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离开累错园,不出百步,便已来至洪章府的中轴路。此时,正当华灯初上,二三十丈阔的大道上,仕子淑女往来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广厦高楼中,但见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惹得人心旌摇曳,遐思联翩,好一派纸醉金迷的升平气象。绣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如此繁华盛景,眼中却没有一丝贪恋,二人很快拐入一条小街,挑了一家略为清静的客栈。
绣云不由分说点了许多酒菜,待小二一一记住,下去准备,她才笑着对少蟾道:“我饿坏了,好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一般。”然后轻叹一口气,双手托着腮,若有所思的说:“来之前,我一心只盼着听说苏小姐在袁家过得百般惨淡,万事不如意,要她追悔莫及,我心里才会痛快。可是现在,知道她嫁得幸福满意,了无遗憾,我反而觉得轻松安心,以后再也不必记挂她了。”
少蟾微微一笑:“原谅总比记恨更让人胸怀坦然。”
绣云好奇的看着他,刚想问他是不是原谅过很多本来应该记恨的人,酒菜却端了上来,她便一心一意的吃起来,连话也顾不得多说几句。
终于吃到心满意足,小二也撤去残席,换上茶水,绣云才再次放松下来,慢慢的小口品啜香茗,略带犹豫的说:“李大哥,你已经陪我走了这么多路,我最后还有一事相求……”少蟾耐心的看着她,“……我想去拜一拜爹娘。”
“二老葬于何处?”
“函阳城北,林氏祖茔。四年前,师父曾带我去过。”
“好。”少蟾温柔的点点头。
一路无变,绣云好似恢复了当初的平静心意,渐渐的也与少蟾说笑一二。到了祖茔,找到林夙与沈夫人之丘冢,但见二方青玉比邻并立,纤尘不染,前奉应时的新鲜花果,上覆常绿的松柏浓荫。因这碑墓当初便经精心营建,十数年间,又雇有专人日夜守护,因此整洁如新,令人欣慰。
绣云先跪在爹爹墓前,忽然忆起大师兄说过当年的三公子何等风神俊秀,而今却空见青石黄土,不由得恻然心痛:“爹爹,您牵挂的那位苏小姐,十几年前便已离世,但她在有生之年,过得美满如意,曾无怨悔。苏小姐的女儿也已长大成人,由她大哥全心照护。爹爹,您可以放心了。”终于将爹爹的心事了结,绣云转而想到自己,满心迷惘,哀伤的说:“如今,女儿也有了中意的男子,却不知结局如何。爹爹,您即便无法求得心中爱慕之人,也当略微怜惜身旁依伴之人,您对苏小姐的许多眷顾和思恋,为何不能分给您的妻女几分呢?至少,您可以好好的活下来,亲眼看着女儿长大,看着女儿出嫁,看着女儿与相爱之人厮守一生,看着女儿去遂您当初未果的心愿。那苏小姐的心意尚且有她父亲做主,女儿却孤零零一个人被丢在这世上。爹爹,您若在天有灵,请将您对苏小姐的护佑分给女儿少许吧……”说着,含泪拜了三拜。
而后又来到沈夫人墓前,手抚母亲的名字,心中无尽的疼惜和怜悯:“娘,您答应过要带女儿去看灯,每年灯节,女儿都会想起您,郢州城里的花灯千姿百态,十分动人,您若是见了,会不会开心的笑一笑呢?您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说着,解散一束发辫,掣出宝剑,斩下一缕青丝,轻轻的双手捧到母亲名下:“女儿在这里陪着您,希望总有一天,能看到您绽露笑颜。娘,您和爹爹曾经同床异梦,而今却比邻永伴,亦为缘分一场,请您保佑女儿能与有缘之人日日笑靥相对。”
绣云也拜过母亲,立起身,向二座玉碑凝望了好久,才依依不舍的转回头,对少蟾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少蟾始终站开一段距离,未去听她说些什么,却留意看她的神情举止,便知她内心必然痛楚哀郁,此刻,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拉回父母墓前,十分郑重的说:“绣云,我曾经允若会陪你探究昔年往事,如今已经完成,你对令尊也有所交待。现在,我也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绣云茫然的看着少蟾,思绪却依然远飘在外。
