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费保定和王小二进行了一次模拟对局,见王小二的步子走得像模像样,这才放下心来,告诉赖道人,明天给王小二化好妆,领他去听雨轩。
赖道人怪笑着说:“我明天亲自陪着他,寸步不离。叫他装作口舌生疮,张不得嘴,见到人一律装聋作哑,这样就没有人怀疑了。”
费保定绝望地看了一眼王小二,说:“孟国宾十几年前叱咤棋坛,在京直鲁交游甚广,门下弟子众多。明天对局的时候,少不了有许多亲朋故旧前来问安,你可一定要装得像。否则,苦头可有的吃了。”
王小二满脸谄笑,说:“小的全听费爷、赖道长吩咐。”
费保定惴惴不安地离开青羊观,免不了唉声叹气,连连跺脚,后悔自己棋差一步,没叫赖道人上场。这可恨的孟国宾,真是糟蹋了大好机会。
华安安今天出门时,锦衣华服,穿戴一新,打扮得就像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他反复照镜子,问马修义,自己今天的打扮怎么样?
马修义挑起大拇指,连声夸赞他一表人材,百里挑一。
他出门前,把行李全部收拾妥当,准备棋局一结束就拔腿走人。他对北京城毫无眷恋,心里隐隐的,却对扬州老叟充满期待。他盼着能和莲儿不期而遇,心底里莫名的激动,像初绽的花朵在微风中等待盈盈飞舞的蜜蜂。
为了还费保定的人情,他决定输给孟国宾。结果,就是费保定拿走赏金,自己卷铺盖滚蛋。虽然有些不甘,但他在逆境中的日子也受够了。何况,赢了童梁城和扬州六鬼,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他期待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幻想走入一个童话般的朦胧梦境。
他唯一担心的,是怕祝子山找不到自己。中继基地的开门钥匙都在祝子山身上,万一他无法从皇宫脱身,自己也将无法返回基地。前途这么渺茫,给他心里也染上了一层阴影。
走进听雨轩,华安安感觉像进了菜市场。这里人满为患,喧闹盈天。鼓乐班子又来了,都躲在旮旯里喝茶。二剩子站在假山上,挑起挂满鞭炮的竹竿,兴奋地来回挥舞,累得满头大汗。
久负盛名的扬州老叟驾临听雨轩,引起满城轰动。尽管今天没有他的棋局,棋界的老老少少还是纷至沓来,争相目睹他的真人风采。
华安安风度翩翩走到棋台前,并不落座,先往观棋的人群中扫视几遍。他在找莲儿。可是,莲儿是男装打扮,混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不易识别。
郭铁嘴把华安安叫到一旁,低声说:“有个梳子和尚,来头很大,我把他排在孟国宾后面,想和你商量一下。”
华安安说:“郭大爷,您只管吩咐,我都听您的。”
郭铁嘴沉吟了一下,说:“此人下棋,有个古怪条件,于古例相违。他提出执白棋者,先行得利,要求贴还黑棋三个子。你觉着怎样?”
华安安呵呵一笑,说:“这个要求很合理,我同意。”
郭铁嘴见华安安答应得痛快,就略带歉意地拍拍华安安的肩膀,夸赞道:“华兄弟气度恢弘,连我也自叹弗如。有此气概,将来在棋坛上的前途不可限量。”
华安安心里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我那个年代,贴子比这个还要多四分之三子。
满院的人等了很久,只见费保定怏怏不快地走进院子,他的后面跟着赖道人和王小二。王小二腮帮子上贴满膏药,步履蹒跚,由赖道人很孝顺地搀扶着。
郭铁嘴和孟国宾的亲朋故旧都迎上去,纷纷向“孟国宾”行礼问候。
赖道人大声说:“孟前辈口舌生疮,说不得话,望大家体谅。”他分开人群,把王小二扶到太师椅上坐下。
华安安趁人群散开,又巡视一遍,眼前突然一亮,心脏猛烈搏动起来。
莲儿像一朵荷花,亭亭玉立。清晨的阳光挥洒在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都充满玉石般的的质感,站在一大群乱哄哄的老少爷们中间,更衬托出她的清新亮丽,正如古人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一个中年儒士身后,正掂起脚尖张望孟国宾,同时又低下头,和儒士小声议论着什么。
中年儒士气质儒雅,稳稳坐在席位上,在这个潮水般骚动不已的场合,磐石般泰然自若。
华安安觉着他有点眼熟,但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看到莲儿和儒士关系亲密,华安安心里泛起了一丝醋意。转念又一想,这可能是莲儿的父亲。他的眼光落在莲儿腰间悬挂的玉佩上,赫然发现,其中一块正是费家给自己的订婚玉佩。
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挂着?难道是……,华安安心里生出一丝甜蜜。
他紧张地撇了一眼旁边的费保定,见他正和人寒暄。心想,万一被老费看见莲儿身上的玉佩,自己就说不清了,不知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正在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郭铁嘴宣布棋局开始。
华安安慌乱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孟国宾,发现对方也是满脸慌乱。
华安安心说,老前辈,您甭怕,待会输的是我。
华安安执白先走。双方刚落下四五颗棋子,听雨轩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个人,是王殿臣。
王殿臣来到孟国宾身边,毫无礼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孟国宾一番,然后拱拱手说:“孟前辈,我刚在济南府给您坟上烧过纸钱,您就到北京城玩来了。您走的比我还快呀。您这是诈尸呢?还是还魂呢?”
