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旗下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那块地也马上就要批下来了,我负责为他做拆迁之前的种种筹备工作。这些事让我终日忙碌不堪,奔波于九镇与市里。那些天的忙碌让我暂时忘却了罗佬带给我的痛苦,和那种对未来的深深恐惧,同时却也让我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事。
比如,当时的我似乎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一种崭新的生活已经在准备迎接我,无论我愿意与否,它都在前方默默等待。而九镇,那个生我养我,给了我许多,同时又让我失去了许多的九镇,那个让我爱恨纠结、终生难忘的九镇,也正在渐渐离我远去,不再回来。
一入江湖岁月催,古来征战几人回。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二○○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世界上发生了一件举世关注的大事——第十七届韩日世界杯拉开序幕。
也就在当天,位于中国南方内陆的我市,也同样发生了一件全市皆知的盛大事件。
21世纪的人们,不再像20世纪末的那些年一样,没有太多的见识与金钱。改革开放二十多年,随着经济体制改变带来的,除了钱之外,还有精神,包括虚无的享乐主义精神。
遍及大街小巷的那些小舞厅、小歌厅、小酒吧不能再让见惯了灯红酒绿的人们满足。那些低劣的音响、没有丝毫专业精神的服务员、破旧老土的装修、显不出身份的酒水,以及那些有着汗臭和粗鄙妆容的女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已经落伍,让人索然无味。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我市有史以来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豪华夜总会落成开业。
夜总会的名字叫“王朝”,很有霸气,很好听,也很简单;它的老板就是我的老大——廖光惠。身为廖光惠手下红人、夜总会迪厅负责人的我,和我所有的兄弟们也都应邀到场。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廖光惠靠一门偏门生意起家,稳居全市头号大哥多年,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的实力根基都是一时无两,显赫之至。但是直到那天,我才真正明白过来,什么叫做宾朋云集,什么叫做出入显贵,什么叫做真正的大哥。
也就在那天,我见到了两个人,两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廖光惠的开业酒席摆在我市最大最好的一家饭店,名字叫做“八千里”。他定下了酒店连大厅到包厢的所有三层。宴席由下午五点一十八分正式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算结束。
对于那一晚的盛况,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恭贺的花篮一直排到了街道之上,来的汽车甚至借用了旁边的一家单位停车场才能停下,车牌更是五花八门,政府部门、省直机关的,军牌、警牌,检察院、法院,卫生、环保、消防,本市、省城、外地应有尽有。
三哥、明哥、老鼠、保长、罗勇等认识不认识的黑道大哥们也纷纷来了。
但是无论谁来,廖光惠都只是带着海燕一直待在三楼的VIP包厢陪客,从没有出面,在楼下负责帮他迎客的是我、龙袍和廖光惠的老婆萍姐,以及萍姐的妹妹娄姐。
只有两个客人,廖光惠是亲自出门迎接的。
第一个人是在下午四点刚过,基本上还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来的,来了之后就一直待在三楼,直到深夜客人差不多散尽才走。
当时,娄姐负责记人情,萍姐负责和龙袍一起迎客,我则负责给每个进门的人发烟发槟榔。由于还没有什么人来,我就和龙袍边抽着烟,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而萍姐和娄姐则站在记人情的柜子里面。
无意间一瞥,突然看见廖光惠正从旋转楼梯上往下赶,脚步非常快。几乎与此同时,一张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酒店门口。起初坐在柜台里的萍姐看见正在下楼的廖光惠时,还准备说什么,听到汽车的声音扭头看过去,稍一定神,立马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有些粗鲁地将挡着路的娄姐推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大门口。
奥迪车门打开,先是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了一个人,文质彬彬,三十多岁左右年纪,大热天还穿着白衬衫,系领带,戴一副金丝眼镜,腋下夹着一个小黑包,非常恭敬地走到了车后门,将车门打了开来。好像还看了我们这边一眼之后,带着笑对车里人说了几句什么。
后车门打开,先看见一双看上去很舒适、很休闲的白皮鞋,随即低头走出了一个人来。因为是从背对我们的那边车门下车,所以看不见全貌,只能看出身体有些偏瘦,中等个头。
当我看到这个人迎面向我们走过来时,一向有些玩世不恭的龙袍飞快扔掉了手中香烟,甚至将背都挺得笔直。我明白了,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人。
一眼望上去,来人四十左右,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不过没有系领带,还很随意地敞着最上面两颗扣子。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得整整齐齐,两只眼睛又大又亮,非常有神,走起路来目不斜视,龙行虎步,精干至极。
走近之后才发现,眼角已经有不少细细的鱼尾纹,最少当是五十上下。
“哎呀,庞大哥,这么热的天,真的怎么好意思啊,还劳烦您也亲自赶来哒。进来坐,进来坐,千万莫热到哒。”
在我全神贯注打量着来人的时候,萍姐以一种极为夸张,甚至有些大惊小怪的语调喊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狂喜、自豪和受宠若惊,边喊边大步向前迎了过去。
我看见那个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很和蔼、很亲切,但是却让一旁的我都感到有种四射凌人感觉的笑容。他远远就伸出了双手,握住了迎上去的萍姐,并且低下头,小声对着萍姐说了两句什么,萍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喜不可抑。
这个时候,廖光惠也来到了大门口。