“我请你离开此地之后,便将你听到的那些话尽数抛诸脑后,不要再想起。那些陈事远在二十多年前,不论你是否知晓实情,它们早已经发生了,也全部都结束了,相关之人亦已各自入土为安,你改变不了其中任何情节,也没有什么事件还能影响你的前途。你有你的生活,不要让那些他人旧事阻碍你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少蟾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语气十分严肃。
绣云一怔:“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好吧,我答应你。你要我不想,我便不去想就是了。”说着,努力翘起嘴角,心里却在念,我自然不愿再走父母之路,所以……
二人骑着马,回往归闲庄,仍旧不慌不忙,顺路浏览。半途中,绣云忽然提起话头:“李大哥,你已经知道我家这么多事,你也要对我说说你自己。”
“我?你想知道什么?”少蟾笑着问。
“所有关于你的事,说什么都行,只要你愿意告诉我。”
“我没有要瞒你的事,不过本来也没有多少事可讲。我生在四郎山下双槐村,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听说那个地方。我爹娘都是当地农人儿女,经保媒说亲,结为夫妇,生下我,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爹读过一些书,所以从小便教我认字,希望我长大不会被人欺负,也奢望我能过得比他们更好。不过,当地的生活不很容易,家家户户起早贪黑,终年劳苦,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我自幼便随爹娘下地,晚上回家,吃了就睡,也没有力气乱想烦恼。”绣云满面羞愧,低垂双眼,少蟾也察觉自己措辞不当,唯恐又勾起她的心事,连忙继续讲下去:“我七岁那年,疾疫肆虐,当地人大都请不起医生,人口亡故大半,我爹便在其中。当年冬天,偏遇奇寒,我本想去山上找些柴火为我娘取暖,没想到来了一只恶虎,碰巧师父路过,救了我,可是等我们赶回家中,我娘已经走了。”
“就是你臂上的伤痕……”
少蟾点点头:“师父把我带回潼山,我便在山上呆了十三年。再往后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他叹了口气,轻轻一笑:“没什么特别的,恐怕你会觉得很无聊。”
绣云先前只道少蟾曾经受屈八年,因此处境萧条,却没有想到他自出生起便境况惨淡。她固然不好奢靡挥霍,却也自幼吃得精穿得细,娇生惯养,心想事成,对那些穷困之人虽也常怀恻隐,却从未如此感同身受。绣云低声问道:“那你后来甘愿隐居山村为医,也是因为……”
少蟾温柔的看着她:“你曾经说过,那里山水秀美,长居之人大有眼福。其实,当地峰峦雄峻,土地却十分贫瘠,江河浩渺,泛滥之时却屡吞田屋,且高山阔水又使得道路极其险难。当地居民,恐怕无人有心顾及风景。我真心诚意留在那样一处地方,只是希望不再有孩童像我这样,因为家中贫寒而失去自己的爹娘。”
“李大哥,我曾经责怪你,还说过很多无知的话,我……”绣云低着头,明白这世上有远比为情伤逝沉重百倍的苦痛。
少蟾笑着安慰她:“绣云,你不必如此自责。世人各有天命,所以更应该用心珍爱自己。多存一些希望,尽力争求幸福,而不是自怜自怨,更不要……”
绣云咬着嘴唇点点头,少蟾便不再说了。
又行了几日,终于回到归闲庄,上下诸人见到大小姐平安归来,莫不欣喜万分,一通忙乱的伺候起来。玉庭外出访友,隔日才会回庄。少蟾本是熟客,自不见外。绣云却是头一次身为主人,在自己家中款待少蟾,心中自然别有滋味。她便如初识乍见一般,领着少蟾在庄内四处游览,不厌其烦的给他解释每一处角落的掌故,又将种种礼节气派一丝不苟的端出来,少蟾心底暗自好笑,惟有乖乖的听她摆布。
