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敢大声对人说,你爱我吗?
从镇子返回村里的途中,绣云与去时又大不相同,一路上欢声笑语,神采飞扬,脚步轻盈得仿佛要翩翩起舞,就连少蟾也深受感动,几乎要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能让她此生永远如此快乐的人。
刚走到村口,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飞奔而来,跑到近前,一把抱住少蟾,带着哭腔说:“师父,你们可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来,姐姐……姐姐她就要被抓走了!”
少蟾蹲下身,扶住小芠的肩头:“别着急,慢慢说。你姐姐现在在哪里?谁要抓她?”
“就在我家门口。有一伙人正在围着大哥打,还说要把姐姐抓走还债。”小芠已经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蟾直起身,犹豫的看了绣云一眼,却见她早已提剑在手,沉着脸,冷冷的说:“我们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猖獗!”他神情凝重,却没有反驳。
少蟾迈开大步在前面带路,绣云施展脚力紧随其后,小芠奋力跑着,反而被落下很远。
还没到田家大门口,就已经看到一伙五大三粗的壮汉围做一团,举手抬腿,传来阵阵“嘭嘭乓乓”的殴打声和越来越低的吟叫声。田小英的双臂被另外两个壮汉紧紧钳在手里,她一边扭动一边哭喊:“不要再打他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远远的,稀稀拉拉站着好几个村民,却只是看着。
少蟾紧走几步,高声喝道:“住手!”却压根无人理睬。
此时,小英用力挣扎开,扑到少蟾身边:“李先生,求求你帮帮忙!求你救救我大哥!”
那几个壮汉这才注意到来了人,也打得累了,纷纷歇了手,叉着腰的,抱着肩的,杵着家伙的,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看着少蟾。
小英扑到大哥身边,托起他的头,只见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只剩下一口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心疼得低声哭泣起来。
少蟾皱着眉问:“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为首的壮汉手里玩弄着一条铁棍,摇头晃脑的看着少蟾:“你小子是从哪个土坷垃里蹦出来的?告诉你听好了:这个小杂种欠爷们的钱,还不起!已经立下字据,把他妹子押给我们抵债!老子们今天来要人的时候,他竟然愣充好汉,又要反悔!先揍死他再说!”说罢,恶狠狠的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少蟾脚边。
少蟾强压怒火,平静的问:“你们知道不知道,像这样滥用私刑,强抢民女,是要触犯王法的。”
那几个流氓听了,爆发出一阵粗鲁的大笑:“哈哈哈哈!什么叫王法?方圆几十里地,你仔细扫听扫听!老子就是你奶奶的王法!”
另一个贼眉鼠眼的流氓猥琐的凑上来:“我看这小子八成是认字儿认多了,脑壳憋坏了吧!”又是一阵狂笑。
少蟾仍是平静的问:“他欠你们多少钱?”
那个贼头一听来了兴致:“呦喝!你又算什么狗东西?管的倒宽绰!”
“我是田家的朋友。他们欠你多少钱,我还。”
“嗯!八成这个小妞是你的相好,你不忍心看自己的独食被爷几个分吃了!哈哈哈哈!”一群流氓□□的笑了半天,那贼头才说道:“听着!田大龙连本带利总共欠下我们二十七两一钱四分五!老子大发善心,抹个零头,就算你二十七两好了!换这个小妞嘛,本来是个亏本买卖!不过看在老子跟田大龙多年老交情的份上,也就不跟他计较这么多!只要把小妞带回去,让爷几个开开心心,多多消受她几个晚上,也能将就抵得过了。她要是有命活到大爷们玩腻了,贱卖到窑子里,说不定老子还能赚几分辛苦钱!哈哈哈哈哈!”
少蟾咬紧牙关:“请你们宽限数日。我一定会想办法筹足银两,分文不差的还给你们。”
“宽限!弟兄们听见了吗?他说要宽限!”群贼响应着,鬼哭狼嚎的一阵怪笑。贼头冲着少蟾道:“宽限也可以!只是从今天起,过了一天,便要翻上一番!今天是二十七两,明天就是五十四两,后天就是一百零八两!”
