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天柱!
北秦大烛王于黑平台上张目,泛着铜锈的青铜剑被他随意靠在王座上。
他站起身来,直望向一览无余的天下。
他也看到了一根天柱!
太玄京中,当太华之脉在地底涌动,那迷雾中的崇天帝有一道神念腾飞,直冲虚空。
那神念横飞间,带起一抹血光。
商旻声音传来。
“你那棋盘可曾算到,太华残骇有朝一日会来这太玄京?”
轰隆……
剑光冷,太玄风云际会。
而东城执剑山风雨渐熄。
申不疑、玄衣都尉、李观龙……乃至东城街道上的大司徒抬首。
就看到惊人的一幕。
他们看到一股浓郁的元气自地面勃发,升上天空,继而化为彩霞阵阵。
彩霞下方,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支撑。
可任凭申不疑指点符文,任凭玄衣都尉武道气机横溢四方,任凭李观龙率领着十六万大伏舞龙军,都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于是……
太玄京中的人们便看到,有人自山上踏足登天,站在了山上的彩霞上。
彩霞映晚日,忽有白衣执剑来。
少柱国李观龙抬眼,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念头。
拦不下陆景!
十六万大伏舞龙军早已集结在东城之下。
浩大气血连天,远远看去,就如同一轮大日坠地。
东城中寻常修行者元神根本不得而知,强大的军阵气息就如若火种,可以轻易点燃他们的元神……
所以哪怕李观龙看到陆景星宫执剑山屹立于东城,哪怕其中绽放血光,哪怕有名士登山却忘于其中,骑在白马上李观龙都只是在静静等待陆景。
十六万大伏锐士连天气血之下,莫说是玉阙人仙、纯阳天人,便是真有颠倒干坤的强者,真有如日中天的大龙象,都要忙于其中。
换言之,少柱国今日前来便早已做好了陆景要死在舞龙军阵中的准备。
不仅李观龙!
任何一位修行者只要感知到了大军威势,感知到那拔地而起的可怕气魄,他们只觉得……只要有人能够将陆景逼出东城,陆景总会死在东城以外宽阔的平原上。
可执剑山上登山者众,更是有八境在其中,却不曾想这白衣的少年屹立在山巅,只有剑气横飞,却不见他退去半步。
直至上百位登山者死成一片,血色蔓延于风雨,尸体坠落于东城城墙下,当源源不断的大伏将臣终于深觉畏惧时。
那陆景似乎是杀够了,他登上彩霞左右四顾。
他看到死在他手上的人物,上达各部侍郎、宫中禁卫将军、朝中大夫、天下名士。
下则有想要一举成名的草莽,终日不鸣,妄图一鸣惊人的元神修士。
执剑山屹立的东城城墙上泼溅着鲜血,红成一片。
陆景因其天资、因其气性、因其河中道功绩、因其才名早已名满天下。
可今日之后,陆景将要再度名动人间。
为何名动?
只因太玄京中盖世的杀伐。
荧惑高悬,陆景手中的长剑越发锋锐,仿佛陆景每杀一人,陆景的修为便会增长几分,他手中的长剑每沾染一滴鲜血,就会更加锋利。
而此间伏尸百余人,陆景这才看了太玄京一眼,踏足彩霞。
彩霞下方,陆景能够清楚的看到一根天柱残骸若隐若现。
太华之脉裹挟天柱而来陆景早已察觉。
正因如此,他才会自东城去横山府,去杀齐国太子、去杀禹玄楼。
“陆景!”