绣云拉着少蟾来到闺房外间,那些顽皮的丫鬟各自退立房外。绣云直奔屋角,掀开一只樟木衣箱,捧出一个锦匣,匣内有一方精致的漆盒,她从盒里掏出一团绣缎包裹,得意的塞进少蟾手中。缎子散开,现出一枚五彩斑斓的羽毛毽,二人相视,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绣云在心里盘算一下,时间还有,便命家人火速牵出两匹快马。绣云与少蟾策骑扬鞭,一路驰骋,正来到十三年前,二人初次相遇之地。如今,那株老树愈加繁茂壮美,当年同乐的伙伴也已长大成年,却依旧有另一群幼童在树下嬉戏玩耍。二人携手漫步于夕晖晚照下的城郊绿野,少蟾告诉绣云当年自己如何从潼山来到郢南,走哪条路经过此处,在谁家投宿,第二日又怎样访到归闲庄,绣云告诉他那日一早,自己如何由丫鬟仆妇陪伴,坐着马车来此处踏青,遇见谁家的孩童,玩过哪些游戏,最后又怎样起意踢燕子。然后,二人就坐在大树下,静静的看那些儿童玩得不亦乐乎,看那些家人千方百计的哄他们回家,看几对少年男女隐于花间柳下,悄悄的互诉衷肠,挽结同心。直至暮色四合,二人才恋恋难舍的慢慢往回走。
行至庄门口,绣云忽然道:“李大哥,我们这一路的事,烦请你替我如实转告师兄。”少蟾点点头。
第二日晌午,玉庭果然归来,一见二人,喜不自胜。用过午饭,绣云回房休息。玉庭和少蟾便在小园内把酒问盏,少蟾将此行经历一一告诉玉庭,惟独略去凤翾不提。
玉庭听罢,点头长叹:“这桩事果然还需你陪云儿去才好,若叫我遇见这些情景,再也想不出话语来安慰她。其实,云儿父母的事情,师父也曾对我略有提起,想不到详情却如此令人扼腕。”他皱着眉饮了一杯:“我早已发觉云儿心思敏感,用情专深,原来是随她爹的性情。别看她对旁人豁朗大度,堪媲男儿,然而一涉及到自己的情感,不论是否关乎男女情爱,都极易纠缠沉陷,难以自释。如遇情变,她自然没有苏小姐那份毅然决绝,只怕会如她爹爹一般,隐埋心底,独自消受。”他又饮了一杯:“云儿在你那里最初一个月,信使回报总说毫无起色,我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太过无情。当初如果我……”
少蟾平静的看着他:“现在你还后悔吗?”
玉庭坦然回答:“那是我情急意慌,胡思乱想而已。如今,我更加确信自己做得不错。我能供养云儿华服美食,能陪伴她寻欢作乐,但是我明白,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如何开解她的心事。她需要的是宁静安稳的幸福,我却无力满足她。从小我就不知道该怎样劝她见医生,哄她喝药。”玉庭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少蟾却面无表情的盯着石桌。
二人默默的又饮了几杯,少蟾终于说道:“既然诸般事务已了,明日我便告辞回家。”
玉庭看了他一眼,也不挽留,只说:“那你自己去跟云儿辞别,不然她会责怪我不诚心留你多呆几天。”
少蟾点点头,玉庭便叫来丫鬟,回说大小姐现在水榭。
来至池畔,但见芙蕖已凋,空余碧叶,木槿却千娇百媚,正当鼎盛。绣云斜倚白玉阑干,拈一枝木槿,正将花瓣一点一点撕下来,丢进水里,贪食的鸭儿和鱼儿便过来争抢,那袭曳地的锦缎宽裙上绣满含苞初绽的垂丝海棠,却与人面鲜花斗妍争芳。
少蟾走到近前,唤了几声,绣云却未有所动,只得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绣云方才回过神来:“李大哥,是你。”
少蟾在她身旁坐下:“绣云,我打算明日一早离开这里回家去。”
绣云温柔的微笑着:“李大哥,你治好我的伤,又数次救我性命,还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为我做过这么多事,我还没有好好对你说一声谢谢呢。你若回到家中,请你代我向……”犹豫了一下,却又不再说下去。
少蟾见她眼光黯淡,却强作音容镇静,内心十分不忍,冲口而出:“绣云,若你需要,我便留下来陪你。”说完,并不自悔失言。
绣云却摇摇头,望着那只寻不到食的鸭儿慢慢划回莲叶中,低声说道:“李大哥,你听闻贺前辈噩耗那晚,我就躲在一旁偷听。本来我是担心你,不知道师兄为什么事急忙找你。”
少蟾一愣,努力回想那晚说过的话,却只记得谈到自己被逐之故,不由得问:“所以,第二日在潼山,你要胁迫方师妹。”
“你和师兄说得那样模棱,我还以为……李大哥,倘若方姑娘对你情有独钟,我决不会嫉恨她。但是,如果她曾经辜负你的情意,或者她原本存心戏弄你,我自然不会轻易饶恕她!”