“你们……”
“穷小子!没能耐就别愣充好汉,还想英雄救美!看见没,地下那个就是你的下场!”说完,一巴掌拍在少蟾的肩头,将他扒拉到一边。少蟾被推得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那贼满口秽语的向依然抱着大哥的小英走去:“看在你俩一片痴心的份子上,等这个小妞被老子享受罢了,剩下一口留给你也就是了!哈哈哈哈!”
那贼头的脏手还没碰到田小英,只听到耳边响起莺啼婉转的娇语:“住手!”
那伙流氓都是一愣,循声望去,才发现从少蟾身后转出一个袅娜的少女。只见她明眸皓齿,玉肌云鬓,绣袄罗裙,出现在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场景里,果真显得娇艳无比,光彩照人。
那个贼头立刻丢下小英不理,斜着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绣云,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贼头□□着说:“嗯!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小娘子,模样儿倒是更可人!只怕耍起来,也更……嘿嘿嘿!”说着,凑上前去,一只恶爪就要摸向绣云的脸蛋。
少蟾紧紧的握住双拳,却只是低下头,闭上眼睛,死死的咬住牙关。
绣云轻轻一扭腰,便让那流氓扑了个空,她那如花的面庞上霎时飞起红霞,含水的眼眸中隐隐挂上冷霜,反而显得愈加风流妩媚。那个贼人见了,早已经是□□焚心,顾不得一切,挥手招呼群贼过来拿人。绣云只是闪了几闪,那伙流氓不但连她的裙边也没有碰到,反而有的摔个啃屎,有的撞作一团。
不知哪个流氓脑子灵便,忽然高喊一声:“奶奶的,这个小贱人会两下子!大哥,咱们都被臭婆娘耍了!”群贼立刻各拉家伙,呼啦一下把绣云围住,色眼里纷纷挂上凶意。
贼头一挥手:“一起上!抓回去一定要让她好好还还这笔债!”又邪笑着补充道:“小心着点!细皮嫩肉的,蹭破了就不好玩了!”
绣云不再回避,沉下脸,举起宝剑,和众多流氓斗在一处。
此时,小英已将他大哥扶回屋内,又回到少蟾身边,见此情景,焦急的拉着他的袖子:“李先生,快想想办法!林姑娘她……”
少蟾悲哀的摇摇头:“田姑娘,不必担心,绣云她不会有事的。”
果然,说话之间,诸多贼寇,却没有一个能近得了绣云身旁。她见他们打得既无章法,又蛮狠好勇,只是一味凶猛冲撞,心下便十分不耐烦,一个踮步从贼圈里腾身跃起,手按绷簧,“叮啷啷”一声掣出利刃,只见一道清冷的光华闪现,犹如玉兔初升,辉洒大江。她再落入贼圈时,三下五除二,群贼手中的刀枪棍棒各自只剩下一截把手,地上散落着许多铜铁碎片,断口齐刷刷的泛着冷光。有的贼撒手慢了,呆呆的看着手腕上一道伤口,倒也不疼,只是血流如注。绣云一不做二不休,宝刃还匣,剑里夹脚,一一击在群贼的几道大穴上,流氓们只能伏在地上,哀嚎连天,纷纷求饶。
绣云冷笑一声:“你们要想活命,就向田姑娘讨饶!”
那些流氓立刻吃力的拖动身子,转过去跪在田小英脚下,齐声乱嚷:“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无珠,满口喷粪,以后再也不敢了!要是有谁再敢打姑奶奶的主意,让他生个儿子没□□!”会来事的,还作势扇自己的耳光,倒也“咣咣”有声。小英不知所措的看着少蟾。
绣云走到他二人身边,厉声喝道:“我今天要是就这么放你们走了,日后你们必定还会再来田家惹是生非!”说着,从右手上褪下一只玉镯,通体碧绿,透亮如冰。“我现在身上没有金银。这只玉镯成色平平,但少说也可卖个四五十两,足够偿还田家的欠债了。欠据拿来!”
那贼头哆哆嗦嗦摸出一张纸,绣云接过来递给小英,果然不假。绣云便把玉镯放在地上:“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那贼头作恶多端,抢人霸财,也略见过些世面,拾起镯子一看,心里反倒暗暗庆幸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已经在盘算去找哪家当铺的老板销赃了。嘴里只乱说:“足够了!足够了!多谢姑奶奶慈悲!”
