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跟玉庭分手之后,少蟾和绣云转向西行,不慌不忙的去往孤霞山。一路上,绣云心平意静,不提心事,少蟾便也不去逗弄她,只是随意谈起沿途所见的风光民俗。少蟾曾经游历四方,见多识广,绣云最是心性灵慧,一点即通,因此长途之中二人皆意兴盎然,未觉枯燥乏味。如此朝行暮宿,平安无变,渐渐的来到孤霞山脚下。
马儿走了多日,虽然不曾鞭促狂奔,也难免倦怠乏累,况且正值夏日将尽,余暑未消,因此,遇到一处水草丰美的林畔清溪,二人便跳下马,任由它们食草饮水,乘凉歇脚,自己也洗一把脸,喝几口水,然后找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倚坐下来,稍事休整。
绣云仰起脸,望见如洗的碧空在婆娑的枝叶间忽隐忽现,终于开口道:“李大哥,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少蟾转过脸看着她:“好啊。”见她仍然犹豫不决,便笑道:“你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如实相告,不会隐瞒。”
“我想……你……和方姑娘……你们……”
少蟾忍住笑容,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假思索的说:“我和方师妹都是潼山弟子,自幼便在一起练功习武。在我心里,方师妹和山上的其他师兄弟一样,与我有同门之谊,不论他们当中哪一个遇到困难,我都会毫不犹豫前去相助。”最后一句却说得很郑重。
“那……方姑娘对你……”
“方师妹和大师兄早已彼此倾心,他二人待对方皆是专心一意,忠贞不二,因此才终成眷属。”
绣云收回目光,盯向草地,却微微蹙着眉,那神情看不出是安然放心还是另起思虑:“可是,那日在潼山,你大师兄……他当着外人的面,用那样的话责怪他夫人,不但无端污辱你,却也……却也凭空冤枉了他夫人的清白……”
少蟾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因在他二人心目中,其实极其在意对方,所以才要互相试探,彼此怀疑,反而弄巧成拙,平白挨受若干苦痛。”
“当初方姑娘本该直接去找她的意中人表明心迹,再问清他的意愿,这样便可安心无忧,也不会惹出那么多事端。”
少蟾忍不住又笑了:“女儿的心意九曲玲珑。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万,却有几人能像你这般事事直言不讳。”
绣云倒没有面红心乱,转过脸也看着他:“你这样说,倒好像很了解女儿的心事,那么你可曾有过熟悉并且心爱的姑娘?”
少蟾略为迟疑,还是摇了摇头:“以前,不曾有过。”见绣云并无反应,继续道:“不过,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世间的事,男女情意与其它人情世故,其中的道理,本是一例相通的。”
绣云只是淡淡的问:“我用剑胁迫你师妹,还险些伤了她,你会不会怪我凶狠鲁莽?”
“不会。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害她,而且,我也明白你是为了帮我,我非常感谢你,怎么会怪你。只是……当大师伯现身出手的时候,我十分担心,当时玉庭离你太远,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也来不及……”少蟾的语气中流露出发自心腑的悔怕,让绣云也不禁为之动容。
“你为了救我,不惜与你大师伯交手……”
“所以,我也不像他们口中称赞的那么忠孝贤良。”少蟾故作无奈的一撇嘴。
绣云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一双真诚坦荡的明眸之中又盈溢着浓浓眷恋之情。
