦衣卫指挥佥事余寘。”王研说起朝事来,也是丝毫不陌生,可见在家中,杨慎是不瞒她的。
其实杨廷和对长媳想听政事的态度也是默认的,他亦希望长媳能成为儿子仕途上的贤内助。
而且,杨廷和还发现,有些时候,这长媳比儿子更具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之后便更不会忌讳儿媳知道政事。
王研缓缓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给李鐩,已是看重,此番重赏银钱之后,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给了他,朝中一时都以他为皇上身边新贵。他既得了皇上的赏识,那来交好咱们家老爷这帝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上来就约为婚姻……”
“他上来就约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杨恬点点头,接口道,“何况,贺家那案子虽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可当时他家大公子可说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亲,这几个月就身体康健,又能另定亲事了?!还不让人说嘴!若我杨家应了,只怕也不会落下好话来。”
王研赞许的看向杨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我家恬儿长大了。”
杨恬脸一红,又啐她道:“说得这样老气横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几岁?!”
王研笑嘻嘻的又拧了她一把,这才扯回话题,道:“我与你大哥也是有这个顾虑,只是老爷并未说许或不许,只在斟酌,我们便不好说话。就算定下亲事,这里头也还有一事……”
“虽说京中都知道李鐩家事,这嫡长子媳妇不是那样好当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长子呢,身份在那里摆着。当初贺五姑娘虽也是个庶女,却是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又记在嫡母名下,”她顿了顿,道,“咱们太太是万不会肯将二姐儿记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长子,这便算我杨家高攀了。”
杨恬叹了口气,“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里的人眼中,杨家名声只怕要比李家还差些。”
杨恬也深知,俞氏是绝不可能将杨悦记在名下的。
此次蒋姨娘计策之毒,不单是要陷她杨恬于死地,这栽赃俞氏更是要连俞氏也一并除去的。俞氏如今应是恨蒋姨娘入骨的。
无论二姐儿是否参与其中,作为蒋姨娘为之谋划的女儿,俞氏自然也会连其一并恨上,俞氏连四郎都不肯养,又如何肯让二姐儿记在自己名下。
这次蒋姨娘出事,多是因着父亲日常纵容,养大了蒋姨娘的心,父亲只怕也是心里有数,也就会对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对上俞氏的坚持,如何也不可能强硬要求俞氏记名。
“如今只看父亲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来与你说,也是想问问你可还从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们也好心里有数。”
杨恬想了想道:“说也是贺家事,李家也没什么……”她顿了顿,忽然睁圆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还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鐩的兄长李鈞现任江苏学政,虽与贺家算得有亲,却不曾徇私,在松江审理通倭案时秉公断案,且对贺家印象颇坏。
她便原原本本讲与王研听,因又道:“这事儿都说了许久了,记得好像是沈二哥去岁从松江回来就提过。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来大哥是没留心,忘记了。”
“可不,你大哥对这样的事儿根本不理会的。”王研苦笑道。
这件事杨慎根本不曾同她提过,可见是从没上心过。王研心里叹气,丈夫极有才华,却是不耐烦俗务的,却不知,日后走上仕途,总是要面对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这么说来,这位学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只怕容不下贺家这等小人为姻亲的,极有可能早早就写信给兄弟让他退婚了,但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怕是也舍不得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会儿贺东盛可还是刑部侍郎呢。这一观望,就观望到了年底,只怕也是南边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贺家的证据,他这才能果断退婚了。”
杨恬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研撂下脸来,冷冷道:“若是这样,这李鐩整个儿一反复小人,如何做得亲家。”
然她心里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过李鈞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杨廷和也不留心的,那么杨廷和没有一口回绝,只怕还有些顾虑。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论如何,我今儿回去总要同老爷把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个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没有刚成亲时那会儿的逍遥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强留下陪着杨恬吃了顿饭就要往回赶了。
沈瑞那边被大舅哥杨慎好好考教了一番,从字到时文都批了一顿,沈瑞也乖乖听着,就学识上来讲,他发自肺腑承认,他同大舅哥还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状元之才,他也乐意于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杨慎夫妇走后,沈瑞私下与杨恬说起时,忍不住道:“大兄成亲后,倒是越发有长兄风范了。”有点儿长兄如父的意思。
杨恬也笑得双眼弯弯,对“楚楚姐”这嫂子赞不绝口,她也是真心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说了李鐩家向杨家提亲的事,又将自己与嫂子的分析说与沈瑞听。
沈瑞凉凉一笑,道:“其实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极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人是刘阁老麾下,这里面有没有阁老的授意还未可知。”
其实他还在想里头有没有寿哥授意呢,只这话却不能随便提出。
握了握杨恬的小手,他才恢复了正常声音,道:“岳父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来深知这些人为人,恬儿不要多虑此时,一切有岳父做主……”
他又宠溺调笑道:“不喜二姐儿,日后不见她就是,以后让章添(半夏爹)管门房,见谁不见谁、门开或不开,都由你说的算,好不好?”
