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死亡毁灭了那么多人

郑成留下的那些故事书,我全都看完了。每当看到这些书,我都会想起他。

我手捧着书,常常陷入遐想之中。我多想知道郑成是死是活,如果还活着,现在怎么样?

我把故事书里的那些地名列到一张纸上:魔方大厦、聪明谷、白雪岭、无名岛……然后猜想郑成会在哪里。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一定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我不曾有过的快乐生活。这时,我心底就油然升起一种向往。

我把这些书带到阁楼上,给白面看。白面虽然爱学习,但不像郑成那么喜欢书,他只喜欢唱戏。他经常咿呀呀地唱,唱得最多的是:“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旋来地也转……”

每当他唱到这里,我就会捂住耳朵叫他别唱了。倒不是他唱得有多难听,我只是不喜欢这唱腔。苍凉中带着凄惨,让人听来阵阵心寒。白面告诉我,这是他们家乡的吕剧,他父亲生前最喜欢唱的。

“什么?驴剧?”我没听清楚。

白面笑笑:“对,就是驴剧。我们家乡以前出门讨饭的多,牵着驴卖唱的多,久而久之人们就把它称为驴剧了。文人嫌驴字不雅,就取了谐音的吕字。”

“哦,是这样。”我的眼前恍惚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牵着一头跛脚的驴子,行走在风雪中。驴背上驮着一个小孩。凄凉的弦子颤巍巍地响起,骤然间滑过一个高音,我的心跟着一紧。

每天晚上从店里回来以后,白面都要出去跑步。他拉我一起跑,说是锻炼身体有好处,我懒得动。他也不勉强,自己换了运动服和运动鞋,舒展一下腰身,就跑出去。

我在屋里看书,看闷了,就从窗户里爬出来,在仓库屋顶上散散步。我走到临街的那边,正好看见白面跑回来。他跑得很慢,但脚步非常有节奏,听着也很有力。他边跑边给自己喊着号子:“一二一、一二一……”这让我想起学校里出早操,不由地笑出声来。白面没有听到我的笑声,还在一丝不苟地向前跑,煞有介事地甩着胳膊,不像个病人,倒像运动健将。我忽然觉着这动作似乎在哪里见过,低头想起以前在学校操场上常见到的那个孤单的身影,原来就是白面。

白面回来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早晨跑?”

白面羞涩地笑了,拿毛巾擦了把汗:“那……那多不好意思……”

下午上着课,叔叔突然到学校里来找我。问我有没有见到婶婶。

我摇摇头:“没见,怎么又不见了?”

叔叔腼腆地点了点头。我说:“那还犹豫什么?快找呗!”

当初,叔叔和婶婶结婚不到半年,婶婶已经怀孕了,全家人都很高兴。可是有一天,婶婶突然不见了。有人告诉叔叔,说看见你媳妇往火车站去了,许是要回老家。

叔叔跑到火车站,没有找见。

全家人都行动起来,四处找,找了整整一天也没见到婶婶的人影。爷爷问叔叔:“你们吵架了?”

叔叔说:“没有啊。”

他们找到太阳落山回到家,远远看见屋顶的烟囱冒烟。这真是奇了,出了田螺姑娘了。

叔叔推开门一看,婶婶从灶口前抬起头。

“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是想出去转转,转够了自然就回来了。”婶婶笑着说。

叔叔露出密而小的黄牙,也笑了。

可是,婶婶的肚子却瘪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孩子丢了。

“我不想当妈妈……我还没玩够呢……”她扑到叔叔怀里,呜咽起来。

“没孩子就没孩子吧,只要人回来了。”叔叔紧紧抱住婶婶,哽咽着说,“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你。”

可是从那以后,婶婶就像是逃跑上了瘾。隔个十天半月的,就会失踪一次。叔叔就到处找她,每次都找不着,婶婶自己又回来。

人们觉着有趣,管我婶婶叫“跑”,管我叔叔叫“找”。一到了婶婶出走的时候,人们就说“跑”和“找”又比赛了。有人出于好奇,有人出于好心,帮着叔叔一起找“跑”,结果还是找不着。叔叔悻悻地回到家,发现婶婶正坐在屋里。

“回来了?”叔叔高兴地说。

“哼。”婶婶冷若冰霜,“我问你,你为什么让他们和你一起找?”

“我没有啊,”叔叔说,“是街坊们热情。”

“以后,只准你自己去找我,不然我就再也不回来。你听见没有?”婶婶提高了嗓门。

“听见了。”叔叔痛快地回答,“只能我自己去找。”

婶婶这才缓和:“好了,我饿了,你做饭吧。”

“是!”叔叔兴高采烈,像得着了一个宝。

从那以后,“跑”和“找”再比赛的时候,就没人敢再帮忙了。叔叔会把想帮忙的人统统赶走,自己投入地去寻找。脖子上挂着手风琴,边找边唱着自己编的歌:“跑啊,你快快跑;找啊,我慢慢找。你就是那神话里的宝,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宝。”他一唱这首歌,婶婶就会像从土里钻出来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几天不往外跑,心里就痒痒啊。”婶婶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邻居们唠上几句。

“你们不知外头那个好,几天不出去,草也绿了,花也开了,河里也解冻了,蛤蟆也叫了,大雁也飞回来了……”人们这才明白,婶婶一直在野地里跑。

叔叔在黄河滩里追上了婶婶,阳春三月,河滩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盛开的油菜花,叔叔把婶婶按倒在满地的芬芳里:“跑,看你这次往哪里跑?跑,你还敢不敢跑?”

