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勇的哥哥王大勇,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当他拖着半条残腿从前线凯旋时,整个临河城都沸腾了。机关、学校、工厂、街道都请他做英雄事迹报告。我们学校自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给我们做的报告稿子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级部团支书林丽美写的。她是我们学校著名的美女兼才女。自从出了那件不幸以后,她便化悲痛为力量,一心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临河城文学》《地方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诗、小散文多篇。
礼堂里座无虚席,王大勇身穿军装,头戴军帽,拄着单拐走上舞台,端端正正地打了一个敬礼,下面掌声一片。王大勇落了座,一束灯光从天而降打在他刀削般的脸上,衬托出他的威仪和**。
报告由学校政教主任主持,他说话结结巴巴,表情却很生动,不停地掀帽子,抓头皮。全校师生都知道,他患有严重的牛皮癣。传说沾着死,碰着亡。我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英雄大义凛然岿然不动视死如归——什么乱七八糟!总而言之,我们都把崇敬的眼神投到了政教主任身边的英雄身上。
王大勇讲得太好了,确切地说是林丽美老师写得太好了。一个比喻连着一个比喻,一句排比又一句排比,“青松”“红日”“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同志们向我开炮”等诸如此类的词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热血沸腾,感动得热泪盈眶。“为了给部队进攻铺平道路,我用血肉之躯以身试雷,用火红的青春谱写了一曲壮丽的凯歌。”林丽美是这样写的,王大勇也是这样念的。半个小时的演讲,至少二十次被掌声打断。演讲结束后,掌声更是经久不息,险些把房顶震塌。最后,校长出来致辞,他紧紧地握着王大勇的手说:“感谢英雄同志给我们带来了这么生动感人的一次爱国主义教育!感谢感谢,十分感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学校里,王小勇也成了同学们追捧的对象。报告会后,林丽美老师就布置我们写作文,不光我们班,全校的孩子都要写作文。写写你对英雄事迹的感想,写写你打算怎样以英雄为榜样,努力学习,顽强拼搏,为振兴中华,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王小勇走在校园里经常被人拦住,想从他嘴里抠出一点边角余料。王小勇自然得意得很,陈年烂谷子都抖落了出来,讲着讲着,连小时候哥哥带他去掏人家鸽子窝的事都讲了,刚好政教主任走到这里,听着不对劲,就把眼一瞪:“胡诌八扯,净破坏英雄形象!”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买账,有个高年级的孩子就说:“有什么好学的,真正的英雄早就牺牲了,活下来的都是些贪生怕死的。”
王小勇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他跑回家去质问他哥哥:“你怎么没牺牲呢?”
王大勇的脸“唰”地变了:“滚!”他挥舞着拐杖,单腿跳着,把弟弟赶到了大街上。
王大勇的一帮过去的朋友来看他了,这帮朋友全都穿着花格子衬衫喇叭裤,戴墨光眼镜。叼着香烟,打着呼哨。他们带来了啤酒和菜肴,吃吃喝喝好不痛快。王大勇给他们讲另外的故事。他说越南的男人都死光了,女人都光着身子,露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吹声口哨就跟着走。越南的女人们长得倒不错,就是皮肤黑,个子矮。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比日本娘们还矮!”听这意思,他不但见识过越南女人,也见识过日本女人,才有比较。
听这一说,朋友们都肃然起敬地望着他。
王大勇指着一个外号叫“浪子燕青”的弹吉他的帅小伙说:“像你这样的,到了那边肯定囫囵不出来。”
“哄!”大家全笑了。“燕青”的脸腾地红了。
“燕青”说:“别扯我呀,说说你自己,你玩了多少?”
这个问题,大家都很关心,一起看着英雄。王大勇呸道:“玩个屁呀,老子刚到那边就踩到**上了,连命都差点保不住。”
众人纷纷为英雄摇头叹息,觉着这个英雄有点亏。不一会儿,大家的焦点又转到了“浪子燕青”背的吉他上了。燕青自弹自唱了一首《热情的沙漠》,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伴随着节奏跳起了迪斯科。一曲终了,大家举杯相庆。
这时候,一个绰号叫“贪腥猫”的家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着酒嗝说:“刚才,大家弹的也好唱的也好跳的也好,我是既不会弹又不会唱也不会跳,下面呢,我给大家来个诗朗诵,啊,来个诗朗诵!”