这便是他二人第一次谈论起发生在潼山之顶的事件。
孤霞山的形势不甚巍峨高峻,山上的怪石却极为嶙峋险恶,又通体为古木严覆,连一条仅能通人的小径也寻不到,只在木石之间,隐约可见僧人攀行的踪迹。二人把马匹系于山脚下,徒步登山。
小空寺正坐在几近山顶的一小方天然平地上,当初修筑之时,不曾开山挖石,亦未砍树伐木,完全倚借地势垒起一座小巧的寺宇,苍松作瓦,翠柏为篱,隐没于稠绿浓碧中,倒好像就从林间生长出来一般。寺中并不多供僧人,更无方丈住持之名号,只有苦渡大师带着三两个小和尚在此诵经礼佛而已,那些小和尚虽将苦渡唤作“师父”,却从未得传武功,当真一心一意的持戒修行。
山上绝少有客人,小僧人曾到过归闲庄,一见绣云和少蟾,都认得,也不回报,径直将二人引至禅房外,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师父,林施主和李施主来了。”
苦渡大师正在读经,听闻,放下经卷,应道:“请进。”一见师妹和少蟾走进来,不由得喜形于色,起身相迎:“师妹,你果然已经平安了。”又向少蟾双掌合十,连诵佛号:“阿弥陀佛。李施主妙手回春,普济苍生,造福甚广,实乃善莫大焉。”
室中只有几个半旧蒲团,二人各自安坐,小僧人端来茶水,却用山泉浸着松实柏子,别有清幽,一盅入口,齿颊芬芳,流经心腑,更令人情淡意远。
虽然绣云从未到过此地,但她一见大师兄却仿佛见了亲人,轻松无虑,意态安和,遂将自己如何得救、养伤,并近日赴潼山拜祭诸事娓娓道来。
苦渡大师听罢,微微点头:“李施主,尊师辞世,老衲深为遗憾,然而贺施主广施恩泽,多结善缘,必能往升极乐。亦如李施主舍己为人,忍辱负重,终得清白,正所谓善有善报。”
少蟾淡淡一笑:“大师过奖了。”
绣云却听得十分称心,在她心中,一向把大师兄当作父辈来敬重,亲耳听到大师兄说出如许真挚朴实的话语来夸赞李大哥,自然觉得非常甜美如意,然而终归还是不得不提起:“大师兄,这次李大哥陪我前来,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情。”
“不知师妹何事不明,为兄愿意倾囊相告。”苦渡大师和蔼的望着绣云。
“我想……我想请问你,是否知道当年我爹爹与函岭苏家的小姐结姻未成一事?”
“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件事。”苦渡凝神不语,绣云明白大师兄并非犹疑不决,而是在认真回想当年情状,便耐心等待。
“至今总有二十五年了。那时,师父还住在慈州老家……”
“我记得慈州,我五岁那年咱们才搬去郢南,大师兄你抱我去看戏,让我坐在你肩顶,我被戏里的鬼脸吓得……吓得哭了,你就买王家的包子哄我。”见到绣云忆起红尘往事时流露出的淳真神态,苦渡大师也不禁莞尔微笑。
“师妹,令祖母与师娘有些亲缘,自师娘故世后,师父与林家交往不深,而函岭的苏家跟他老人家却足有几代的交情。那一日,师父忽然接到令祖父的书信,说即将为三子求娶小苏庄苏二爷的千金,请师父前往保媒。师父早有耳闻,这一双孩儿,才貌俱佳,自幼相熟,情投意合,实为天赐良缘,两家又是世交,此桩亲事一准成就,做这个媒人不过是为两家壮些声面而已,因此师父慨然应允,又命我和二师弟随去。”
“原来,二师兄也在……”
苦渡点点头:“当时,林家人皆在南边二公子家中,不久返还函岭,路过慈州,便接我们师徒同行。回到林府,家中早已备好聘定彩礼,其丰盛考究,倾尽林家所能,便连新房以及婚礼筵庆的诸般事宜,也都在预筹之中。我们一日未停,立刻赶往小苏庄,苏二爷早有所盼,果然是一说即成,宾主尽欢,两家都道喜日总在不远间,请我们亲赴婚宴,做个见证。师父和苏二爷有些日子未见,正好重叙旧话,所以我们便安心留在小苏庄为客。林老爷原打算次日再详尽商议礼庆细节,当晚亦住在庄中。”讲到此处,苦渡暂住话头,望着绣云,满眼慈爱:“当年,令尊正当锦绣青春,俊朗不凡,儒雅飘逸,神采翩翩,比起玉庭来,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绣云脸上一红,心中却是既欣慰又哀伤。