少蟾笑着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冤枉她了。忘掉这件事吧。”
绣云不理此茬,犹自继续道:“我听见师兄说……说你即便没有爱过一位姑娘,也会因为不忍心伤害她,而情愿伴她一生……”少蟾大吃一惊,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玉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想到自那以来,绣云却是始终为这句话困扰不已。
“那么,我是这世上第一个向你表露心意之人吗?”少蟾点点头,绣云却愁眉微蹙:“以前,你心中没有爱慕的姑娘,那是因为你顾忌自己的身世,不肯轻言允诺。但是以后却不同了,你既已还复清誉,凭你的才能,自然不会再久居池中,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到那时,便可求觅你心仪的女子。李大哥,我当然心愿能够与你长相厮守,日日得你宠爱呵护,可是我却不愿意让你陪伴并非衷爱之人度此一生,而将你自己的心意长埋心底,就像……像我爹爹那样……”她咬紧嘴唇:“以前,你照顾我,善待我,是因为我有伤在身,又遭遇苦恼,你不能弃我不理。可是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善待自己,努力过得平安、快乐,你便不必再为我牵肠挂肚,可以放心的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少蟾万万想不到绣云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心如刀绞,却不知如何对答。
“爹爹和苏小姐诀别之时,是不是也是如此情景……我答应过你的事,却做不到……李大哥,倘若我们从此身若劳燕,影如参商,那么,只要我们好好爱惜自己,便算作不辜负对方的情意了。”说完,勉强一笑,起身慢慢离去,先前在指尖玩弄的木槿花瓣散落了一地。少蟾缓缓伸出手,却只触到她的衣角,更不知道,即便自己追上去,又能说些什么。
次日清晨,少蟾起身离庄,只说已向绣云辞别,玉庭不再多问。
绣云却一直睡到正午,方才慵懒起床,招唤丫鬟过来服侍自己梳洗妆扮。厨房送来的饭菜虽然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却总不合今日的口味,命人撤下去,重新再做。
玉庭听下人回话,说大小姐已经醒了,便过来看她,只见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翻箱倒柜,铺了遍地的什物。绣云一见玉庭,便皱着眉抱怨:“师兄,我这么久不在家,房里的东西旧的旧,缺的缺,就是好的也都看腻了,没有一样顺眼的。”说完,撅起小嘴,满脸不高兴。
玉庭一笑,摆摆手让那些丫鬟不必再忙乱,领着绣云里外上下巡检一番,帮她一起算计需要添些什么,又出主意,说自己在何处见过哪些新鲜玩意,如何精致巧妙,一一商量完毕,开列单子,命管家速速派人去采买。
绣云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忽然又道:“师兄,乞巧节就要到了,我要邀几个姐妹过来陪我。”
“本应如此,都怪我忙得将此事忘了。你都要请谁呢?”玉庭叫丫鬟取来花笺,亲自替绣云研磨。
绣云狡黠的反问:“你说我请哪家的姑娘才好呢?”