杨恬皱皱鼻子,嗔道:“这里好好正经说话,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妹,难道真个拒之门外。”便是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要做做脸面,不能让人嘲笑了杨家的家教去。
她这么说着,便又想起一个更不乐意见的来。
她皱眉道:“还有,嫂子说,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竟还给我下了帖子,说什么亲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没与他们什么好脸,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时也沉下脸来,冷冷道:“更不必理会他们。”
杨恬凝视这沈瑞,这礼法上,过继之后,沈瑾便只是族人,可说到底还有一层血脉关系,终不能等闲对待的。
沈瑞见她目光隐含忧虑,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声音更冷:“恬儿不要多想,那是寻常族人罢了。族中面上都过不去的、见面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们这算得什么。且早就分了宗,谁理会得。”
他拉了杨恬的手,认真道:“恬儿,我早就说过,你不必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从前有岳父和大兄,以后,有我,我会努力让你活得自在。”
杨恬这才展颜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娇憨语气道:“我原还想着,若你说‘面子上过得去得了’,那我就还得做做面子情,那就随便着人往书坊里买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贺她及笄。你既然说面子都不必留,这半吊钱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极重,末了还吐出丁香小舌,扮了个鬼脸。
沈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来,伸手刮着杨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变得这样促狭!”
“还不都是跟陆家嫂子学的。”杨恬忽然叹了口气,再开口就带出些张青柏的口音语气语调,道:“我同陆家嫂子学话儿比学功夫还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听得沈瑞直笑喷出来:“坏了,坏了,他日这盖头一掀口一开,我竟不是娶了个蜀中媳妇,竟是个山东的!莫不是让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
五月二十八,寿宁侯府二姑娘张玉娴及笄之礼,侯府大排筵席,宾客盈门。
不管朝中怎么说皇上对张家的态度,张家都是弘治正德两朝最显赫的外戚人家,尤其这据说张家姻亲里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后了,这文武中除了和张家死磕的如韩文等少数几家,绝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当然,也有熟识张家内眷的人暗暗嘀咕,这张二姑娘原当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办呢?这及笄礼对女子来说又是如此重要……
不过,外界议论纷纷丝毫不影响张家的热热闹闹,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赏赐了锦缎、头面下来,一时也是颇显荣宠。
这一日杨恬自然没有关注,一早起来,她和沈瑞正忙着打榆树钱儿,商量着晌午吃个榆钱儿宴。
却是两人例行遛弯时,见着庄中一处路旁十几棵大榆树上挂满了榆钱儿,几个庄户家的小童正在那边摘的起劲儿。
杨恬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哪里知道这东西竟还是能吃的,沈瑞则是前世记忆,笑称要打榆钱儿来吃。
他便只知道个榆钱儿炒鸡蛋的吃法,还是林妈妈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您哪里知道穷苦人家怎样吃得,哪里有得鸡蛋,少放些米便用它来煮粥,有些粗面便能包馅、烙饼子……”
沈瑞笑道:“如今却是不苦了,咱们就炒鸡蛋炒肉吃,恬儿也尝个新鲜。”
杨恬则表示,瞧着榆钱儿结得颇多,不若都做来尝尝。
沈瑞便让小厮去喊众小童,今儿他们摘的榆钱儿分他一半,他给每人十枚鸡子儿一斤肉,让他们回家炒榆钱儿吃个香甜。
小童们立时欢呼起来,摘得越发起劲儿。
正热闹间,那边门上来人报说,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还有一位吴姑娘来访,求见杨姑娘。
杨恬不由大奇,道:“她们三个怎么来了?”
倒不是对今天这个日子好奇,她是压根不知道今儿就是张玉娴及笄礼的——那日王研只说了寿宁侯府送来帖子她们给退了,却根本没说哪天。
杨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罢了,其婚期还没定下,赵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亲了的,眼见进了六月,家里怎会许她到处乱跑!
