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我望了过去,路口上先是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推车,推车上堆着一摞摞的锅碗瓢盆和各种器具。推车慢慢前进,跟着出现了一双手,死死抓在推车后方的一根杆子上,随后一个微胖的人影显露出来,邋遢、油腻、憔悴不堪。
罗佬!
那一瞬间,我的余光看见身边的险儿突然弯下了腰,伸手拿出了座位下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猛地一踩油门,挂挡,再踩油门,再挂挡……
骤然激越的引擎声传进耳朵,身体被牵引力向后大力一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车子箭一般地向着罗佬飙了过去。几十米之外,正站在街中心的罗佬仿佛感觉到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同一时间,我飞快打开了远光。
黑夜仿佛一下被撕开,两道雪白的灯光刷地一下照在了罗佬身上,也照亮了整个街道。
如同燃烧的灯芒中,我看到了罗佬的一切。
他起先被灯光照得闭上了眼,然后又猛地睁了开来,双手下意识地将手上的推车往回一收,却又马上像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傻傻看着我们。我知道他一定看不清我们的脸,但是那一刻,我却看到罗佬脸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极度惊恐的表情过后,罗佬的五官瞬间放了开来,无惊无喜,无悲无惧,就那么淡然自若地站在路中央,立于灯光下。好像将要被撞死的人不是他,又或是他早已看透了一切。
车子飞快地掠过了路口,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离罗佬七八米开外距离的地方,他的老婆也推着一个小点的摊子,已经吓傻了,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状如痴呆看着眼前这一切。
而那个小孩,则安详地坐在推车上,一如罗佬,无悲无惧。
“砰——嘎——”
撞击所发出的沉闷巨响与尖锐的制动声同时响起,我感到整个人和车身猛地抖动了一下,方向盘的剧烈反应从双手传来。
罗佬就像是一片飘零的树叶一样从我视线的左前方斜飞上去,然后慢慢落到了街道正中央,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散落一地。
一切都已过去。
我们的车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街边。
罗佬方才往回拉推车的那个动作,让我不得不在瞬间向右稍稍打了一下方向盘,从而改变了原本的行车路线。所以,罗佬并不是如同我们事先预想一样被正面撞过去,或者碾过去,而是被车子的左半侧撞飞,跌开。
险儿猛地反手提起了匕首,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就要下车。
“啊——”一声凄厉如鬼的呼喊在后方响起,罗佬的女人疯了一般向一动不动躺在街心的罗佬跑了过去。随着那个女人的哭喊,一个同样高分贝却极为稚嫩的哭音响了起来:“爸爸——”
我和险儿都看到了那个小孩,一个人坐在肮脏不堪的推车上,睁着双眼,望着眼前的一切,用全身的力气哭泣着,宣泄着他的恐惧。
险儿身体明显略停了半秒,还是猛地一下拉开了车门。我飞快伸出手抓住了险儿,非常非常用力地抓住了险儿。他回过头看着我,我们没有说半句话,但是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收回了跨在门外的那只脚。
车子再次飞一般地向前开去。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罗佬的女人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猛地一下站起来,大哭大叫跟着我们后面追了几步之后,又绝望地停了下来,再次回到了罗佬身边。
街两边的灯光纷纷亮起。
厦门一别之后,险儿只身北上去了内蒙,那个位于极北的苦寒之地。我和地儿则辗转几个城市之后,回到了九镇。
这些年,从莫林兄弟开始,黄皮、向志伟、英子、李建国……前前后后,我的手上已经染过了不少人的血,但是除了与三哥决裂那晚,亲手砍了癫子之外,还没有一件事能像罗佬那次,让我心里受到那么巨大的冲击。
那些天,我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
办罗佬那天晚上,我很庆幸抓住了险儿,没有让他下去补刀。可是这种庆幸丝毫抵消不了埋藏内心的痛苦。只要一闭上眼睛,罗佬儿子坐在推车上的稚嫩哭喊和那副无助表情就仿佛出现在我的眼前,响在我的耳畔,弥久不散……
回首这些年,当初一起出道的兄弟们散的散、跑的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七零八落,不堪回首;深爱的女孩也早已是形同路人,音信全无。我却终于成为了大哥,就像当年的罗佬、如今的三哥一样成为了大哥!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情却是这般难言。
“你们三哥现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何必像他那样之后再后悔。”
当年出道第一次摆场,办大脑壳时候,明哥给我说的这句话,言犹在耳,就像昨天。
可等我领悟之后才发现,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退出江湖,浪子回头,这些话从来都只会存在于传说之中,像我这样早已泥足深陷的人,回头望过去,看见的也只是一片无尽深渊。往前走,走的勇气在哪里?路的尽头又是什么?
三年了,三年前罗佬在巷子里下死手砍完武昇之后亡命天涯,就像如今的险儿一样,在这其中,他也一定受过很多苦,吃过很多亏。可惜,避了整整三年,最终也还是逃不过,躲不掉。
我呢?曾几何时,猴年马月,又该轮到我来还?哪一天,我又会横尸在哪个城市的哪条街?办了我的又会是谁?