这个叫“贪腥猫”的家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喜欢留两撇狗油胡,因为扒女厕所被抓住过,人们根据他好色的特点,给他起了这么一个雅号。一听贪腥猫要来诗朗诵,大家都笑得肚子疼,七嘴八舌地嚷:“你赶快歇着吧,就你这模样还来诗朗诵,‘屎壳郎诵’还差不多!”
“闹了半天,你还是个‘湿人’呢!”
有人压着嗓子学女报幕员的样子:“下面请欣赏诗朗诵,朗诵者贪腥猫——”
只有王大勇说:“都别吵吵,让他念!”
贪腥猫又连续打了几个嗝,使劲喝了一口水:“我开始朗诵了,这首诗的题目叫‘无题’。”
“什么名字?”大家没听清。
“无题。”
“你他娘的‘无题’算什么题目?!”
闹哄哄中,贪腥猫正式开始了朗诵: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摩托车在行驶
机关枪架在高高的汽车上
我被判处死刑
朋友们,记住我的教训吧
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条条的毒蛇
她那金黄的头发
是男人们的锁链
高耸的**
是埋葬男人的坟墓
雪白的大腿
是男人的铡刀
咔嚓、咔嚓、咔嚓……
“好!”大家笑得一片人仰马翻,有人拿啤酒往贪腥猫的头上倒:“妈的,还真有一套!”
贪腥猫显然是喝多了,朗诵完毕,“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大家笑得更厉害:“妈的,铡了,铡了!咔嚓、咔嚓……”
王大勇却显得不太高兴,他似乎是耐着性子听完贪腥猫的朗诵,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恶心!”
曾经受过侮辱和损害的林丽美老师,不揣冒昧,悄悄地爱上了战斗英雄王大勇。她经常拿着一个小本子去采访他,当时来采访他的还有好几个报社的女记者,但都没有林丽美漂亮。王大勇在林丽美老师面前只讲他的英雄事迹,讲炮弹是怎么的响,**是多么的防不胜防,林丽美一脸崇拜,心跳加快。
“你知道吗,”她羞涩而激动地说,“我从小就崇拜英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两个人的交往起先遭到了林丽美家人的反对,他们不愿意闺女嫁给一个残疾人。但团县委和学校都表示对他们大力支持。县团委书记激动地说:“真是‘想吃海货来虾米’,要啥来啥。正需要这样的典型呢,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
街道上也找林丽美的父母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说:“残疾人怎么了?身残志坚的有的是。别看王大勇残疾了,但人家是战斗英雄,一个月光津贴就有四十元,另外一年还发一件呢子大衣。”刘家的人转念一想,自己的姑娘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英雄不嫌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何况还有呢子大衣,也就不再反对。
就这样,林丽美和王大勇结了婚。结婚那天,艳阳高照,宾客盈堂,城里几大班子的领导以及学校的领导一应俱全,记者穿梭其间,抢拍下无数珍贵或不珍贵的镜头,少先队员还献了“啊”字诗。我和王小勇爬上屋顶放爆竹,鞭炮纸雪花一样落在人们头上、落在地上。放完鞭炮,我们又把糖撒下去,引来大人孩子一阵哄抢。
晚上,客人们走光了,我和王小勇扒着窗户缝偷看。我们不太敢相信一个战斗英雄也会和女人做那事,更不相信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战斗英雄会做那事。我和王小勇打了个赌,我赌他会做,王小勇为捍卫自己哥哥的英雄形象,当然赌不会。
我说:“你说他新婚第一夜不做那事,会做啥?”
王小勇想了想回答:“学习!”
“学习?哈哈哈哈!”我笑得腰都弯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哥哥虽然不爱学,可林老师会教他呀。”王小勇稳操胜券。
这倒不是没可能,就凭林丽美老师那诲人不倦的劲儿,白痴也能**成大学生,何况是英雄?