那个人抬头看向廖光惠,再次和萍姐说了两句之后,松开了双手,径直大步走向前方,脸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拱起双手,向着廖光惠礼貌地作揖,同时说道:“廖总,恭喜恭喜啊,八面来风,财源广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与显得有些单薄的身体不同,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浑厚响亮,音调不高,却声声入耳。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廖光惠这个人像老鼠一样,身材矮小,而且相貌普通,他一直都很亲和,连说话都是那样的细言细语。可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不管何时何地,他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气势,仿佛天生就是一个掌控一切的人。
可在那个人与他靠近的一刹那,廖光惠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上再也没有了那种气势。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廖光惠脸上出现了很高兴的表情,轻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真的不敢当。”随即,他做出了一个平时绝对不会去做的动作来。
廖光惠在握了一下那个人的手之后,飞快地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立于一旁,然后那个人笑着拍了拍廖光惠的肩膀,率先昂首走了进来。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哥,曾几何时,对他,我也是这样由衷的尊敬崇拜。
在那个人走进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抽出了一根烟,递了过去。那个人很明显感到意外,身体微微一滞,侧头瞟了我一眼之后,对我一笑,稍稍抬起一只手掌轻轻一摆,表示拒绝。
随后,我马上被那个最先下车穿白衬衫的人很礼貌地隔了开来。
一行人,向着三楼,扬长而去。
我犹自呆呆站在原地。在那个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从他起初有些意外,而没有时间掩饰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让我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惧怕的东西。日后的岁月里,在我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之后,我明白了过来。
这种东西叫做生杀予夺,又或者叫做——官气!
六点钟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张熟悉的黑色别克车开了过来。
我知道,三哥来了。
自从正式决裂的那一晚之后,我和三哥就没有见过面,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对方,也躲避着从小到大这些年来的情分。在廖光惠开业的这天,我事先就预料到了也许会遇见三哥,不过每次想到这里之后,我就不愿意再继续往下深想。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真正见面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又应该去说些什么。道歉吗?这么多的事已经发生,其中又牵扯到了这么多的人。我或是他都非常地清楚,这些恩怨已经不可能是彼此之间一句简单的“请原谅”可以化解。
何况,谁又能说得出口?我,还是他?
那么,该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因为就算仅仅是预先的设想,都让我感到太难、太磨人。
在见到三哥车子的那一刻,我反倒冷静了下来。
旧日种种,就让它随风。今朝一切,且放待随缘吧。
没有多久,三哥就停好车,走了过来,明哥居然也跟在身边。这些日子不见,明哥还是老样子,三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相当英俊,头发剪了,变成了很常见的短发,看上去更加精干利落。
我想,有了彩生意之后,他过得一定更好。这很不错,我愿意看见三哥现在的样子,比起看到他落魄不堪来,要让我们彼此都更加好受。
很快三哥就走到了门口,先是对着我露出了一笑,就埋下头直接在人情簿上面写了起来。写完之后,和明哥一起从各自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了娄姐,然后再与萍姐、龙袍寒暄了几句。等他们寒暄完,我走了过去,拿出香烟递给三哥和明哥。
“三哥,明哥,你们也来哒。呵呵,吃烟吃烟。”
“小钦,哈哈,好久不见了,还好吧。听说你在廖老板的夜总会搞了个场子啊,不错不错,好好干,恭喜发财啊。”三哥接过了香烟,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很亲切地笑着说道。
本来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但是三哥那一句“小钦”却让我掀起了翻天波澜。这么熟悉的声音,这样亲切的叫唤,再听见却已是沧海桑田。不过,三哥语气中的释然,让我也同样为之释然,不是兄弟了,毕竟我们还是可以问候寒暄,一如熟人。
在这样的释然之中,我却无心说出了一句本来是好意的蠢话:“还可以还可以,呵呵呵,托三哥和明哥的福啊。你们而今都还好唦,生意都还可以吧,我在九镇天天听到人喊买码买码的。”
话一出口,我立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三哥和明哥也同时安静了下来。刹那间,原本融洽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傻在了那里,嘴巴张了又张,张了又张,不知道下句话应该说什么才能打回这个圆场。
立于一旁的明哥开口了:“小钦啊小钦,你都要搞大事了,还是像当初一样的,不会讲话啊。哈哈哈,不要紧,不要紧。我和你三哥都晓得你是个什么人,不得往心里去的。哈哈,你个家伙。”
“三哥,呵呵,我……”
听了明哥的话,我想给三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待我的话出口,三哥原本有些尴尬的脸上再次浮起了笑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向我点了点头,转头昂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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