她也只在转危为安的第二日见到过赵彤一面,之后赵彤就得在家乖乖等着嫁人了。
还有吴锡桐,这吴锡桐不是要进宫了吗?
吴锡桐的消息也都是赵彤带给她的,赵彤每次来祥安庄,总是要与她讲一番闺秀圈中的闲话,她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并不多,因此说来说去左不过那几个人。
吴锡桐当时情形是比她还凶险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冻了,更是磕破了头,整整昏迷了十数日,真真是叫从阎罗殿抢回条命来。亏得是留在大长公主府,若是当时便回去寿宁侯府,怕早就没有命在了。
也万幸吴锡桐自幼在乡间长大,身体底子要比寻常深闺所养柔弱少女强上许多,这一下虽凶猛,却没有伤及根基,等清醒过来之后,身体也就开始好转。
大长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吴锡桐,待宫里传旨出来又派了教养嬷嬷,太医也是轮番来问诊,各种珍奇名贵药品也纷纷赏赐下来,吴锡桐这伤养得也快。
只是其也一直也没来看过杨恬,不晓得这次来是怎么个意思。
杨恬暗自思忖着,一面吩咐人快快请到她待客的花厅,一边儿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儿,我料她们也没吃过这榆钱儿,也给她们吃个新鲜。”
沈瑞笑道:“妙极,她们是定没吃过的,你就告诉她们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头再装一袋子与她们,今儿的回礼也就省下了。”
杨恬刮脸笑嗔道:“好个小气的沈二爷!”便在沈瑞的大笑声中,使半夏麦冬赶紧推着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厅,双方还不及见面行礼,赵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带我们来花厅作甚么,你这身子骨,哪里是能一直坐着的。快快带我们去你院里,你自躺着去,不然我们哪里敢好好说话。”
蔡淼也上前来笑道:“她来得勤了,你不当她是客,难道我们来得不勤,便是客了?我们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将我们当客待,却是要伤了我们的心。”
杨恬只好笑道:“你们这般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
赵彤哈哈一笑,道:“还对个什么,快快回去,你好好躺着去。”
杨恬无奈,向吴锡桐歉然道:“叫吴姑娘见笑了。”
吴锡桐原有些尴尬,这里可不就她一个不熟的外人么,但她早就练就圆融性子,立时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还有一句客随主便呢,不是要你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众人说笑着回了主院,遥遥就见素白围墙,顶浅淡竹影,蔡淼便赞了声“妙”,笑道:“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却是杨恬日渐好转,沈瑞为分她心神,与她一起琢磨着重新布置的。
城里不好动土,庄上却无顾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墙就推,想挖池塘便挖,个把月下来主院已变了模样。
进了院子,蔡淼就往那丛紫竹而去,见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纤巧,石阶古朴,显出几分魏晋古意来。
她满口赞着,又忍不住道:“这几株墨竹……瞧着恁像筠园里的呢?”
那筠园乃是一处商贾所开卖花木的园子。
杨恬摇头道:“这几株是陆家嫂子所赠,我实不知是哪里来的,也不便问。”
却是张真人非但没惹祸还入了贵人的眼,陆二十七郎夫妇感激不尽,怕送银子沈家嫌俗,特地打听着买了些名贵花木送来。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开了,口中遗憾道:“呀,数一数,怕真是那几株,满京城再没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只园主要价忒高,我还在跟我哥磨着……唉,既卖到了你这边,这下我也不用惦记了……”
赵彤一推她,笑道:“几根竹子而已,瞧你这大惊小怪的,过些时日你嫁到南边儿去,竹子还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涩都没有,撇嘴道:“一时且嫁不过去呢,祖母说要留我过二十再去。”
赵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国公府等个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势要去拧她的嘴,笑骂道:“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恼人的嘴!”
杨恬看着这俩人斗嘴,哭笑不得,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们,咱们屋里去吧,我还没好好问你们,六姐姐,你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亲了吗?帖子我都收着了,怎的现在伯夫人还能许你往外头跑?”