一边质问她,一边拿胡子、头发、整个的脑袋拱她,拱得她心花怒放。

“敢啊,哈哈,还跑!”

“还敢?”叔叔用了些力气,婶婶笑得叫得更欢了。

“就是敢!敢敢敢敢敢……”

叔叔脱下棉袄,护在婶婶腰上,下边就开始用力气。两个人在温暖的河滩上,当着太阳的面,好一通地爱。

做完爱以后,婶婶拔腿又跑。叔叔这时却没有了力气再追,反倒是舒舒坦坦躺下来,枕着油菜花,睡了一觉。他梦见自己举办了音乐会,梦见自己和妻子手拉着手在天上飞。他睡得安详,因为他知道妻子这会儿已经在家给他做饭了。

时间久了,“跑”婶婶也会学懒了,宁愿串门子、做家务,不怎么爱跑了。叔叔就不高兴了,他把妻子从邻居家拽回来,把她手里的毛衣抽了线,和她严肃深沉地说话:

“你要堕落下去了,你知道吗?孵蛋、打鸣鸡也会,我要的不是你这个。我爱你就是因为你会跑,她们都不会,她们都死在这里了。只有你,跑得那么好!你有多长时间不跑了?你告诉我河滩上的老聒(乌鸦)做了几个窠?冬瓜和面瓜说什么?狐狸一家搬哪儿去住了?你说不上来了吧?你统统丢到了脑后了吧?当初,是你启蒙了我,现在你却放弃了梦想,甘愿扎下根来,你真让我失望!”

叔叔的话让婶婶无言以对,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往下落。最后,她抬起袖子坚定地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扬起脸,狮子似的吼道:“啊——跑!”

第二天一早,叔叔和婶子都不见了。大家兴高采烈,知道久违的比赛又开始了。

假郑成在监狱里给郑伯伯写信说:我不是郑成,我欺骗了您这么多年,辜负了您这么多年。

老郑回信说: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不是郑成,你也是我的亲儿子。

这封信老郑写了一夜,哭了一夜。

假郑成在那封信里说:我本来应该和他一起死的,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做。做完这件事,我在世上就了无遗憾了。

老郑回信问他什么事,他却再也没有了回信。

又过了半个月,天空下起雪来。半夜里,郑老伯听见有人敲门。

“谁?”

没人回答,敲门声却在继续。

郑老伯披上衣服,打开门,借着月光,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乐呵呵地看着他。

“你是谁呀……”郑老伯话说到一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个孩子就是他走失了三年的亲儿子郑成。他憨笑着,手里捏着一张纸片,郑老伯把纸片夺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爸爸,我把弟弟给您找回来了,我死而无憾了。其实我罪本当死,因为冒用弟弟的生日才侥幸活到现在。”

“啊!”郑老伯大叫一声,抡起胳膊冲着那孩子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滚!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坐监狱了。”

鲜血顺着郑成的嘴角流出来,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依旧呵呵笑着,望着眼前的父亲。

早晨天还没亮,警察就找了过来。从他们那里,老郑才得知那个郑成上个月打死了一名狱警,抢了一支枪越狱了,自己家一直处在警察的监控中。

这个消息很快又传遍了临河城,人们又一次蜂拥而至。只是郑老大没有上次那样的好心,他抓起一把扫帚,舞动如飞,把人们统统赶出门去。

人们退到路上,惊愕地望着老郑,猜度他是不是发疯了。这时,一个柔弱的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目光呆滞,行动迟缓,走到老郑身后,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嗫嚅道:“饿、饿……”

老郑回转过身,手里的扫帚落到了地上。接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发出狼嚎般的呜咽。看热闹的人们见此情状,这才摇头叹息着,心满意足地陆续离开。

又过了几天,半夜里,郑老大一阵心绞痛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窗外一轮惨白的月亮,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恍惚听到了千里之外传来一阵枪响,知道那个半路捡来的孩子已经不在人间。这一夜,恰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我又想起王大勇说过的话:“这个郑成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哪吒投胎,混世魔王转世!”心里就释然了,他无论做出什么事来,也不足为奇。

那段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始终保持着暧昧的姿态。阳光穿过层层的云霭抵达我的脸上时,常带有某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空气中散发着呛人的煤烟味,高低起伏的街道蛊惑着我的双脚。总是有人死去或者发疯的消息从四处溢起,试图动摇我天真烂漫的青春。那时候,我还没有读到但丁的诗歌,是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当然,我更不知道在一本叫《圣经》的书里藏着这样的诗句:“爱情如死之坚强,仇恨如阴间之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