“不料,”苦渡大师也不禁微微叹息:“第二日上午,苏二爷却忽然改口,说此桩姻缘难谐,情愿退返双倍聘礼,在座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林家自然不以钱财为意,要问事出何因,可是苏二爷只道女儿福浅命薄,不堪匹配林氏贵子,林老爷当然不肯答应,更不相信此等托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何在。午后,苏二爷和林老爷到内室私谈,出来时却各自神情抑郁,面色焦躁,可见仍未道清所以然。师父本意还要调合,恰在此时,三公子忽然走进来,说他心中早就另有所爱,已向苏小姐讲明实情,断绝情思,此番婚姻就此作罢。这一下,连苏二爷都惊得无以复加。三公子礼辞告退,林老爷拂袖而走。师父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原以为是桩大好姻缘,却见允婚的毁约,求婚的背誓,猜不透这两家究竟作何把戏,一怒之下,带着我们师兄弟返回慈州,不再理睬此事。”
听完此言,绣云呆愣当地,犹如五雷轰顶,半晌,才痴痴言道:“大师兄,你可是耳闻目睹,是我爹爹承认,说他……说是他别有所爱……”
苦渡大师满怀悲悯:“师妹,为兄所言,句句属实,半字无虚,皆是亲见亲闻。然而终究不过一面之词,管窥蠡测,难知隐情真相。为兄当年也曾当场目睹李少侠被逐出师门的经过,却到今日才明了个中内情。”
绣云颤颤巍巍的问:“那么……后来……”
“此后,师父与苏林二家再无交往,与林家原本也是礼尚往来,与苏家却可惜了几十年的交情。我只是辗转听说,不足两个月,苏小姐便远嫁袁氏,极为俭朴,当时几乎无人知晓,慢慢才言传开来。”
“那位袁氏……”
“传闻他是苏小姐的叔辈,亦有武艺在身,曾经效劳官府,后削职还乡,发妻早逝,嫡子尚幼,家境平平。”
“苏小姐……宁肯嫁给他……”绣云似乎不愿意相信。
苦渡自嘲的一笑:“当日江湖上也曾颇有流言,实则凭空污人清白,犯了妄语戒。”
“那我爹爹……”
“四年之后,令尊娶沈氏小姐为妻,不足周年,便溘然长逝,那时,林师妹你……尚未出世。又过了三载,令堂亦不幸故世。自经婚变一事,林家父兄便对三公子极为不满,命他迎娶沈氏亦颇费唇舌,几致……骨肉反目。师父对当年保媒未成始终心存介怀,待知晓苏林二人所终,更加唏嘘感慨。他怕你在林家受委屈,便将你收养在身边,因年岁差别甚众,只以师徒相称,其实早已对弟子及家人言明,你便如他亲生女儿一般。”
想起师父待自己的种种好处,以及生身父母的不幸遭遇,绣云眼噙泪水,咬紧嘴唇,心中好似火煎油烹。少蟾在一旁静听,始终未置一辞,至此,惟有轻轻握住她的手表达安慰。苦渡大师先前只道少蟾乃受玉庭所托护送师妹来此,后渐察觉二人的意态,心底已经领悟,却也为此颇感宽慰。
过了许久,绣云才慢慢道:“大师兄,你可知,那位……袁夫人,她现在何处?”
苦渡摇摇头:“苏小姐黯然远嫁后,未曾再在江湖走动,苏家本不张扬,又何况我们与他断了往来。后来我跳出三界,不理俗事,苏小姐的去向,我便不知道了。”
绣云点点头。此时,天色向晚,寺中简陋,不堪留客,况且绣云是女流,因此二人称谢告辞。苦渡望见师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凝松重柏间,时而脚下不稳,少蟾便出手相搀,大师不禁连念佛陀,感叹世间□□无常,凡人自伤自恼。
二人觅得马匹,赶奔邻近村镇。走出一段路,绣云回首望去,只见夕阳西坠,果然有一抹火红的孤霞辉映着苍松翠柏,却再也寻不见那间小寺的踪影。
歇过一宿,到第二日清早,但见绣云面色倦乏,心事重重,少蟾关切的劝道:“你很累,我们在这里多住一日吧。”
绣云不答言,反而问道:“李大哥,你可曾去过函岭?”
少蟾心疼的点点头。
“那么你……能否找到那处小苏庄?”