赵彤正好借机挣脱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进上房,探头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只是嬷嬷们多事……”
待杨恬等进了屋里,赵彤将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麦冬等丫鬟过来与她盖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边圈椅上随意坐了。
吴锡桐头次来,这一路不住打量着,又见杨恬闺房处处摆设都别具匠心,心里不免感叹杨恬好命。
赵彤大喇喇干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这是新茶罢?也是好喝。你这儿什么都好,赶明儿我要来住上几天。”
又戳杨恬道:“可惜了早没认得你,不然我们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边去了。现下仁寿坊可是没甚空宅子卖了。好在庄子倒还在一处,等我成了亲,搬来庄子上与你作伴。”
杨恬笑道:“故所愿耳,不敢请耳。”
蔡淼则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赵彤更无羞涩之意,大大方方道:“现在的嬷嬷们忒是聒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又不叫我出门,可是厌烦。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边府里有嫂子当家,我俩只高乐去。”
她本想说要是能分府出来单过才好,却到底瞧了一眼吴锡桐,把话咽了回去。
蔡淼也瞧着吴锡桐,转而说起今日来意,“原是不请自来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儿是那谁的及笄礼……”
杨恬还真不知道,不过听到及笄礼这词儿,也就知道了,便也没应声。
赵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记性的,没与我下帖子,谁又耐烦去他家!小七儿有帖子也不耐烦去,说来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来了。”
杨恬无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吴锡桐,论理,谁不去都行,吴锡桐怎的还会不去?
蔡淼瞧见她目光,叹了口气,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这些日子的,寿宁侯府来人说了,六月后再接她回去。”正是将这及笄礼绕了过去。
赵彤偷偷偏过头去,冲杨恬挤眉弄眼,杨恬也就反应过来,张玉娴既没入皇上的眼,只怕是见不得这位要进宫的亲戚家姑娘的。
杨恬便就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们可是来得巧,我今儿打了榆树钱儿,只怕你们都没见过呢,便在我这儿吃个新鲜,可好。”
赵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么,吴锡桐在乡间长大,却是吃过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来探望你的,我们却是借光了。”
这话说完,不想吴锡桐应声站了起来,向前两步,却忽直挺挺冲着杨恬跪下去。
满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杨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闪避。
一旁赵彤眼疾手快扶住杨恬往旁边一带,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将吴锡桐扶起来。
赵彤的丫鬟都是练家子,两下就搀起吴锡桐来,她本都俯身要磕头,生生被架了起来。
便是平辈之间也没有行此大礼的道理,何况她虽没进宫,却名分已定,谁敢受她这一礼!
赵彤已是恼了,气愤喝道:“吴锡桐你作甚么!有话好好说!”
杨恬回过神来,心下感激赵彤回护,听了这话,却也忙掐了掐赵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恶言得罪了吴锡桐——他日吴锡桐入宫,想处置她们还不容易!
蔡淼也没想到吴锡桐这一手,也慌忙站起来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赵彤一眼,同杨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圆场道:“阿桐你这是作甚么呀,瞧把她俩吓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吴锡桐已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杨妹妹呀……我对不住妹妹……我当向妹妹叩头谢罪听凭妹妹处置的……”
赵彤揽着杨恬的手轻轻按了按,杨恬会意,心下叹气。
她语带埋怨道:“吴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难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来恨你不成。”
吴锡桐泪眼朦胧,伸手去握着杨恬的手,恳切道:“自我醒来,听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只我自己也病得七荤八素,下不了床,不能来请罪。这几日方好了些,就想着能过来一趟,亲自向妹妹认罪,妹妹怎样处置我都好,让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转了,我也安心些……”
杨恬忙道:“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你又哪里有什么罪!再这般说,我便真要恼了,这是姐姐将我想得多不堪,才会怪罪姐姐甚至处置姐姐?!”
吴锡桐也是见好就收,慌忙捂住嘴,自责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我,只帮我大恩我还不曾谢过,却又累妹妹……”见杨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说这样的话……该打,该打……”
蔡淼见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吴锡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说过,恬姐儿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见,果是这般吧。”
又转向杨恬解释道:“她啊,这病的也是不轻,你摸摸,这头上凹下去那块,还没长平呢,亏得头发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数日,又是高热不退,待醒来听闻你受了池鱼之殃,她便悬心不已,日日念诵,我来见过你,就得立时去见她告诉她你情况,她才安心喝药。”
蔡淼说着,又抚了抚吴锡桐的鬓发,叹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来不得你这儿,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儿寿宁侯府说六月里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进了寿宁侯府再出不来,没法来看你,今日刚好得这么个空儿,我便带她来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杨恬叹道:“七姐姐也张口闭口的说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罢,罢,却是又嫌我客气了。”
赵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气了!还说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会这般说话不成!”