玉庭故意犹豫一下,才凑到绣云耳边悄悄说:“依我看,今年灯节同你一起扎花灯的那位……”
两天之后,管家禀报,说单子上的东西已经尽数买来,请大小姐过目,并指示如何各处安置。丫鬟却回,小姐正在书楼读书,且这两日从早到晚都呆在楼中,连一日三餐都是送过去的。玉庭便命管家先去入库,等何时小姐有兴致再说。管家原本急三火四,忙得汗流浃背,听主人如此吩咐,也只得照办,只是暗自琢磨,少庄主宠起小姐来,却比老庄主更胜十倍。
少蟾离开归闲庄,同以往一样,步行向北。路经覃城,他不由得想起数月前,就是在此处,玉庭急切的找到自己,告知绣云性命垂危的消息。转眼之间,将近半年过去了,其间发生了许多事,却又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自己的生活便一切如故,毫无改变——依旧独自一人从郢南走回染玉江,走的还是那条老路;依旧会在村里住几个月,然后远行四方,如今得到韩老爷的名帖,也许能够多拜访几家书院;依旧会在还家途中顺路去归闲庄看望玉庭,只是不知道明年再去的时候,绣云……少蟾摇了摇头,未作停驻,径直穿过覃城。
不多日,熟悉的村舍已然在望。少蟾走在那条沿江的大路上,想到绣云曾经四次经过此路,第一次乃是躺在马车中,毫无知觉,以后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加欢欣喜悦,神采飞扬,不知道她下次再走此路时又是何年何月,何情何景。
回到家中,一切光景都与离开那日并无二致。少蟾推开窗,但见青山依旧,碧水如故。忽然,一袭风闯入,原本有些松活的柜门微微摆动,少蟾便要去关严,手刚碰到柜门,一件匆忙塞入的罗裙掉落出来,金丝绣纹宛如映在涟漪上的阳光,正是绣云被樵夫误当作仙子那日所着。少蟾拾起来,小心翼翼的叠好,整整齐齐的摆入柜内。他料想不过几日,归闲庄便会派人来取回绣云仓促离去时未能带走的衣物,转念又一想,大概他们根本不会留意这些,现在已值夏秋之交,玉庭又该四处请人为师妹裁减新衣了。女儿家当然要绫绡绮缎来匹配,可是他更喜欢看绣云心满意足的笑靥,每次见到她笑得那么真心实意,他便忍不住去相信,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烦恼和痛苦。不知下一次见面时,她还会不会对自己展露那样的笑容呢?
少蟾从房后的小门出去,径直来到江畔的大石旁,坐下去,望着江水,无意识的扯了一片苇叶,放在唇边吹起来。不知不觉间,耳边响起的,却是那支《采莲曲》,眼前的江面上,仿佛出现了直接天边的碧叶,一只小舟缓缓荡出,船头那位一身桃红的少女手捧莲蓬,将一枚莲子轻轻抛了过来,随即满面绯红,娇羞含笑,却又毫不犹豫的望向自己,若有期待。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戏水湿鞋袜总比贪高爬树更叫人放心,不由得中断笛声,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这才发觉,身后有人正在轻声呼唤自己:“……李先生……”
少蟾连忙站起来,转回身,只见小英微微低着头,面带淡淡的喜悦,轻声道:“李先生,原来你已经回来了。我……没有打扰你吧。”
少蟾摇摇头:“没关系。你来了很久吗?”
小英脸上一红,更低下头去:“我刚好路过这里。”顿了一顿,才犹犹豫豫的问:“林姑娘……没和你一起……”
少蟾淡淡一笑:“绣云伤势痊愈,已经回家了。”
小英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对了,李先生,前些日子,有人来找过你们。”
“找我们?是什么人?”
