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派给黎秀才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新屋的墙壁总要有些装饰不是?黎秀才的任务就是将他自己的写的那些艳本、武侠整理出来,等屋子完工后抄录到墙面上去,再配上人物图案,总之一定要精彩好看。
令我吃惊的是,这位古代书生非但没有对自己平凡的工作有半点不满,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每日都要去工地走几遭,只盼顺儿娘舅他们早日完工,砌好了白墙给他大显身手。
时间一日日过去,一切都尚顺利。这日晌午,我和奶娘在自己的一方小院中乘凉。我半卧在躺椅上,一边打着蒲扇,听着知了叫,一边盘算着将来开拓市场的问题。院门“呀”的一声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昭雪。
奶娘刷的站起身来,护在我身边,警惕地盯着昭雪,嘴里轻声低估:“不是说要做姑子去么,我们这儿又不是尼姑庵。 ”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奶娘的说话,昭雪脸颊微红,低了头,倚在门边踌躇着,似乎不好意思进来。
我心下奇怪,这倒与她往日的泼辣风格大相径庭,于是站起身道:“昭雪姐姐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吧。”
她讪讪地走到我身边,瞥了一眼奶娘,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问:“听三弟说,你跟他……定了一年之约?”
我哼了一声,心想这不正合了意她的意么,难道是怕我反悔不成。只顾拨弄手上的扇穗子,低头不语。
她见状脸更红了,期期艾艾地说:“我那天……是犯了混。其实……我娘说的对,婚约岂是能随便反悔的。”
奶娘一直在后面竖着耳朵听,听到“反悔”二字吓得跳了起来,几大步迈过来,扯住我的袖子问:“小姐,二小姐说的哪桩事体?是三少爷要悔婚么?”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一笑道:“不是。”
她松了一口气。
“是我要悔婚。”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胸口,不可致信地看着我。
昭雪也急道:“小宝,姐姐给你赔不是。这婚是轻易悔不得的,关系到女孩儿家一世清白!三弟也同我一般的混,怎么就答应了呢。”
我笑道:“悔都悔了,条件也开了,岂能出尔反尔。还是悔了好,省得被人说棒打鸳鸯。”
昭雪跺了跺脚,道:“那是我一时气急的混话,妹妹怎能当真。都是我一时糊涂,这事儿弄的……这叫我如何心安!”
我摇了摇头,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强拧的瓜不甜,再说拆散别人的事我也做不出来。放心,我自有安排。”
奶娘知我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见我态度坚决,也只能在一旁抹泪。昭雪则不停地叹气,满眼歉意。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她虽为人泼辣,却是个有情谊的人,当下笑道:“我都不难过,你们难过什么!对了,说起来昭雪姐姐那几个丫鬟的易容术很不错呢。”
昭雪眼中亮了一亮,问道:“那天的事,你真不介意?”
“怎么会,这么绝妙的易容术,想必是昭雪姐姐□□出来的吧?几时也教教我?”
昭雪的眼睛更亮了,拉住了我的手道:“妹妹若是喜欢,我再给妹妹看个更妙的。你且等我一等!”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正等着,顺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宝小姐,我娘舅让您赶紧过去。”
我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出门给老爷买笔墨,半路上遇到的他,只说那屋子有古怪,让您赶紧过去看看。我还得去老爷那儿回话。”
说完一瘸一拐地正要走,被我一把拉住,问道:“这是怎么了,摔了吗?”
顺儿苦着脸说:“被打的。昨儿不小心弄脏了老爷的奏折,他老人家这几日心情越来越差,一不高兴就罚了我。”
我皱眉问道:“他平日里经常罚你们么?”
“从不打的,昨儿个也不知怎么的了。”顺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是被朝里的事搅和的。”
我叹了口气,官场的斗争想必是残酷的。也不想多问,赏了顺儿几个钱,嘱咐奶娘在院中等昭雪,自己便动身往偏门去了。
我心里惦记房子的事,一路跑得飞快,刚出院门没跑几步,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定睛一瞧,却是一名俊秀的公子。我在将军府已待了一月有余,却从来没看到过这人。只见他眉目如画,风流倜傥,不禁看得我呆了一呆。
他将手中折扇轻敲了两下,忽拉起我的手,坏笑道:“宝小姐这是去哪儿?”
我惊得一下拍掉他的手,一边退后一边尖声道:“发花痴了么!你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我?再动手动脚的我喊人了!”
那公子噗嗤一声捂着嘴笑起来,活脱脱一个大姑娘的模样,那笑声居然变成了昭雪的声音。
我张口结舌,再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过了好半天才道:“你爷爷的……一点看不出来……怎么连神态、声音都变了?”
昭雪闻言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好一会儿才道:“难怪你看不出,就连三弟这样的滑头,都被我诓了好几次。”又问,“跑的这么急,这是上哪儿去?”