吴锡桐略带怅然的望着杨恬,低声叹道:“我心里一直感激杨妹妹的,我原也没什么闺中密友,一直帮我的也就是你们三位姊妹,这些情谊我都记在心里,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辞。”
杨恬一直打量着吴锡桐,如今的她衣着更为鲜艳华贵,妆容也更精致明艳,虽不免带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辉。
一直有传闻吴锡桐就是皇后的,便不是,这样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这一番话,已是极大的承诺。
可杨恬却只一笑,她固然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人,却也不想和宫里牵扯太多,说到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线。
而且,当初看上巳宴中吴锡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极深,这番许诺他日能作得几分准也没人知道。
那边赵彤已是豪爽的一举茶盏,作饮酒状,“既是自家姐妹,还说这些说甚么,这一盏尽,这事儿便就过去了,以后都不许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应好,四人各自饮尽盏茶。
很快几个人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尤其赵彤眉飞色舞讲起布庄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来的花样子。
而蔡淼是个最喜园林花木的,又将杨恬这卧室内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鉴赏了一番。
少一时,一个赵家的小丫鬟进来,往赵彤耳边说了几句。
赵彤便笑向蔡淼道:“瞧着在屋里也是把你憋闷坏了,你快快到园子里转转去,她这庄子上园子里也新添了景致呢,阿桐亦不曾来过。恬儿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儿你这当姐姐的便代劳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园子了,但听赵彤这般说,却是心里转了几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儿不得空,便当由你带路。莫非你要支开我们,好单独与恬儿说话不成?”
赵彤拍手道:“呀,却叫你识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与恬儿说说我们布庄的机密大事,可莫要让你们听去了,这泄露出去,我可不要赔钱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谁稀罕你的布头儿”,笑嘻嘻拉着吴锡桐去逛园子了。
杨恬口中致歉,又叫机灵的半夏跟着去伺候。
待她们出了院子,赵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方低声向杨恬道:“张二伴驾来了。”
杨恬吃了一惊,转瞬就明白了赵彤将她们支去院子里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吴锡桐了。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赵彤叹了口气,道:“你别怪我多事,没先打个招呼就带了吴锡桐过来。”
杨恬讶然,忍不住道:“难道是贵人吩咐……”
赵彤瞪圆了眼睛,转而噗嗤一声笑道:“不,不,这还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贵人若是有那个心思,在大长公主府里如何见不得!今儿真是赶巧了。我们原不知道贵人要来的。”
杨恬知道自己误会了,想着到底不是什么规矩事,不由红了脸,道:“却是我误会了。”
赵彤笑道:“谁知赶得这样巧,怎能不让人误会。”
她嘴角勾出个笑来,道:“吴锡桐原也一直央磨着说要见你,我和七娘揣度过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顿了顿,她索性放开了道:“恬姐儿,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我们猜她是想着杨大学士到底是帝师,得你家一句赞,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几分,在外面名声也好上几分。”
杨恬微微皱了眉,刚待开口,赵彤忙又道:“我们也不是想给你找麻烦,只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顺手应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费你什么麻烦。反倒是让她这样的人惦记这种事儿,总归不妙。”
嗯,特特挑了这个日子,是怕吴锡桐恨张家恨得不够呢。杨恬不免腹诽。不过她原也知道这些贵女们的心机,也不以为意。
听得赵彤又替蔡淼说好话,道:“好恬儿,你便怪我吧,别怪七娘。不比你们书香门第,七娘她们这些宗室贵戚,和我们这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也还不一样,宗室嘛,总要多多顾及宫里。吴锡桐总归是选进去了,日后……谁又说得准呢。”
杨恬点头道:“我如何会怪你和七姐姐!这事儿过去了,姐姐也别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位份可是定了?”
赵彤斜睨着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却是没有消息的。”她压低声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过,吴锡桐是登不了凤位的。”
杨恬见她说得笃定,不由瞪圆了眼。
赵彤却是冷笑,道:“皇上岂会让张家再出一个皇后?而吴锡桐这机灵劲儿,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见杨恬不解,赵彤嘴角挂出讥讽的笑容,道:“聪明人,都喜欢两类人,一类是同样聪明又肯实干的,一类是笨笨的却老实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小聪明的。”
她眼中却尽是寒芒,“皇上,是位极聪明极聪明的人。吴锡桐若是不再卖弄她那点子心计手段也就罢了,否则,有她苦头吃。”
杨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赵彤却又道:“不过,吴锡桐到底是有这样的好容貌,君心难测嘛。只是,张家这次是铁定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吴锡桐这样记恨张家,得宠了,也必要找张家的不痛快,不得宠,只怕更厌恶张家丢她进这火坑,加上先前张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张家怎么收场。”
杨恬皱眉道:“其实我也好奇,上巳节这番变故后,张家怎的还会让吴锡桐入宫?”