“那人扮作富贵公子,不过据我看,似乎是一位姑娘,年纪很轻,十分美貌,还带了许多随从,挨家挨户的敲门打听你和林姑娘。”
少蟾已经想到那是凤翾,便笑着说:“那是袁姑娘,我已经见过她,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她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们。”忽然想到什么,十分关切的问:“袁姑娘没有为难你们吧。”
小英心里十分温暖,柔声答道:“没有。她问起你们的去向,又问和你在一起的姑娘是什么人,我们都说不知道,她就走了。”当日凤翾在此,虽然言语十分粗鲁,却并未施暴,本地乡民向来穷苦卑贱,惯受欺压,见到那等气势汹汹的富豪,只觉得不挨打骂便算好事,的确不觉得被凤翾刁难。
少蟾便放下心来,又问起田老伯和小芠,小英只说一切都好。其实她本要告诉少蟾,自己决意答应爹爹挑选的婚事,却又想只要这话没说出口,心中便还有一丝希望,只是恐怕爹爹说的不错,李先生在此,终究是龙搁浅滩,自己和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小英只是浅浅施了一礼,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英正在自家院中忙碌,忽然见到少蟾走进来,不禁满心欢喜,连忙迎上前:“李先生,你来得这么早,还没吃饭吧,进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少蟾笑着一低头:“多谢田姑娘盛意。我是来送东西的。”说着,举起手中的纸包:“这是田老伯所需之药,有些是丸剂,有些是贴膏,配方和用法也写在纸上,都放在一起。如果老人家顽疾再犯,便可用到。”
小英满怀感激的接过来,心中十分甜蜜:“李先生,要你费心了。”
不知何时,小芠已来到姐姐身边,眨着大眼睛看着少蟾:“师父,你又要出远门。”小英心里骤然一冷。
少蟾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许……所以我把田老伯用得上的药,都留在这里。”
“你要去找林姐姐吗?”小英犹如冰水浸身。
少蟾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她找回来……小芠,你以后要好好听姐姐的话。”又抬起头,微微一笑:“田姑娘,你多保重。”
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小英明白,自己那桩消息说与不说,本来也没有分别,眼下还有诸多家务需要操劳,更没有时间费心烦恼。小芠却拉住姐姐的手:“姐姐,还有我呢,我永远都陪着你,不会离开你。”
少蟾赶到归闲庄,玉庭刚好在家,一看见他,便十分兴奋:“少蟾,你来得太好了!我有两个朋友正在这里,他们带来一样东西,你见了肯定高兴。”边说边拉着少蟾往前厅去。
少蟾好不容易才拽着玉庭停住脚步:“玉庭,我不是来看你那些朋友的。请你带我去见绣云。”
“原来你是专程来找云儿的?”
少蟾点点头。
“唉,那就太不巧了。她现在不在家。”
“她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
“你离开之后没几天,她就走了。也没说清楚要去哪里。”
“她一个人?”
玉庭点点头:“本来我说要陪她去,她不肯。她说她已经长大了,要一个人闯荡一番。”
少蟾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就这么让她独自一人出去到处乱跑?”
玉庭朗声大笑:“不必担心。只要她一说自己是程玉庭的师妹,还有什么人敢欺负她不成。再说,她也不是到处乱跑。她说自己青春年少,应该多寻时机,去领略天南地北大大好风光,和凡世之间的人情百态。这本来是件好事啊。待她博览世事,增广阅历之后,自然会淡去许多无谓的烦恼。”
少蟾不去理他后几句说些什么,只是急切的追问:“她真的没对你说过自己要去何处?”
玉庭从没见过少蟾如此急躁慌乱,似乎连脑筋也不如平时那么聪明了。他背对着少蟾,忍不住偷偷乐,却还不肯罢休,假装苦恼的想了半天,才道:“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过,要去看荷花。”
“现在?去看荷花?”少蟾不由得睁大双眼:“就算江南的荷花也已经开过了啊!”