少蟾眉头微锁:“苏家在函岭一带久负盛名,家喻户晓,不难打听到。”
“李大哥,我求你带我去小苏庄。”
少蟾明白,绣云定要将昔日实情探问得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也知道每一次谈起、听到往事,她心中的伤痛便会加重一分。他不愿拂她心意,却更不忍心看她受苦。
绣云见少蟾不说话,便道:“我一直在想,爹爹心中另有所爱的会是谁,我却知道,那人一定不是我娘。可是爹爹为什么没有和他所爱之人结为眷属,如今那位小姐又身在何方?”她闭上眼睛,不住的摇头:“我不相信爹爹会负心悔约,他一定不会。真若那样,他可以先对父母禀明心意,不必大张旗鼓的去到苏家求亲,然后又当着大庭广众出尔反尔。他说他已向苏小姐言明实情,所以苏小姐一定知道真相。我要先去小苏庄打听苏小姐现在何处,然后找她问清楚。”
少蟾咬紧牙关,点点头,温柔的说:“好,我们去函岭。”
去往函岭途中,绣云变得少言寡语,心不在焉,更不似先前那般兴致勃勃,留意观览,少蟾对她说话,她便静静听着,偶尔淡淡一笑,或者微微点头,一应行留食宿任凭他安排。少蟾一心只盼尽快了结此事,不论内情究竟如何,只有探寻明白,绣云才能卸下心头重负,重新过上自己的生活。
这一日,终于行至函岭,果然一问便找到小苏庄。来到门前,仆役问起二位名姓,绣云就是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少蟾便道:“潼山弟子李少蟾,求见苏庄主。”仆役进去传话,不一会儿,出来说主人有请。
苏二爷与潼山派来往不多,还算彼此闻名,听报潼山弟子来访,不解其意,料想潼山乃是名门正派,不会无故生事,便依礼相邀。
二人进得正厅,但见苏二爷年过花甲,身板健朗,举止庄重,惟有唇角眉梢处却现出些许疲乏老态。少蟾上前躬身施礼:“潼山派贺溪龄座下弟子李少蟾,拜见苏老前辈。”
苏二爷见此人虽然貌不出众,却恭谦和善,便也拱手还礼道:“原来是贺四侠的高足,失敬。尊师一向可好?”
“家师上月已经辞世。”
苏二爷略吃一惊,长叹一声:“老夫许久不闻江湖事,不知有此噩耗。贺四侠一生行侠仗义,救死扶伤,着实令人好生敬重。李少侠,老夫在此聊表哀悼。”
少蟾微微行礼:“多谢前辈盛意。其实,晚辈今日贸然登门,是陪这位朋友,来向苏前辈请教一些事情。”
苏二爷又是一惊,方才留意这位与少蟾同来的年轻姑娘,她始终一言未发,几乎躲在少蟾身后,目光却毫不犹豫的盯住主人。苏二爷起先以为她也是潼山弟子,待细细观瞧她的容颜,才觉得心底似有所触,便和颜悦色向她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尊姓大名,欲向老夫有何见教?”