彩霞悠然已远。
李观龙依然骑在白马上,站在原地。
十六万舞龙军阵酿出的气机竟然无法捕捉彩霞之上的陆景。
陆景在太玄京中杀人过百,却要在满城无数人目送下,踏足晚霞离去。
李观龙皱着眉头,眼神中起波澜。
陆景看了李观龙一眼,又看了李观龙身后一望无际的大军。
他徐徐摇头,道:“且守神关,有朝一日我会亲自前去神关走上一遭。”
李观龙魁武的身躯一震。
就在不久之前,他看陆景不过是在看一位晚辈,是在看一颗将升未升,又极有可能陨落的新星。
他总是站在高处俯视陆景,总觉得陆景有些成就也无妨,有朝一日一旦寻到陆景的破绽,他便可以夺回鹿鱼。
可是后来,李观龙却发现陆景这颗星辰越发明亮,鹿鱼也从不曾跟在陆景身旁,而是始终在书楼芍暮院中操持花卉。
李观龙不知多少次站在芍暮院前那巨大的杨树下望着院中的鹿鱼。
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伏少柱国深以为,只需要陆景身死、元神顿灭,鹿鱼总能记起那山涧中的许多事。
可今日,李观龙却觉得……即便自己身后有十余万大军,陆景就蹲在那晚霞上,他似乎也无法留下陆景。
“神关……”
李观龙深吸一口气,他闭起眼睛,二三息时间又猛然睁开,继而策马转身,穿过十余万大军,朝着神关方向而去。
“好,既如此,我就在神关中等你。”
李观龙轻声低语。
陆景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也仔细看了李观龙一眼,旋即抬头,就看到十六万大军往后数里之地。
姜先时正背着行囊,站在诸泰河畔远望着天空。
他眼中似有唏嘘,又有惊喜。
奎奎如玉的身姿就如若一颗青松。
太玄宫中惊雷阵阵。
偶有剑光涌起飞入高空中,便斩去几份落日余晖。
仔细看去,那里还倒映着一座瀑布。
瀑布中有人放声大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圣贤!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神通起光辉。
陆景隐约看到那太玄宫中,一位盖世的剑客挥洒剑光、一位持万千神通的豪客操持长河、楼阁、高台、蜀山以送自己,也送观棋先生。
“今日若无有两位前辈,我便是元神颠倒干坤、便是气血直登大龙象,也无法走出太玄京。”
陆景想了想,朝那太玄宫中行礼。
一道冰寒的目光刺破云雾落在他身上。
陆景直起身来,竟又开口道:“圣君,我会去神关、会去北秦、会去齐国、会去重安三州,也会去那虞渊炀谷。
还请圣君待我,我也会再入玄都。”
彩霞上陆景默默低语,却不知那宫中圣君是否曾听到。
他头顶,荧惑星高高悬空、太微垣酝酿的星光通透而璀璨。
两颗帝星照耀前路,无数目光依然落在陆景身上。
南禾雨看到陆景站在彩霞上远去,清丽面容上多了些惆怅,却也只能多些惆怅。
心中所想,岂能够事事得圆满……
洛明月终究未曾出手,她手中蟾魄名剑上,五颗大蟾之灵隐于其中,她望着自家爱徒眉宇间的惆怅,不由叹了口气。
洛明月正要说话,柳大家却忽然笑了。
她抱着流泉古琴,道:“你们尚且年少,往后还会有诸多交集,倒也不必伤怀。”
南禾雨略有怔然,这般简单的话却令她心中多出些希望来。
“陆景先生修为越盛,我却不过堪堪照星,往后便是再遇到他,只怕也说不上三两句话。”
“还是要仔细修为,总要看到陆景先生的背影。”
南禾雨思绪及此,忽然觉得陆景先生脚下那一抹晚霞实在太好看了些。
昔人已乘晚霞而去,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可他总没有死在这玄都。
……
次辅大人府上。
甚至从一旁的花圃中挖出了一枚如若白玉一般的丹药。
那丹药哪怕落在泥泞之中也片尘不染,透亮的仿佛能照见人的心绪。
当盛姿拿到这枚丹药,不知为何,她眼里忽然满含泪水。
她仿佛在这枚丹药照出的光中看到陆景含着歉意的一笑。
“一枚天丹就想让我知难而退。”
盛姿撇了撇嘴:“伱尚未与青玥成亲,我盛姿可不会这般轻易放弃。”
“景三哥逃得越远越好……”陆漪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她年岁见长,两条马尾也已变成一条。
陆漪看不到彩霞上的陆景,直至苏照时与他说话。
宁蔷咳嗽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那众多杂技绘本上都说太玄京以外尚且有广大的天地。
表弟年少成名、功绩不凡,见惯了太玄京中的风景,现在走将出去看一看天下风光也好。
总比待在太玄京更好。”
宁蔷这般说话,陆琼眼中又多了几分羡慕。
他也极想去外面看一看山水、看一看风光,以诗文交友天下。
只可惜他是太玄京大府子弟,母亲与祖母所有期许都挂在他身上。
哪怕他有一颗赤子之心,都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天性烂漫,无意于高官厚禄,无意于奢侈享受。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的气性,他才会与那些自称见过天下风光的大和尚混在一同。
“表弟,等你在某处扎下了根名传天下时,我就来投奔你。”
陆琼心中这般想着。
……
姜先时站在诸泰河畔,注视着滔滔不绝的河水。
正在这时,有一道清澈的声音落入他耳中。
“你引来天脉,难道就不怕圣君怪罪?”