我便大概说了说。她一听有古怪事情,眼中立刻大放异彩,硬是要跟着我同去。我拗不过她,再加上她指天指地发誓,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替我保密,于是便让她一同去了。
说说笑笑很快就来到新屋的工地,三少居然也在,背手立在后院,正在低头看着什么。每次看到他的背影,我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人的背面总是沉静得让人心动不已,正面却完全不同,总让我有骂娘的冲动。
顺儿娘舅正点头哈腰地站在一旁,见了我们一愣,那声“宝小姐”才吐了一个字便卡在了喉咙里,表情古怪。我有些讶异,这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时总是会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三少似有所感觉,回过头,也是一愣,面色沉了一沉,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昭雪一阵子,也不说话,转头一矮身,嗖的一下便钻到地里去了……
……其实也不是“钻”到地里。按照我的要求,后院的地面被挖了一个长方形大坑,三少刚才就是跃入坑中。
这坑一丈多深,上面约一尺厚的土层色泽较深些,比较湿润,整齐地嵌着一排被锯断的木梁。一尺以下的土层却是干燥坚硬,显然是许久以前便挖好的。坑中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墙边摆着五口大木箱,墙上有一扇小门,竟是生铁铸造,铁门后是一条窄小通道,通向屋内。如今屋子被分作三间,其中两间的地面也按照要求挖了大坑,那通道正好跟其中一间连上。这后院的大坑赫然是一间秘密地窖,也许安排了什么精巧的机关,先前一直没被发现,挖地三尺时才显露出来。
昭雪兴奋异常,轻轻一纵也跳了下去。我不会轻功,看到这一丈多深的高度还是有点发怵的。昭雪见状,伸手给我道:“不怕,我接着你。”声音低沉,姿态儒雅。
我嫣然一笑,把手递给她,稍一借力,果然轻松落地。三少在地窖中缓缓踱步,全神贯注察看地窖中的情况,仿佛并未注意我们。可当我把手交给昭雪的时候,他的身形却明显滞了一滞。
小心检查后,三少清了场,并命顺儿娘舅他们全部去屋外看守,不得放人进来。五个木箱被我们逐一打开,整个地窖登时珠光宝气!木箱中全是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和古玩字画,有个箱子还整整齐齐地装满了银锭。我尖叫了一声便扑了过去,也不管身后的三少和昭雪的眼神,抱起一堆银锭狠狠亲了一口,顿时美得恼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嘿嘿傻笑。
“别乐了,本朝律令,赃物必须全数充公。”三少在我身后冷冷地道。
如一声响雷惊醒梦中人,我呆呆坐在原地,好久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苦着脸问:“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赃物?”兀自抱着银锭不肯放手。
“这么大数目的珍奇、银两,若不是赃物,藏得这么隐秘做什么?”他从我手中夺过一枚银锭,翻转了送到我跟前,道:“这些都是官银,底部还铸着官印,平常百姓若有一锭在手,便是掉脑袋的罪名。”
“你们快过来看!”昭雪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只残旧木盒,正打开了看里面的物件,声音有些颤抖,却仍不忘保持那种低沉的男声。
我和三少闻声忙跑了过去,只见那木盒里摆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形状古朴,隐隐有冷意透出。剑柄上的油布已经被人握得黝黑破烂,剑身上刻着的“太阿”两字却依然清晰有力。
三少缓缓抽出那柄剑,面色凝重。我吞了口口水,问:“这剑似乎是件值钱古董……也是赃物?”
他摇了摇头道:“此剑绝不会是赃物,因为使此剑之人,决不会让人盗走此剑。”
“那这剑怎么会落在我们手里?”我不屑地问。
他叹了口气,轻轻挥动太阿,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半弧,太阿竟发出一阵颤抖的低吟。
“只因此人现在已经死了。”
“那也许是别人盗走了他的剑,藏在这里?”我又问。
“不会。早在十年前,此人就已封存了这柄剑,据说是为了一名女子。”三少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眉头没再说下去。
昭雪此时已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接着道:“二十年前,江湖中人提到大盗何曾欢,都会觉得脊背发凉。他杀人如麻,手下从不留活口,这柄太阿剑,也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断了多少人的魂。”
我再看那剑身上的锈迹,仿佛都变作了斑斑血渍。
“却有一次例外,这江洋大盗居然也会为情所迷,在拦截一支异国商队时,留下了其中一名女子的性命。那女子对他的凶残过往厌恶之极,他却对那女子痴心之极,竟封存了太阿剑,发誓痛改前非,不再杀人。 ”
我急于知道结局,问:“他得到那名女子的芳心没?”
“应该没有吧。”昭雪叹了口气道,“据传那女子嫁给了别人,何曾欢还被那人废了武功。”
“那人武功居然比何曾欢还高,想必是个武林名人。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这一直是段武林疑案,何曾欢武功被废后,他们三个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相关传闻了。其实何曾欢以剑擅长,鄙人甚至以为,这二十年间,若论剑招,无人能出他左右。那人在何曾欢封剑之后才出手,有些……胜之不武。”昭雪说完面色黯了一黯,目光转向三少手中的太阿,眼中神色逐渐变成痴狂。
三少眉毛一扬,突然问道:“阁下也擅使剑?”
昭雪一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道:“鄙人怎会使剑,只是爱好收集各类兵器而已。”
三少脸色缓和了些:“这倒是同在下的家姐有些相似。”
昭雪又是微微一惊,也许是怕被三少看穿,只闲聊了几句,便谎称家中有事,匆匆走了。我心中暗笑,当下也不揭穿她,随她去了。
地窖中只剩下我和三少。他似乎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这剑现在就是你的了。”
我看着那打开的木盒,笑道:“剑我没兴趣,倒是这样东西,很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