种种的思绪在那些天里面突然就纠结在了我的心中,我就像是被人扔进了一个枯井深处,抬头看去,好像有些许的亮光,但是出路在何方,却是如此茫然。每个白天,我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萎靡和疲惫,暮气沉沉。到了夜晚,昏沉的头脑又好像突然醒了过来,辗转反侧,几不能寐。
个中滋味,并不是这点言语可以表达,如果你也曾经试过二十出头的大好年华,却像老人一样,每晚都只能靠着吃安定来入睡的话,也许你会明白其中万一。
罗佬事件过去后不久,有一天因为要去市里办事,我早早起来后,就驱车先去平时常去的一家粉店吃早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会遇到一个不想见、也不敢见到的人。
那天,我还没有走进粉店的门,那个正在忙碌的老板就已经看见了我,很亲热地说:“哎呀,胡家老儿,你来哒,好久没有看到你哒,还好唦?听别个讲,你而今在市里搞大生意啊,哈哈哈,那你外婆心里就喜欢啦。”
“哈哈哈,刘叔,还好还好,搭帮你啊。生意还好吧?”
“还好还好还好,搭帮你们哦!你吃什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三两牛肉粉,多搞点油和汤,两个穿眼粑粑(注:一种特色小吃,武汉叫做面窝),一个蛋。”
“要得,要得,就来,你先坐啊。”
在我边说边走向最里面一个空位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一声语调不高却满含怨愤的骂声:“不得好死的!做多了坏事,只看什么时候要不得好死,吃粉都要毒死的!”
这个声音是这般熟悉与刻毒,在嘈杂狭小的大堂中,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所有人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我循声望去,一下子愣住了。
骂我的人正是癫子的老婆,那个无数次为我们端上夜宵,很多次被我调笑到双颊绯红、一言不发的女人。
原本印象中的她,温婉、和善、亲热,如同自己的姐姐。而现在,她痴痴望向身前粉碗的目光中只有恶毒、愤怒。她将手中的筷子不断地狠狠地插入碗里,弄得汤水四溅也浑然不觉。
癫子就坐在她的身旁,光着膀子,右肩膀上一道骇人的伤疤,想来正是胡玮当时的一斧子所造成。背后横七竖八的几道刀痕已经开始愈合,新长出的鲜嫩皮肉狰狞毕露,犹如几条粉红怪异的蜈蚣盘踞背上,触目惊心。
听到老婆的骂声,他有些愤怒地低声呵斥着老婆,边抬起头来看向我,目光复杂,闪烁、尴尬。
在这样的对视之下,我僵在原地,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很久很久,癫子的眼神更加闪躲,似乎想要低下头去的那刻,我终于很轻地说出了一句:“癫子,嫂子……”
那一刻,我看见癫子眼神中突然流露出轻松,这种轻松也让我僵硬的身体感到了一丝舒缓。没有任何意识,我的脚本能地移动半步,想走过去。
“哪个是你的嫂子?你个不得好死的?哪个是你的嫂子?癫子,吃你的东西,看什么看。这个遭枪打的抢犯(注:土话,土匪、恶棍的意思)还没有把你害死啊?”
癫子的老婆猛然抬起了头来,坚决、仇恨、不顾一切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完全击溃了我前进的勇气,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我感到自己在那一瞬间好像被人剥了皮,露出了深藏的丑陋不堪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我艰难地低下了头,默默走向了最靠里面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外面又恢复了嘈杂,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吃饭吆喝的声音。但我就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坐在位置上,望着对面那堵灰白老旧的墙。一种无与伦比的羞愧,让我一时之间浑身乏力。
恍惚中,我突然听见老板的说话:“胡家老儿,来,粉来哒,专门帮你多加了油啊。你慢慢吃。”
随着话语的结束,老板已经将一碗粉摆在我的眼前,白的粉,红的油,金黄的粑粑,深褐的卤鸡蛋,颜色是那么的好看,但我已毫无食欲。
我微微偏起头,想给那个老板说句谢谢,却又听到了癫子老婆的声音传来:“加油啊?你给他加个什么油?这种人不值得吃油,你帮他多放几粒老鼠药唦,早死少祸害!”
我偏着头,斜斜往上望向那个老板,嘴巴动了几动,却忘了要说什么。那一刻,我看见粉店老板的眼神透出了一丝同情,这同情无来由地让我感到鼻子一酸。
“慢慢吃,莫听那些话。”
耳边传来了老板的小声安慰。
我飞快低下了头。
“你个婆娘,你不得了哒是不是地?吃个麻皮早饭,你要在这里丢人现眼。跟你讲了半天哒,讲不听啊?你****事多,不吃就给老子回去!”
随着癫子的怒吼的,是死一般的沉默。片刻之后,“哇——”一个压抑、悲凉、哀伤的哭声响起,接着几声瓷器与桌椅碰响,一个人跑了出去。
又是一片沉默过后,再一个人站了起来。
脚步响起,是向我这边而来。
我的脑中变成完全的空白,心跳得像要破胸而出。那一刻,我知道走向我的是谁,我只希望他莫要开口,千万莫要开口。
脚步在我背后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吃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重重的一声叹息,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重重一按,脚步随即远去……
当初与三哥分道扬镳的时候,廖光惠插手起和,要我把彩的生意让给三哥,代价是让我入股他即将开业的夜总会之中的迪厅生意。他是个信人,办完罗佬之后不久,他就联系了我,告诉了我一个数目,我们兄弟几乎倾家荡产,把钱送了过去。这笔钱使我成为了他那家迪厅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