我担心我的赌可能要输,但还是坚持要看最后的结果。我们屏住呼吸,透过窗户缝向里观望。红罗帐里,王大勇拖着他的半条腿和林丽美**,王大勇不知怎么就是做不成,气急败坏地抄起床边的拐杖,向林丽美的下身杵去。
林丽美嘴里发出“嗷”的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我和王小勇都吓得一哆嗦,飞跑出去,跑到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林丽美的惨叫还在继续,我的心怦怦直跳,命根子却竖了起来,像一个警惕性很高的战士,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林丽美半夜里跑回了娘家,哭号声和着泪水像月光碎了一地,那声音凄厉、悲伤,仿佛包含着比被遭遇**更深的奇耻大辱。几乎整个城里的人都被这哭声惊醒了。我和王小勇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林丽美要和王大勇离婚,王大勇不说离也不说不离。林丽美的父母陪着她四处找领导告状,比起上次为了女儿抛头露面,他们明显又老了许多。他们似乎比女儿更经不起摧残,佝偻着身子,相互搀扶着,头发花白,泪流满面。
这婚当然离不成,因为王大勇是战斗英雄。
“他是屁英雄,他是个变态!”林丽美吼叫着。
“当初是你自愿的。”领导们都这么说。
林丽美去找“燕青”,要和他好。这个“燕青”很早以前曾经偷偷摸摸追求过她,自从王大勇介入后就自动地退出了。
“你说什么?不行,大勇哥会杀了我的。”他嗫嚅道。
“没出息,他一个残废你怕什么?你不是给我唱过‘你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的沙漠’吗?你的热情呢?你的沙漠呢?”林丽美叫了起来。
“我……”“燕青”面红耳赤,忽然“嘭”地拨了一下琴弦,霍地站了起来,“正因为残废我才怕,你没听人说瞎的狠瘸的忍吗?”
“去你娘的蛋!”林丽美的嘴里平生第一次吐出这样的脏话。
林丽美从此下决心变成一个破鞋。她想到的第一个男人是她初恋时的男朋友,说男朋友其实也算不上,他是她高中时的班长,曾经抄过北岛的诗给她。那首诗她记忆犹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她喜欢这首诗,也并不讨厌那个男孩,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发展。她再次找到那人时,那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妻子长年有病,他一个人既当爸爸又当妈,累得叽叽歪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她上门去表明心意,那个男人正抓着一把小米,“咕咕”叫着喂鸡,一听这话小米洒了一地。他先是没认出她来,最后瞪着一双牛眼看了半天,猛地爆出一句话:“你可别吓我!”随即手忙脚乱地关上了大门。林丽美踩了两脚鸡屎,红着眼睛出来。
后来,林丽美又花了两个星期的工夫给自己从来瞧不上眼的崔大杂碎老师织了一件毛衣。第二天,崔大杂碎的老婆当着很多人的面把毛衣砸在她脸上:“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再敢勾引我男人,我豁烂你!”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林丽美找到“湿人”贪腥猫时,贪腥猫先是吓了一大跳,最终还是慷慨接受了。林丽美在他那里获得了平生第一次性**,腿上磨得青一块紫一块。早晨起来,贪腥猫心有余悸地说:“妈的,你可真能叫!”
“怎么,怕人听见?”林丽美大大咧咧地说,“我都不怕你怕啥?”
“是呀,你都不怕我怕啥?”贪腥猫捏了一把林丽美的**,脸上乐开了花。
林丽美力所能及地和她认识的每一个男人**,服务社会,无私奉献。从政教主任到锅炉工,还有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少说睡了一个连。一个团支部书记眼睁睁地变成了一辆公共汽车,就连李珍也暗地里挑大拇指:“奥雷啤酒,后来居上!”她说的是当时一个杂牌子啤酒的广告词,也就是我们在西关饭店里常喝的那种。苦兮兮的,没鸟意思。一天早晨,我迷迷糊糊中被母亲的哭声弄醒。趴在枕头上,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我的风流老爸也上了林丽美的床。他还偷着把母亲的一条围巾送给了林丽美,没过两天,母亲和林丽美在街上碰巧走了个两碰头,母亲一把将那围巾从林丽美脖子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踩了又踩。
林丽美一点都没恼,反而“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管好你男人比什么都强!”这是她给我母亲的忠告。
我听见母亲愤愤地唾骂:“这种破烂货你也上?真是饥不择食了你!从今往后,你一辈子也别想再靠近我!”