绣云又道:“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许骚扰田家!”群贼齐声高应。“还有!如果你们当中有哪个人,再敢借给田大龙一分一厘,或者再敢让他跟着你们鬼混,哼!到时候可别怪我剑下不留活口!”群贼又齐声高喊“不敢!”“滚!”那些地痞无赖哪里学过什么内家功夫,穴道仍是乱的,只能互相搀扶着,歪歪扭扭的逃了。
看着他们都滚得远了,绣云才转过身,只见小英已经是面无血色,眼泪都干了,只是哆嗦着扶着少蟾的手臂,嘴里喃喃的说:“林姑娘,林姑娘……”小芠紧紧拉着姐姐的手,眼珠定定的随着绣云移动。
绣云清了清略变沙哑的嗓子,尽量柔声说:“田姑娘,别担心,已经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麻烦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英才勉强恢复一些,颤抖着说:“林姑娘,李先生,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绣云微微笑着说:“田姑娘,先别想这么多。快去看看你大哥的伤势怎么样了,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小英也恍然醒悟:“李先生,林姑娘,你们也进来坐一坐。”
绣云点点头,小英慌忙跑进去先做准备,因为家里久已不堪待客。
少蟾步履沉重,面色晦暗,竟然始终没有和绣云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人刚进田家院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年迈却暴躁的声音:“都怪你死心眼子,不肯听爹的话乖乖的嫁给王掌柜,才惹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真的被人抓去糟蹋了,看看还有哪家的男人肯要你!”
小英似乎低低的唤了一声“爹”,那老头又嚷着:“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那个姓李的!他虽然也有两下子,但是不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躲到这个穷山沟里!他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还拿什么来养活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小英无力的分辩:“爹,我对李先生从来都没有非分之想。再说,今天的事也多亏了李先生和他的朋友帮忙,才……”
“哼!他本来就对你没安好心,还带了朋友来!不过是贪图你的美色,施一点小恩小惠,然后玩弄你罢了!”
“爹,你不要这样乱讲,李先生的朋友是位姑娘。”
“你看!你看!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人家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倒还在这里为他守身如玉!傻丫头!”
绣云听得浑身颤抖,不敢相信的看了看少蟾:“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混账的人!”提着剑就要冲进去。
少蟾伸手拉住绣云的手臂,满脸痛苦的说:“林姑娘,请你不要……”
正在这时,田小英走出来,眼圈红肿,满脸愧色,低着头轻声说道:“李先生,林姑娘,我爹他不舒服,恐怕不能……”
少蟾温和的说:“没关系,我们这就回去。田姑娘,你多保重。”
绣云也不答话,转身便走。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觉得胸口抽紧,眼前昏暗,喉咙里涌起一股咸丝丝的味道,她双腿一软,已经倒在少蟾怀里,在他胸口留下一团殷红的血迹。
小英还在身后望着他们,见此情景,惊叫道:“林姑娘她……快扶她进屋来……”
少蟾完全不加理会,抱起绣云,发足狂奔。
绣云悠悠转醒的时候,发觉自己正盘膝而坐,一股柔和而醇厚的内力正从背心的大穴源源不断的注入自己体内。她略为凝神,自觉精力已然恢复,便道:“李大哥,多谢你,我已经没事了。”却只听得一声厉喝:“不要说话!用我教给你的口诀调理经脉!”绣云只得依言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当少蟾终于收力的时候,绣云已经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身体竟然比今早醒来时还要强健一些。她回转身,发现少蟾双目紧阖,大汗淋漓,呼吸沉重,浑身都有些微微颤抖,慌忙说:“李大哥,你怎么样?”