所有人都一愣。
王小二惊得把棋子掉在了地下,连忙弯腰钻进桌子下面捡棋子,再也不肯出来。
王殿臣把王小二从桌子下面拽出来,一把扯掉他的假胡子,说:“您还真逗,冒充谁不行,偏偏冒充我王殿臣的师傅。”
赖道人慌了神,急忙向费保定望去。只见费保定一路小跑,已经出了听雨轩的大门。他把心一横,一把揪住王小二的领子,大骂:“你是哪来的骗子手?骗的道爷好苦。”一巴掌扇过去,顺势揪下王小二腮帮上的膏药,塞进王小二的嘴里,喝道:“你还欠我八十两银子,别是给我骗走了。快去客店,给道爷还回来。”
不等王殿臣阻止,赖道人拉着王小二,连踢带打,嘴里骂声不绝。这两人也跑了。
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郭铁嘴气得来回踱步,自怨自艾:“常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我郭铁嘴行走江湖几十年,今天倒被这骗子拆了门面,好生丢人!”
院里的人都议论纷纷。
郭铁嘴跟王师爷、梳子和尚议论了几句,又来跟华安安商量:“老弟,今天宾客盈门,为了不至冷场,你和梳子和尚对局如何?”
华安安的心早已乱了,就胡乱点头答应。他朝莲儿的方向看了多次,莲儿却没有看过他一眼,让他感到失望,他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梳子和尚坐下来,华安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黑铁一般的坚定。
郭铁嘴大声宣读双方的棋局规则时,华安安突然感到诧异,这个和尚为什么要求执白棋的贴还三个子?他要搞什么名堂?
双方猜先,梳子和尚选择了黑棋。
“他希望数目时能便宜三个子,他就这么自信?”
华安安想不通,也没心思多想。十步之后,他明白了,这和尚下的是模仿棋。
“模仿棋能赢吗?”华安安摇摇头。根据统计,模仿棋省心省事,胜率却不高。最多模仿到五六十步,棋手就会根据形势改变策略,没有从头到尾模仿到底的。
眼前这个苦瓜脸和尚,双目微闭,镇定自若,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华安安预感到,这个人不简单,他可能藏着不同寻常的手段。
“他凭什么这么自信?”华安安怀着疑问,又走了十几步。
梳子和尚亦步亦趋,模仿的津津有味。
棋手们对于被人模仿,总是不胜其烦,但又无可奈何。自己辛辛苦苦思考半天,对方的脑子却连一下都不动,棋势却几乎不相上下。这是单方面的智慧剽窃。自己一旦走出漏洞,对方就会抓住机会发起猛攻。被模仿者反而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双方走出四十多手棋,华安安故意走出漏步,对方却不接招,仍然在模仿。看得出来,这和尚是铁了心要模仿到底。
华安安无可奈何,先抢占了天元。全盘只有这一个点,他没法模仿。
梳子和尚信心满满地胡乱守了一个角。在他的模仿理论中,这是一步废棋。
华安安停了下来,他不能对着和尚啐口水。他必须把胜负搞明白。对于他来说,这比计算一块大龙的死活轻松多了。
如果对手模仿到底,自己的盘面恰好比对方多出天元上的一颗子。自己再收后,又能便宜一个子,总共领先两个子。他明白了,难怪郭铁嘴要求白棋贴三个子,原来奥秘在这里。如果自己不打乱局势,照这样走下去,肯定要输一个子。
他顾不上自己的情感波动了,他不能稀里糊涂败在这个无名小卒手下,而且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法。棋可以输,但不是这种输法。
华安安首先考虑设置一个劫局,但对方继续模仿,就会成为一个没完没了的连环劫。这胜负该怎么算?如果搞成三劫循环,同样是无胜负。
加快速度,搞乱局势,让他在模仿中出错?不会的。这和尚敢亮出模仿棋,一定是精心准备的,他不可能走错一步。
这个可憎的云游僧,一时把他给难住了。
华安安回忆自己以前的棋局,和小伙伴们对局,经常会恶作剧地互相走模仿棋。他眼前一亮,破模仿棋,就是转被动为主动,模仿模仿者的棋!让他走在前面。
华安安不假思索,学着梳子和尚,也守了一步角。而且还丈量了一下,以防走错位置。
梳子和尚睁开眼,发现棋盘上没有出现可供模仿的棋。他愣了一下,拈起棋子犹豫半天,又在角里走出一步废棋。华安安依葫芦画瓢,也在相对应的角里走了一步。
“哎呦,反客为主,模仿起我来了。”梳子和尚搔搔脑门,不会下了。
他想了半天,分拆一个边。华安安突施冷箭,撞了上去。
梳子和尚想在华安安的边空里如法效仿,却没有相对应的那颗子,因为他已经多走了一步。无奈之下,他只好在空处投子。华安安撕裂他的阵型,他却在凭空乱走。十几步之后,棋盘两边很对称的棋形已经不那么协调了。
华安安安定了一边,又来寻歼这边。梳子和尚临危不乱,依旧模仿。在棋盘的两边形成了一个相向的征子局面。华安安先手在握,一旦两边征子碰头,梳子和尚就全盘崩溃了。
梳子和尚一咬牙,率先提掉征子。于是,棋盘上再没有可供模仿之处。华安安怀着报复的心态,一招比一招更狠辣。梳子和尚几经抵抗,被吃掉几块棋,眼看翻盘无望,只好草草收官了事。
大清早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工夫,两位挑战者逃的逃,败的败,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所有人都觉着不过瘾,目光纷纷投到扬州老叟身上。
郭铁嘴从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尴尬极了。这样隆重的场合,竟然连遇两个骗子。他和扬州老叟商量几句,又来找华安安。
“老弟,今天这情形,让人情何以堪?”