父亲当时装得倒是很老实,一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样子,可那遮遮藏藏的眼神分明在说: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不花钱。父亲表了一通决心,没事人似的出去了。这个不要脸的。当初他就是凭着一股不要脸的无赖劲,把我妈追到手的。听街坊邻居们说,我妈年轻那会儿是国棉总厂的“五朵金花”之一,又是技术员,称得上才貌双全,追求她的小伙子排成队,可最后她偏偏就选择了我爸爸。起因就缘于一件事,我爸爸在她宿舍门外雪地里站了一夜,确切地说来其实是半夜。那天我妈下夜班,十二点半和工友们一起回宿舍,我爸就等在门口,要和她说话。妈妈又羞又气,叫他滚他也不滚。妈妈和同事进屋躺下了,那家伙在外面不停地背诗背情书,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什么“我爱你爱得吃不下饭,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反正是肉麻之至。当时,整个宿舍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女工们“疯子”“流氓”的乱骂一气,可人家愣是毫不动摇,依旧我行我素。到了两点来钟,我妈终于撑不住了,推开窗子,哭着喊了一嗓子:“明天再说好吗?我求求你了……”
“只怪我当初太善良、太幼稚,被他那副可怜相给骗了!现在我算明白了,他为了满足那个欲望,什么都做得出来。早知道我就让他在外面站到天亮,冻死省事。”母亲擦了擦眼泪说,“你爸,我早晚得跟他离婚,他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离开女人就活不成,可什么样的女人也别想拴住他那颗猴心!”
我没吭声。妈继续说:“小威,我问问你,我要是和你爸离了婚,你跟着谁?”
我木然地回答:“我谁也不跟。”
“我白养你了,真是一头白眼狼!”母亲霍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冲我大喊。
有一天,贪腥猫在大街上拦住了林丽美。
林丽美一看是他,笑了:“怎么,想我了?”
贪腥猫回答:“是。”
“你真是只贪腥猫,”林丽美说,“说实话,我也挺想你的,可惜我还有更想的。”
“你这是上哪里去?”贪腥猫打量着花枝招展的林丽美。
“去哪?”林丽美哼了一声,“你管不着。”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贪腥猫看看旁边没人,竟然一把抓起了林丽美的手,声音颤抖地说,“你这是坠落!”贪腥猫和临河城的很多没文化的人一样,把“堕落”念成“坠落”。
林丽美没防备,被他一抓,吓了一跳,使劲抖开他的手,骂道:“神经病,我堕不堕落关你屁事?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怎么到了晚上就不老实了?我来着大姨妈,你都要上!你不就想让我光和你自己上床?你想得美啊。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愿意咋使就咋使。你要敢在大街上剥光了腚给大家看,我就相信你是好心。你敢吗?你怎么不敢?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让开不让开?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了。来人啊,都看看贪腥猫挽救失足女青年了——”
林丽美说着,解开衣领的两粒纽扣,扯着脖子就喊。
当时,刚刚过了午睡时间,大街上陆陆续续出现上班的人。贪腥猫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林丽美望着他的背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以后,她又有些难受。她经历这么多男人,贪腥猫是和她做得最好的。有一阵,她甚至为此很迷惘:我是不是爱上他了?可一种执拗的本能由不得她就此多想,她记起自己的一位离过婚的姐妹说这样的话:你只要记住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永远错不了!每当她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感到迷惘时,这句话都能让她豁然开朗。她默默地系好脖领的扣子,眼睛突然有些湿润,这眼泪真让她感到羞耻。
王大勇对林丽美的折磨更厉害了,每晚惨叫声不断。我想,他一定是把林丽美当成了越南妇女,当成了敌人。周围的街坊们都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了:林丽美满大街跑,王大勇拖着拐杖在后面追。可是终于有一天,林丽美非但没有跑,而是转身一头把王大勇顶了一个大跟头。这种事情按说不该发生,怪就怪在王大勇做梦也没想到兔子急了真会咬人。王大勇摔了个四仰八叉,林丽美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夺了他的拐杖,往膝盖上一担,咔吧碎成了两半。这下,不但是王大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林丽美本人都大吃一惊。林丽美只是气急了拿了个架势,没想到拐杖会应声而断。其实,原因也不难找,王大勇成天拿着那根拐杖当刑具,那根拐杖早已是银样镴枪头。
自此以后,王大勇的英雄形象彻底倒塌了。
林丽美击败王大勇后过了没几天,贪腥猫突然找到了王大勇。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大勇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王大勇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又有什么艳遇了?说来我听听。”
“我、我……我和嫂子好上了!”贪腥猫扑通一声给王大勇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王大勇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条件反射地赶紧去扶贪腥猫,“嫂子,哪个嫂子?”