绣云勉强向前一步,控制着颤抖的嗓音,低声说道:“晚辈林绣云……”听到一个“林”字,苏二爷心中先是一抖,“先师褚慕……”苏二爷不由得睁大双眼,“先父……林夙。”苏二爷呆了一呆,随即紧走几步,一把抱住绣云的肩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行浊泪淌过面颊:“原来你就是夙儿的女儿,太像了,真是太像了,想不到你已经这么大了!”连忙将她拉进内室,就在自己身旁坐下,丫鬟送上精致的茶点。绣云万万不曾料想会遇到如此对待,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绣云,你叫绣云……褚大侠收你做了弟子……褚大侠也已经过世了……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苏二爷望着绣云,内心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
“苏前辈,我这次来此,是为了打听当年先父与令爱之间婚约被毁一事。”绣云狠下心来说道。
苏二爷稍微一愣,立刻点点头:“不错,我若知道夙儿留下一位女儿,本该料到她迟早会来向我探问此事。”
“我已经问过大师兄,他只能告诉我当年亲眼所见的情景。至于双方为何要反悔誓约,恐怕如今,只有苏前辈和令爱才能明述缘由。”
“景大侠,对,我记得当日他亦在现场,现在……”
“大师兄早已在孤霞山小空寺落发为僧,法号苦渡。”
苏二爷低声喟叹,心中感慨不止,光阴荏苒,音讯隔断,回首处,已然物是人非。他毫无隐瞒,讲说当日经过,与苦渡所述并无出入,唯独说起允婚当晚,芷蘅坚辞拒绝,连苏二爷夫妇也不清楚究竟事出何因。次日林褚二人拂袖怒走,家人呈上一封书信,说是三公子留下的,再三叮嘱务必等到众人离去后方可交给主人。
“夙儿在信里说,他对蘅儿的情意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更改,惟知蘅儿心中另有所属,自当竭力成全。就是这样,我这个做父亲的才知道女儿为何不肯接受婚约。夙儿还道,恐怕蘅儿羞愧难语,倘若半月之内,她还未对父母吐露真情,便如何婉转求问,却不必提及此信,并请求老夫设法遂她心愿,亦是……夙儿所愿。”苏二爷望着绣云,满怀疼爱和怜惜,眼中所见的,却是那个未曾做得自己女婿的男儿。“果然如夙儿所料,蘅儿始终只是躲在房中,不言不语,直待我旁敲侧问,她才终于坦露心声。”苏二爷又将芷蘅与孝诚相识的经过,以及芷蘅与林夙最后会面的情景如实详述。
绣云听得万分欣慰,却又心底绞痛,泪眼含笑的看着少蟾:“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爹爹他决不是负心薄情之人。”
苏二爷也点头叹息:“夙儿是个好孩子,自他幼时起,我便将他视若己出,怪老夫福浅,命中不该得此孝儿贤婿。我只听说他娶妇后不久便辞世了,留下你们母女二人……”
绣云冷笑一声:“我爹爹乃是因为思恋他的意中人,却求而不得,遂自纵自弃,伤心而绝。我是他的遗腹子。我三岁那年,我娘也抑郁而终,她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享得片刻夫妻恩爱!”
苏二爷大吃一惊,痛悔不已,却无话可说。
“令千金和她那位袁郎,如今又在何处双宿双飞?”
提起爱女,苏二爷愈加凄凉:“蘅儿嫁到袁家不足六年,孝诚便去世了。又过了六年,蘅儿也……”
“你是说……令爱……已经不在人世?”绣云骤闻此讯,脑海一片空白。
苏二爷沉重的点点头:“算至如今,也有十年了……”
绣云只觉得茫然无依。自她幼年听闻此事起,就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亲手杀了这位无情无义的苏小姐替父母报仇。待她成年晓事之后,便立意至少也要当面对苏小姐痛加斥责,令她自感羞辱,愧疚一生。而今,就连这位苏二爷都不知晓林夙夫妇为情所伤的终局,那位苏小姐更是无知无虑,却已如此离开人世,她临去之前,想必依然对她的袁郎眷恋满怀,思慕不止,而自己的父母却……想到此处,绣云更加心如刀割。
“令爱……可有子嗣?”
“孝诚发妻卢氏遗有一子侍麟,如今已年近而立。蘅儿过门四年后诞有一女,闺名凤翾,年岁……与你相仿。”
“他们现在何处?”