赵彤撇撇嘴道:“张家如何想不到这些,不过是欺她家贫苦,没个人撑腰,好拿捏罢了。你没听她说,她素来都装成逆来顺受的性子吗?张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张家是看走眼了,大长公主府呢?
大长公主府尽力救治,蔡七姑娘又这般待吴锡桐,又是不是在捡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终都在角力。
杨恬沉默了片刻,才又叹了口气,道:“六姐姐,如你所说,吴锡桐此人……,嗯,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还是远着她些吧。她,抑或她与张家,日后是好是歹,都由着她自个儿。”
赵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杨恬,道:“你瞧,你还真上心了。你我哪里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着张二沈二上进,你我得那能进宫的诰命,少说也要十来年罢。”
杨恬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多了。
赵彤又忽而怅然道:“有军功倒是升快的,只是张二一时也得不了外放。也罢,他若真得了外放军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纵马杀敌……”
杨恬忍不住大笑,击掌赞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还真是女中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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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安庄花园中,有一座小小山包,并非什么奇石搭成,却是那边造景池塘、养鱼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筑而成。
虽是夯土为山,然待栽得树木花草,再用碎石铺出小径来,山顶一个小小茅草亭,别有一番野趣。
寿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着半面篱笆墙上的爬山虎牵牛花,笑道:“倒是有点儿意思。”
张会却是坐不惯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响,因向沈瑞道:“还是弄把木头的,还结实些,要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却笑道:“非也非也,这竹椅才是练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盘就比你稳。”
寿哥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张会道:“你便别坐了,蹲马步去吧。”
张会苦着脸,道:“别介,别介,小的这就老实些。”
正笑闹间,就听遥遥的那边有小太监轻轻击掌,沈瑞张会皆是心中明了,齐齐起身向寿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静处去了,只留着刘忠在寿哥身边。
却是那边蔡淼领了吴锡桐进了园子。
吴锡桐虽没进宫,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后妃,寿哥自己看无所谓,沈瑞张会为人臣的,还是当回避的。
今日寿哥过来,沈瑞也是意外,张会亦没料到赵彤她们来了。
听闻赵彤在,张会自嘲道是已有月余没见着赵彤了,众人还打趣他,下个月把人娶进门,便是日日看时时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寿哥随口一问怎的赵彤过来了,没用张会护送却也没见赵弘沛,沈瑞只得回禀说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吴锡桐姑娘一道来的。
寿哥这才一时兴起,说要看一眼那吴锡桐长得什么样。
沈瑞知道杨恬断不会安排这种事,便请张会遣人与赵彤打个招呼。
这茅草亭地势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间,寿哥站在亭中,园内人看他不见,他却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从小到大没少进宫,寿哥也是与她极熟的,刘忠也不需介绍哪位是哪位。
其实,也实用不着介绍,因为吴锡桐着实堪称绝色,在一众人中极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个美人,站在她旁边也黯然失色。
刘忠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着寿哥的神情。
当初寿哥向张太后说要选吴锡桐入后宫时,就曾以其颜色过人为由。
虽刘忠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小皇帝找的借口,但现下见了吴锡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这般绝色会不会就此打动了少年皇帝的心。
只见寿哥偏着头,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只有好奇,没有欢喜。
就好像,就只是来看看,那个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养的那豹子,能够到悬挂多高的肉块,一般。
刘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园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国色天香的姑娘,随即便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
也就片刻功夫,就听得寿哥淡淡道:“走吧。”说罢便从另一侧往山下走去。
刘忠应了一声,迅速朝四周的小内侍们打了手势,一起随着寿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侧小径上,张会低声与沈瑞道:“今儿朝上,户部右侍郎陈清升了南京工部尚书。”
赵弘沛当时就是走了陈清的门路,才最终让造船一事从户部过批。
沈瑞皱眉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笔?”
张会摇头道:“还不知道。户部右侍郎顾佐升为本部左侍郎,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右副都御史张缙为户部右侍郎。顾佐与韩文一向不太和睦,张缙不是阁老党。”
才说三两句,就见寿哥那边自山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迎了过去。
待回了待客厅落座,寿哥丢了块点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只字不提方才,却是笑向沈瑞道:“张家荐你那个,嗯,族兄,小沈状元郎与朕为日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