“没错,我也这么跟她说。可是她说她不在乎,今年的芙蕖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就算看不到芙蕖,还可以去看木樨、山茶、牡丹、菊花……世上的草木千千万万,反正总不会寂寞就是。”
少蟾呆立在原地,闭上眼睛,低下头去,紧紧咬着嘴唇,握住双拳,心里明白,自己来得太迟了。
玉庭见他如此痛苦,终于心下不忍,这才收敛笑容,拍了拍他的肩头,正色言道:“你怎么忘了,我二师兄家住忘月泊,那里是有名的菡萏之乡。二师兄的两个女儿同时出阁,他怕夫人耐不惯冷清,因此特意接云儿过去住一些日子。不过,那些要出门见世面和看荷花的话,的确都是云儿亲口说的。”管家早已备好快马,玉庭把缰绳塞到少蟾手里:“带我向二师兄问好。”便不再多说,摇摇头,走了。
玉庭回到前厅,那两位朋友一见他,都忍不住问:“程庄主,什么喜事让你笑得这么痛快?不是说李少侠来了么,他人在何处?”
玉庭努力忍住笑:“少蟾吗?他来了,一转眼又走了。恐怕只能下次再替你们引见。”说完,又自顾自的笑起来。
少蟾快马加鞭,一路南行。一想起玉庭,便觉得既可气,又好笑,既无奈,又感动。
连驰几日,终于来到忘月泊,已是人马俱疲。穿出一片小树林,那面一望无际的湖水便赫然铺展于眼前,但见烟波浩淼,洲渚萦迴,渔舟星罗,却不知徐府所在何处。少蟾跳下马,一面喘歇,一面张望盘算,越过这片岸边草地,就有些屋舍人影,或许可以问问路。他又抬头看看天色,却见一团黑影从高空纵直落向自己头顶,越来越大,渐渐可以看出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眼看就要落地时,却一扭身,正挂在不远的一株树梢顶上,那树不甚粗壮,也无多枝杈,却极为高挑。这只风筝有些与众不同,是一个三尺纵横的四方形,白纸糊成,缀有一双丈余长的大尾巴,画了一幅写意山水,笔法不为精妙,却令少蟾觉得十分眼熟,他不由得走近树下,怔怔的举头仰望,疑惑的回想着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样一幅画。
忽然听到耳边响起清亮的脆语:“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把风筝取下来。”
少蟾无需回头,纵身一跃,将风筝小心的摘在手里,而后稳稳落地,转过身:“还是让我来吧,不然……”
风筝立刻就被几个孩童抢了去,那说话之人却十分惊讶的望着少蟾,渐渐的绽露笑颜,起先只是莞尔微笑,而后便是粲然大笑,最后索性笑弯了腰,笑得尽情尽兴,十分欢畅。
少蟾不明就里,连忙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还是茫然不解,只好无奈的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绣云仍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的说:“李大哥,这些日子我想过很多次,再遇到你的时候会是什么情景,不知我会生气?会激动?会害羞?会慌乱?会假装不在乎?还是……已经真的不在乎了。但是现在真的见到你,我才知道,以前想得都不对。”她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一看见你,我就是很想笑,很快乐的笑,好像在晴朗的春天里,看到午后的阳光,暖洋洋,亮堂堂的,让我觉得这世上没有阴暗,也没有寒冷。不管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管你将要去哪里做什么,不管你想对我说什么,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只要我见到你,就是会忍不住笑出来。”
“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我会让你这一生里,每一天都能笑得这么快乐。”少蟾说着,将绣云轻轻揽进怀中。
二人相拥而立不知有多久,耳边渐渐传来儿童的欢笑:“快看,快看!又飞起来了!”
少蟾忽然想起什么,俯在绣云耳边轻声问:“那只风筝是你做的?”
绣云仰起脸,笑得十分得意:“是啊!他们那些风筝总是飞不好,所以干脆我亲手做了一个,没想到飞得太高,挣断了线绳。”
“那上面的画也是你画的?”
绣云脸上一红:“又让你笑话了,我知道画得不好,那也要怪师兄教得马虎,他总说只要是你真心在意的东西,自然能够画得很像,可是真的动起笔来……”
“你画的是……”
绣云又把脸埋进少蟾胸前:“……就是从你的北窗望出去的景致,那便是我真心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