“他兄妹二人居于洪章府,卢氏兄长留下的产业。”二爷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绣云,老朽自知愧对于你们林家,今生今世,无以赔罪。但是,此事与凤翾无关,请……”
绣云哀婉一笑:“苏前辈,请你放心,我不会与令孙女寻仇生事。我不过是……想要替我爹爹前去寻问……他生前如此在意的女子……后来……过得好不好……”说着,眸中又泛起泪光。
绣云定住心神,便要起身告辞。苏二爷慌忙挽留:“绣云,你这就要走?天色不早了,你何不在家里留住一夜,哪怕吃顿晚饭也好。你可愿见过我夫人,她时常挂念夙儿,若能让她见到你……”
见到老人家如此动情,绣云也不禁软下心来,满眼哀伤的望着他,回绝的话语却说不出口。少蟾趁机上前施礼:“多谢苏庄主盛情,只是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久留。”
苏二爷这才想起少蟾始终在场,转脸再次将他打量一番,心中多少得些安慰,便点头道:“也好。李少侠,你们下次路经鄙处,务必再来家中做客。”
二人一抱拳,转身离去。
三子早逝后,林氏二老便迁离故里,到南方与长子同住。如今,函岭已无林家香火,倒也少去诸多犹豫。
离了小苏庄,绣云一直神情落寞,恍然若失,对少蟾说的话也听而不闻。来到客栈,少蟾要了两间相连的套房,掌柜看出二人并非夫妻,却也不像匪类歹人,又见那位女客面带病容,便不多问,给了一套僻静的房间。
绣云麻木的用过晚饭,自然食不知味,然后走进里间,并不宽衣就寝,只是抱着膝倚坐床头,怔怔的沉思。少蟾来到近前,在她对面坐下,十分担忧的看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绣云忽然开口问道:“李大哥,若是你倾慕的女子移情别恋,负约另嫁,你会如何?”
少蟾微蹙双眉,低声应答:“我没有想过。不过,只要你称心如意,幸福美满,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
绣云问的本是“她”,少蟾答的却是“你”,绣云反倒一无所察。她的心思原本极为细腻敏感,意中人的一笑一颦都会惹得她或喜或忧,浮想联翩。然而近日,绣云的脑海中渐渐装满了父辈往事,已将自己的心意搁置一旁,丝毫不曾觉察少蟾对自己流露出的温存体贴。她淡淡的说:“你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真心所爱之人。当初,子腾弃我而去之时,我只觉得天塌地陷,万念俱灰,一心一意的盼望自己快快死掉,便不必再日日忍受如此折磨……”说着,手指紧紧攥住衣领。
少蟾忆起当日在归闲庄里安然长眠的少女,心中虽痛,嘴上却说不出话。
许久,绣云抬眼望向他,温柔的微笑着:“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真心爱慕的女子,与她两情相悦,共结连理,我便要去找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也永远找不到我。我会好好的活下去,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你,但是我会始终把你记在心里。就算在我的有生之年,你再也听不到一丝关于我的消息,那么或许有一天,当你,或者你的后人,想起要寻访我的时候,就会听到每一个人都说我过得很好,便不会再担心我,也不会为我感到负疚,却不必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心底,默默的想着你。”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少蟾的脸庞,却仿佛什么也没有触到,她满怀爱恋的凝视着少蟾的双眼,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少蟾很想将她抱进怀里,最终却只是慢慢握住她的手,低沉的问:“绣云,你真的决定要去洪章府?你已经得知自己想要寻问的内情,那位苏小姐也不在人世了……”
绣云的手冷得好像浸过冰水,她平静的说:“李大哥,我也想过,是不是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才好。可是在我小的时候,无意中已经听到了片言只语,就算没有在醉云楼遇见那位白衣少女,就算你不曾答应过要陪我同行,到我自己能够行走江湖的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来探寻此事。这便是我们林家人的命运吧。起先,我打算找到苏小姐,替爹娘报仇。到过孤霞山之后,我更要证明我爹爹不是负心无情之人。可是现在,我真的只是想去问一问,那位苏小姐在袁家过得好不好。我爹娘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来苏小姐的姻缘,我很想知道,这到底值得不值得。我也想……替我爹爹去看看令他牵挂一生的女人,便是他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全心全意的保佑这位苏小姐……”
少蟾忍痛点头:“好,我带你去,你要到天涯海角我都会陪着你。不过去洪章府的路途不近,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就无法上路了。”
绣云点点头,乖乖的躺下,合上双眼。少蟾替她盖好被子,捻暗灯盏,坐在她身边,直到确信她安然入眠才起身离去。
夜里,少蟾几次醒来,听听绣云的房内并无异响,才放心睡下。
次日一早,绣云已经振作精神,仿佛将昨晚说过的那些话都丢在脑后。二人策马扬鞭,赶奔岭东一带头一座繁华盛都——洪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