姜先时转过头,却见陆景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正蹲在地上洗剑。
那长剑剑身透亮,血色光辉在剑刃上流转。
这把剑不知饱饮了多少血。
姜先时也蹲下来,又伸出手踏入河中,驱赶了几条闻到血腥味的鱼儿。
“所以我才会再次等待国公,太华山上需要国公这么一位满身杀伐气的人物。
否则圣君怪罪下来,只怕我区区这么一个七境根本无力承担。
便只是镇西都护都可以要了我太华城满城性命。”
陆景从水中拿出长剑,用袖子抹去剑身上的水渍。
“我已不再是大伏国公,不再食邑太华城。”
“可你持太华之脉以修行,便是太华山的主人。”姜先时温和笑着。
他忽然自有所觉,抬起头来:“更何况这宏伟的修身塔还要需要一处屹立之地。”
陆景也抬头,就看到百里清风正站在修身塔塔尖,远远朝他挥手。
百里清风眼里颇有些快意。
“孤家寡人便是这般爽快,那般多人说杀便杀了,何其畅快。”
陆景也站起身来,他心中还念着观棋先生与青玥,心绪低落:“既然孤家寡人更畅快,百里宗主又何必建起一座道宗,立起三座山头?”
百里清风摸了摸腰间的令牌,道:“我这大神通便是如此,便是天下草木俱都有灵,甚至修身塔这般的死物,乃至天下美酒俱都能生出灵性了。
我有了这般的大神通,自然要封妖敕魔。”
陆景看向百里清风的肩头,问道:“不知宗主可能敕封仙人?”
百里清风气息一滞,他转过头去看一下自己的左肩。
他可以敕封仙人,可上百年时间过去,他却从来没有对自己肩头上的天上府仙动用封妖敕魔这等大神通。
百里清风似乎窥见了自己的心绪。
陆景却朝他抱拳道:“有劳宗主。”
百里清风抚袖,修身塔生出的元气四肢顿时消散,只有几缕云雾托住修身塔。
陆景弹指。
大风卷起修身塔。
“太华山风光如何?”他问姜先时。
姜先时答:“风光大好,可见西北苍茫、可见西域风光、可见重安三州宏伟、也可见大荒山连绵无绝。”
“那只能先去打扰了。”陆景这般说着。
不久之前他还与青玥说过,等到成婚之后,就去远山道太华城、去重安三州。
可今时今日,他身后俯尸一片,也与青玥离别,只能孤身前去远山道。
“也好,天下需要一座书楼,这书楼也可在太华城!”
他思绪及此,回望太玄京。
只觉太玄京依然广大、依然繁华。
可陆景横竖看去,却只觉得便是这太玄京都只是崇天帝那天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等落了脚,再请回九先生、十一先生,也可请商旻、楚狂人二位前辈前来做客。”
姜先时恰好问道:“国公,你要在太华城中建起书楼?”
陆景颔首。
“书楼传承不可断绝,新建的书楼便是教不了多少学问,也可教人知善恶,也可教人持心而行。”
姜先时也眯着眼睛颔首:“太华城多一座书楼,可真是大好事。”
二人并肩而行,一座高塔穿云而行。
那高塔中,藏着许多书楼典籍。
天上的鲲鹏元星星光照北,直去北海,晚霞渐落,像极了一只远去的凤凰。
陆景忽然有些唏嘘。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