贪腥猫痛哭流涕,就是不肯起来,王大勇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脸色阴沉起来:“呵呵,贪腥猫,本事不小啊。都说你有贼心没贼胆,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说着,举起拐杖就要打。
贪腥猫跪在那里没有动:“大勇哥,想打你尽管打吧。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和嫂子好,我愿意和她结婚!大勇哥,你就成全我们吧!”
王大勇的拐杖举到头顶上,却又收了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你说什么?结婚?呵呵!”
“是啊,结婚。”
“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
“是我先说的。”
“她同意了?”
“她起先没同意,后来点了点头说:‘行啊,行啊!’”
“行啊,行啊,”王大勇模仿着贪腥猫学林丽美说话的腔调,“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这个行啊?”
“好几个月前。”
“好几个月前?”王大勇咄咄逼人地问,“是不是在床上?你直截了当地说就行,我承受得住。”
在王大勇的再三鼓励下,贪腥猫终于嗫嚅着点了点头:“是,是。”
“哈哈!贪嘴猫,真有你的!”王大勇点着贪腥猫的额头说,“床上的话你也当真?女人的话你也相信!你白读了那么多黄书,怎么反而成了十六七的纯情少年?脑子进水了吧?烧坏了吧?我这句话放在这里:她要是真想和你结婚,我头朝下走!贪嘴猫,我告诉你吧,女人全他妈的都是贱货。你只要记住这句话,走遍天下都不怕。你要不相信,刀山火海等你下!”
林丽美一边继续放荡,一边坚持四处告状,学校领导找她谈话。她叉开双腿,裙子里边什么都没有穿,她说:“我这里已经成了无底洞了。”
“王大勇同志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这么一点牺牲你就做不到吗?”据说这个问话的人也上过她,因此问得并不怎么理直气壮。
林丽美斩钉截铁地说:“做不到!我宁肯幸福我一个,牺牲十亿人!”这话说到最后,变成了咬牙切齿。
“反动!”那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林丽美已经不教我们课了,学校里让她打扫卫生。听说,要不是看在她是英雄家属的份上,早把她开除了。
一天早晨,我看错了表,到学校早了一些。在校门口碰见了林丽美。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劳动布衣服,披头散发,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岁,我当时真没认出来。她正拖着一把大大的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见我,叫住我,问了一句:“你说人死了之后真有灵魂吗?”
我记错了,她肯定不是这么说的,这是她教过的课文里祥林嫂说的话。反正,当时我吓了一身冷汗。她的一双眼睛,也真的像木刻的一般。鲁迅这个比喻太好了,用在饱尝辛酸的林丽美身上再恰当不过。
冬天就要到了,树叶越落越疾,仿佛所有的树木都在想:趁早落光了散伙,去他娘的蛋!一天早晨,林丽美死在一堆落叶当中,她的下身仍然没穿衣服。双腿中间那个口张着,一只老鼠正努力往里面钻。她的死无人问津。只有多情的“湿人”贪腥猫,“哭得比死了娘还痛!”说这话的正是王大勇。
五一节晚上十点多,纺织厂的几名联防队员,在厂职工宿舍区巡逻时抓到了一个偷女工内裤的贼,送到派出所里一通连打带吓唬,没想到竟然供出一桩大案。他竟然就是两年前强奸林丽美的真正凶手,他的住处居然还藏着林丽美出事时穿的那件红裙子的衬裙,只是上面的血迹已经暗淡。
这个当年的强奸犯,就是湿人贪腥猫。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大勇正在吃饭,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等他拾起筷子,王小勇看见他的眼圈红了。
“这家伙!”王大勇欲言又止,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而王小勇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义武要回来了!
就这样,林丽美死了半年以后,赵义武从监狱提前释放了出来。没有人为他遭受的不白之冤鸣不平,倒是有不少人偷偷笑他是个倒霉蛋。“浪子燕青”就说:“连个**都没摸着,白关了两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冤包了。你看人家贪腥猫,吃了第一口鲜,又回锅了多少遍,算是享尽了屌福,死了也值得!”
不过,大家都对贪腥猫自己供出这桩案子感到迷惑不解。偷个裤头、奶罩,多大点事啊,非得自己往那火坑里跳?大家纷纷猜测想必是打怕了,到底是个孬种。只有王大勇对此一言不发。
我和王小勇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赵义武,一是出于真心的歉疚,二是怕他出来找我俩的麻烦。
我们略备薄礼,以表寸心。一个西瓜,一挂香蕉,六只苹果。
赵义武还住在他家的那口老屋里,院子里杂草一人高,屋里黑咕隆咚,潮湿阴冷,活像一间坟墓。赵义武黑了、瘦了,长了络腮胡子,只有两只眼睛比以前更加有神。我们去时,他正在窗下磨一把菜刀,认出我们,冷冷地说:“你们还有脸见我。”
王小勇说:“瞧您说的,我们兄弟俩没少想你呢。是吧,刘小威?”