华安安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其实他不想走,这人群中有他的牵挂。
郭铁嘴说:“原先准备晚几天安排你和老叟的棋局,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老弟,你给哥一个人情,能否今天就和老叟对阵?”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他盼着莲儿能随着扬州老叟来到自己身旁,就近观察她的态度。几个月没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睹,难道她已经忘了自己?他急切地盼望解开这个谜题。
郭铁嘴宣布扬州老叟上场,人群顿时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华安安眼睁睁看着那个中年儒士走出人群,款款来到自己身边。莲儿像一团璀璨的光雾,轻盈地跟在儒士后面,让华安安既兴奋又有些羞赧。
他记得扬州老叟是位白发披肩的神秘隐士,坐在对面的却是中年儒士。虽然眉目有些相像,他仍然不敢相信这就是扬州老叟。
那团白色的光雾就在老叟身后,淡淡的幽香使他心魂摇曳。但他不敢抬头去看。为了掩饰自己的满心欢喜,他紧紧咬住嘴唇,仍然喜不自胜,都忘了对扬州老叟行礼。
扬州老叟拱拱手,然后回身对着莲儿打手势。
莲儿神情淡漠地说:“我师父说,扬州一别,半年矣。小兄弟如今威名远扬,可否记得老朽?”
华安安抬起头,直视莲儿的眼睛,从那里看到的却是一脉冰川,寒冷空旷,不含任何感情色彩。他的喜悦凝固了,然后像烈日下的雪,渐渐消融,只留下难解的疑问。
莲儿看着扬州老叟的手语,接着翻译:“听闻你击败倭国棋手,很想见识一下你的对局谱。”
华安安缓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没记棋谱。”
扬州老叟脸上掠过一丝疑云,继续给莲儿打手势。
“你现在能想起当时的对局吗?”
华安安摇摇头,满脸沮丧。“一口气下了四局,记不清了,都乱了。”
确实乱了。今天的相遇,不是他憧憬中的场景。他曾经以为,扬州是他的天堂,那里有位冰清玉洁的美丽公主,他们可以携手,在那里步入一段童话般的旖旎梦境。但是,莲儿的冰冷,把他的美好梦想都无情地击碎了。
扬州老叟看他吱吱唔唔,不肯摆出和倭国棋手的对局,就淡然一笑,双手一展袍袖,如挥洒云烟,安稳坐定,只等着开局。
华安安憋了半天,说:“我记着老叟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隐士,可是,您……”
扬州老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莲儿冷冷地说:“我师傅驻颜有术,没什么奇怪。他老人家今天再领教你的古怪棋路,看看长进几许。”
莲儿为老叟端来特制的香茗,她和华安安四目相对,华安安一脸焦虑,她却落落大方,没有一丝杂念。
在青龙场,她看望受伤的华安安时,被祝子山驱赶,得知华安安是费保定的妹夫,已是有家室的人,慢慢的,对华安安的感觉也就淡漠了。
双方猜先,扬州老叟执白先行。他的棋,像他的飘然白发,更像一场漫天大雾,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华安安非常烦躁,他从莲儿清澈无暇的目光中,看出自己并没有给人家留下多少印象,心里越发失望。
他的注意力根本进不了棋局中,手中不停地落子,却都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他甚至盼着早早输掉,趁着天色尚早,尽快离开北京城。
他起初对扬州还抱着一些朦胧幻想。如今,面对冰冷的现实世界,他突然不想去扬州了,只想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远离这一切无法理清的烦恼。
华安安毫无斗志,面对扬州老叟这样的绝顶高手,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不到一个时辰,棋局结束,他足足输了三十多个子。
当听雨轩的院子里突然想起鞭炮声,他从迷离恍惚中突然警醒。原来,自己令北京棋界如此厌恶。
由费保定筹划的计谋,由王师爷具体操作,无数棋手被卷入其中,经过几个月的漫长互动,终于达成了它的预期效果:华安安,这个闯入北京棋界的异物,终于滚蛋了!
华安安和北京棋界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谁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了死冤家?
这个事件的起因到底是什么?只有费保定知道。不过,他不在当天的庆祝会现场,而是躲进了和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