又过了许久,少蟾才睁开双眼,站起身,面无笑容,但仍是温柔的说:“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完,蹒跚着,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
第二日,少蟾很早便出门去,傍晚时分才回来。一进门,就对绣云说:“林姑娘,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绣云望着他,轻轻的点点头。
少蟾又道:“我们去江边走一走吧,此时天气很凉爽。”
绣云笑了。
二人沿着江,朝向村外越走越远,一直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所在,找了一块大石坐下。此刻,果然是薄暮如织,晚风习习,宿鸟急归,山山水水静穆无言。
绣云只觉得心里一片安宁,不禁胡乱想到:“若能每日都像这般与李大哥相依相伴,此生我便再无他求。”
只听少蟾道:“林姑娘,昨天发生的事,我先要多谢你帮忙……”
绣云望着江水,冷淡的说:“请你转告田姑娘,路遇不平,仗义相助,本是江湖中人的……”
少蟾立刻打断她的话:“林姑娘,我没有资格代替田姑娘说什么话。我是为我自己而感谢你的。”
绣云笑了,转过脸望着他,温柔的说:“李大哥,要是为了你自己,那就更不必了。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不论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少蟾沉着脸摇摇头:“我还要向你道歉,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害得你重伤初愈就劳神耗力,几乎……几乎功亏一篑……”
绣云黯然道:“那是因为……因为你答应过师兄会救活我,照顾我,把我好好的还给他。现在你却几乎食言,所以……所以你觉得对不起你的好朋友,对不对?”说着,声音低沉下去。
少蟾心如刀割,吃力的说:“你不明白,林姑娘,对我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心爱的人受到伤害,而我自己,却无法保护她……”
绣云惨然说道:“李大哥,若是……若是你能把我算作心爱的人……那么,我再受多少伤害,再吃多少苦痛,心里也是快乐的……”
少蟾低下头,摘了一片草叶,慢慢的扯成碎片,才说:“林姑娘,我今天想要对你说的是……我很感激你,这些日子一直没有问起我的出身……”
“李大哥,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因为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
少蟾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我的授业恩师,是潼山派四侠贺溪龄贺前辈……”
绣云恍然大悟,兴奋的说:“哦!怪不得你的医术如此精妙,原来你是贺神仙的弟子!”
少蟾咬着牙,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我是被逐出师门的。当日我曾经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再也不得踏足江湖半步,再也不得用所学医术为江湖中人治疗伤病。所以,才求得掌门宽饶,没有废去我的武功。”
绣云惊呆了,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少蟾继续道:“我并无意隐瞒你,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乎可算尽人皆知,你师父、你的几位师兄都知道,只是你当时年幼,身处深闺,恐怕不曾记得。但是我不愿让你一直误会下去……”
绣云对他的这些话毫不在意,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震惊的说:“这么说来,你几番救我,已经……”
少蟾用手遮住脸,没有回答。
“那会怎样?”绣云急切的摇晃他的手臂。
“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有一天,我在你身边时,却再也不能保护你,照顾你……”
“那样我就更不能离开你。既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不论发生什么后果,都应该由我一力承担!”
少蟾更加痛苦的摇摇头:“林姑娘,你不要误解,我并非怪罪于你。其实,就算不是你,就算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师妹,无论遇到任何一个人性命垂危,我同样不会见死不救。是我自己的错,我自毁誓言,必有……”
绣云脸色一变:“好!既然你不怪我,也不必我替你担罪,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是要说你出身低贱,前路渺茫,你配不上我这个名门正派,身家清白的大小姐,所以你不敢承受我的好意!”
少蟾没有想到绣云出言竟然如此坦率,却也无可反驳,只好静静的盯着江水。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也是因为你自轻自贱,自卑自愧,就连对那种下三滥的恶霸无赖都不敢稍有得罪!你可以不使武功,不走江湖,随便去哪座城里开家医馆,诊治一些商贾富户,一样可以衣食无忧,安家立业。可是你却情愿一辈子缩在这么一处荒山恶水,穷乡僻壤,过着这种乞丐都不如的生活,就是因为你心里永远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永远抬不起头来见人!”绣云越说越气,语带哭音,浑身颤抖。“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些,却又要归咎于什么师门重誓!如果老天爷专劈好心人,我非要把雷公的脑袋拧下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少蟾柔声说道:“林姑娘,你又何必为了我而诅咒天地呢?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这里住得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救了那个田老头,你听他用什么恶毒的话语来侮辱你!当哥哥的要卖妹子,当爹的要卖女儿,一群男人眼见着一个清白姑娘被一伙流氓欺负却站在一旁看热闹……昨天,昨天要不是我拼死相救,那田姑娘早已经……已经……”