我也赶紧说:“是啊是啊,大哥,冤枉啊,我还以为偷铁的事犯了呢。”
赵义武不耐烦地把手一挥:“闭上你的臭嘴,我早就说过你是一个叛徒!”
“大哥,你这两年还好吧?”王小勇岔开话题。
“好,哼。”
他脱下裤子给我们看,我们都惊呆了。他的大腿根居然有一道伤疤。
赵义武告诉我们,在监狱里,犯这种事的人最不被人瞧得起。
“那个林丽美现在怎么样了?”赵义武问,“你们见着她,告诉她,我要对她先奸后杀!这几年,我做梦都想把她办了!这个**王八蛋!”
我和王小勇面面相觑,半天才说:“她死了。”
我们没敢提林丽美和王小勇哥哥的瓜葛,生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死了?真的?你们骗我!”赵义武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我们不由得连退好几步。
我们惶惶道:“是真的,死了都半年了。”
赵义武瞪大眼睛,下巴抽搐着,整个脸都变了形:“死了半年了?她怎么能死呢!呜——”他一边哭,身子一边往下抽,最后“咕咚”一声昏了过去。
我们两个吓坏了,顾不上他会不会找我们报仇,舀了一碗凉水泼他脸上,他打一个冷战,醒了。醒了以后还是哭,抱着我们两个哭,把我们两个脸上都弄得湿漉漉的。
“我要日她!我要杀她!我要先日后杀她!”
好不容易等到赵义武平静下来,我们请他去西关饭店为他接风。我们两个提心吊胆,生怕赵义武掏出刀子或摔酒瓶子。
然而,赵义武出奇的安静。他吃光了所有的菜,喝了一瓶景芝白干,最后,脸光红红地说:“行了,我们的事情一笔勾销了,我也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从此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王小勇动情地喊道:“义武哥,你好仁义!”
赵义武摆摆手,将褂子往肩膀上一搭,像个电影上的英雄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王小勇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心里既轻松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我们不相信除了我们两个,赵义武还有别的朋友。当时他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也没有找对象,整天和两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孩子在一起。他的内心一定很孤独吧。
听说第二天早晨,赵义武去了林丽美的坟墓,仿佛是为了确认她的死讯。林丽美的坟前野草丛生,赵义武埋头拼命拔了一阵子草,手都被划破了,似乎是想把死者认得更清。他扑在坟头上放声痛哭,惊动了几只乌鸦哇哇大叫着飞远。最后,他站起来,朝着坟上尿了好大一脬尿,这才罢休。那天他哭得脸都变了形,失魂落魄地从墓地回来,又去了西关饭店,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柜台上,然后光着膀子拎着衣服踉踉跄跄地来在了大街上。应该说,赵义武在我们临河城从来都没混成过一个英雄,他向来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伙众。只有王小勇和我两名忠实的愚仆,徒有虚名地拥护着他。大街上的人们有的认出了赵义武,但没有一个理他,更谈不上畏惧。这可和别的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的待遇截然不同。想想看,赵义武在很小的时候糊里糊涂地打死了自己的父亲,后来又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奸污犯。这说明他是一个十足的倒霉蛋,谁会怕他呢。
“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在街上晃膀子?”有几个不认识他的小流氓上前拦住赵义武,扇了他一个耳光,踢了他几脚,他居然也没反抗。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俱往矣。
那天午后,初夏的阳光疲倦地挂在赵义武身上,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们常去的那个水塘边,纵身跳了下去。他向着那片深水区游去,那座小小孤岛上的野草如招摇的旗帜指引着他。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水面像往常一样很快恢复了平静。树上的蝉也还在叫着。几天后,赵义武钻了上来,全身被泡得发白,一丝不挂,手上还戴着那只戒指。那只戒指黑铁一般黯淡无光。
听说赵义武的尸体浮上来那天,很多人都跑去看。可是,我和王小勇没去看,我们是听别人说的。赵义武的死使人们重温了一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凫的。”那段时间,这句话在很多人的嘴上整天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