少蟾立起身,冷静的看着绣云:“你说得不错。我原以为,就算我管不了天下人的死活,至少也要保你周全。现在看来,反而是我累得你声誉受损,性命危难。所以……”他停了一下,仿佛不忍心出口:“明天我便送你回归闲庄。我能够为你做到的,都已经尽力了。”
绣云如五雷轰顶一般,直觉得天旋地转。她站起身,只是不住的点头:“好!好!我走!我走!你……你和他们都一样……”转过身自顾自的跑了。
那一晚,少蟾辗转难寐,直如万箭穿心一般痛苦。他坐起身,披了件外衣,捻亮灯盏,拿过一本书来,却一个字也没看见。他想起老树下那一抹桃红的衣衫,恐怕今生今世,自己只能将这一幅美好的画面深深的珍藏在心底。
忽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低的呜咽。放下书,屏息凝神,果然又听到一声。他举着灯,推开门,来到另一间房门前,那哀咽更清楚了一些。他低声唤道:“林姑娘……林姑娘……”没有人回答,那抽咽声却变得急促起来。
少蟾咬了咬牙,推开房门,走进去,将灯立在桌上。月白的纱帐内,一团模糊的身影,不停的传出沉闷的低泣。
他默默的掀开帐帘,坐在床边,只见绣云面向墙里,用被子遮着脸,身子一抖一抖的。
少蟾轻轻摇了摇绣云的肩头,嗓音沙哑的说:“林姑娘,你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
绣云猛然坐起身,一边抽泣着,一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面前的人,终于忍不住扑过去,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少蟾的脖颈,将面庞埋进他的肩头,放声大哭,口里哽咽着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蟾见绣云身上只有一方鹅黄色的锦缎薄衫,用一根水波纹状的金链系在颈间,露着洁白的肩背和双臂。他默默的取下自己的外衣,披在绣云肩头,替她抵御夜寒,然后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好像在哄慰一个哭闹的婴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很久,灯里的油渐渐耗尽了,灯光慢慢暗下去,跳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少蟾的肩背和前胸都已被泪水浸透,绣云才慢慢止住啼声,身体也不再发抖。但是她仍然搂着少蟾的肩头不肯放开,仿佛只要自己一放手,眼前的人就会立刻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从此再也难寻一丝踪影。
少蟾扶起绣云,用衣袖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又将她身上披的衣服拉紧。两个人默默的坐了一会儿。
绣云终于开口说道:“李大哥……今天,我说了那些话,很对不起你,我不该……”
少蟾摇摇头:“那些话,你一句也没有说错,所以,你不要感到愧疚。”
绣云咬咬嘴唇,又涌出一阵眼泪:“李大哥,你已经对我说了你要说的话,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还记得那天在山顶,你指给我看那株救我性命的药草吗?从那时起,我心里便一直在想,你就像一株‘畏寒子’,虽然三季鼎盛,却唯独畏惧严冬,纵使有起死回生的灵验妙效,却只能隐居深山,混迹草莽,无人知晓,便是那些曾仰赖它得一活路的人,也多半不知该向谁感恩。它救得了垂危待毙的世间众生,却唯独救不了自己遇寒即凋的命运。而且,还有一件事,你没有告诉过我,我却从你的那些书里看到了,它的功效,不是调治体衰力竭,补足内里空虚,而是……而是让那些死心绝望的人……重新燃起生机。我要告诉你,就算我的命不是它救的,我也同样会敬重它,怜惜它,我愿意……愿意做一切事情,来帮它抵御严冬酷寒。”说着,低下头去。
没有灯火,只有稀薄的月光,少蟾的面容却渐渐变得温暖而明亮,他微微笑着,低声说:“绣云,还有一件事情你忘了问我。”
绣云的脸庞也在黑暗中变得光辉熠熠,带着淡淡的快乐和紧张,问道:“什么事情?”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当初是因为什么而被逐出师门的。”
绣云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反正不管由于什么缘故,总不是你的错,不是有人诬陷就是你师父老迈糊涂,就算真的是你的错,也必然情有可原。”
“你就这么相信我?”少蟾的笑容中带着忧虑。
“就算不相信你,我也相信师父和师兄。不论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师父从来没有将你拒客门外,师兄也始终把你当成最要好的朋友,毫无顾忌的把我托付给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做过坏事。”绣云不容反驳的说。
少蟾温柔的说:“好,现在不说那些,你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
绣云换作一幅楚楚可怜的情态:“李大哥,那你要一直陪着我,不然,我会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少蟾点点头,安顿绣云躺好,然后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见她很快便沉沉睡去,平静而安详的面容正如当日曾在归闲庄中所见到的一般,只是多了一抹明亮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