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上元节俗称灯节,正月十五日及前后两天皆是燃灯、观灯日,自十四日起,内务府专司节灯的吏员,便在紫禁城宫中和畅春园等皇家园囿中张挂各式华贵宫灯。
京城一众宗室亲贵、王公大臣府邸,各大商号、富贾、小民百姓门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则悬挂各种鲩灯、玉灯、琉璃灯、缀珠灯、羊皮灯、罗帛灯等等,升斗小民则悬挂形态不一的大红灯笼。
一到晚上,整个北京城便成了灯的海洋,随处可见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的玉灯,精镂细刻,妆染如影戏之法的羊皮灯,宛如牡丹、莲荷、曼陀罗等花卉形状的罗帛灯,有如车舆、屏风、佛塔等形状的琉璃灯,以水流和热气流为动力的走马灯,以及极具满族特色的各式冰灯。
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自然是多情少男,怀春少女幽会的浪漫时刻,然则,胤祯却是无福体验,整整一天,他都呆在宫里,经过漫长的赐外藩宴之后,晚间,他和一众王公大臣、外藩王公以及大群后妃又陪同康熙,在紫禁城乾清宫观灯、放焰火。
各式华贵宫灯虽然尽皆精美,但看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了,胤祯跟随着人群一边漫不经心的欣赏着,一边却在心里惦记着李卫,也不知道那小子能把事情办的利索不?
天刚察黑,李卫便赶到‘老马记客栈’,敲响了俞鸿图、戴铎二人所在后院的院门,俞鸿图开门一见是他,欣喜的道:“李兄今日如何得暇?”
李卫微微笑道:“十四爷进宫观灯去了,我今日恰好轮休,在京城亦无什朋友,这不就想到二位了,可愿一同去观灯?”
“同去同去。”却是戴铎闻听响动走了出来,轻笑道:“有李兄这块头,咱们也不虑被挤着。”
“上次还要多谢李兄援手。”俞鸿图躬身一揖,谢道。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李卫摇手道:“如此客气,可是不把李卫当朋友了。”
“痛快,李兄果真是爽快人。”戴铎笑道:“麟一,你看李兄这一身,真个是清爽利落,玉树临风,咱们也快去拾掇拾掇,正是月上柳梢头,咱们可别错失了此番良辰美景。”
李卫今日一改往日的富绅打扮,一袭皂色长袍,他本高大魁梧,如此一装扮,确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闻言,却是笑道:“我一脸大麻子,纵然玉树临风,亦只能看背影。”
俞鸿图促狭的笑道:“无访,咱们今日专走灯光暗淡处,不就看不出麻子了?”
“去去去。”李卫甩了甩手,正容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老李脸上,那可是一颗麻子一朵花。”
俞鸿图、戴铎二人笑的差点岔了气,半晌,戴铎忍住笑,道:“李兄,你脸上的花也忒多了点。”
三人出得门来,天已黑尽,但满街灯火,流光溢彩,照映的大街一片通明,恍如白昼,三人都是头一次到京城过上元节,恰如乡巴佬进城,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灯笼只看三人应接不暇,目眩神迷。
大街上亦是人如潮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时可见提着花灯的妙龄女子,不过,大多都有仆从前呼后拥,往往惊鸿一瞥,令人遐思无限。
待到繁华处,已是灯如海,人如潮,笑语盈盈,欢声醉人,猜灯谜处,舞龙灯处,观歌舞处更是人声鼎沸,喧声盈天,几无立锥之地。
俞鸿图慨然长叹道:“今夕何夕,此情只应诗中见。”
戴铎亦道:“去年在江宁,只道江南繁华天下难继,不料京师奢华竟至如斯。”
“那是自然,京师乃天下精萃汇聚之地。”李卫接着道:“这世道可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真没料到,今年北方数省遭遇罕见春旱,竟然还有这般盛况。”
“朝廷有钱,福建遭灾,北方遭灾,都是大洒银子赈济,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逛到半夜,三人回到客栈,李卫又出银子叫了席面,俞鸿图颇为过意不去,“今日已是尽欢,李兄何必再破费?”
李卫笑道:“上元节自然是要吃元宵的,另外,过得几日,我便要随十四爷下江南,今日机会难得,咱们一醉方休。”
听说离别在即,三人兴头登时消了不少,一时席面送来,李卫举杯便道:“李卫预祝两位兄弟金榜题名,高中榜首。”
两杯酒下肚,三人兴致又高了起来,李卫有心,对俞鸿图格外照顾,杯来盏往,不几回合,便将俞鸿图灌倒在桌。
待桌上只有他与戴铎二人,李卫笑道:“没想到麟一如此不济,长夜漫漫,咱俩可悠着点。”
吃了些元宵,用了些干果,李卫才恍然道:“今日还有一事,不想光顾着高兴,竟然忘了。”
“李兄还有何事?”戴铎颇为好奇。
李卫一拍脑袋,连声道:“我有个想法,想进献给十四爷,心里却没底,不知道适合不?二位是饱读经书之人,想让二位给拿个主意。”
听说这等小事,戴铎不由笑道:“这有何难,李兄请说,咱们边喝酒边聊。”
“那我就现丑了。”李卫笑道:“我是看了京报的工商杂税革新,有所悟,也想东施效鼙,来个赋税革新,眼下,江南土地兼并厉害,无地之民日益增多,朝廷的丁赋往往难以征收,我就在想,如是把丁赋摊……。”
“摊入土地,是吧?”戴铎含笑问道。
李卫一楞,瞪着戴铎,有些迟疑的问道:“志高兄听人说过?”
戴铎轻笑道:“这法子前明就有了,叫一条鞭法,不过,推行时间不长,就被废除了。”
李卫甚是懊恼的干了一杯酒,自嘲道:“这没读书的跟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幸亏来问问你们,要是直接说给十四爷听,可真就没脸见人了。”放下酒杯,他又好奇的问道:“这什子一条鞭法,为何被废除了?”边问,他边殷勤的给戴铎倒了一杯酒。
“很简单,这法子得罪缙绅。”戴铎微微笑道:“李兄不用在这方面枉费精力了,十四爷不仅有的是银子,而且圣眷深隆,岂会去做得罪所有缙绅的事?”
李卫苦笑道:“枉我冥思苦想了两天,我还准备建议让所有官绅都纳粮的……”
“你家也是缙绅,我怎么感觉你跟缙绅有仇似的?”戴铎摇了摇头,笑道:“来。喝酒。”
李卫一口将酒干了,长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想投十四爷所好嘛,你看,朝廷现在又是海关革新,又是工商杂税革新,有道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投嘛。”
“扑哧”戴铎刚喝下的一口酒登时就喷了出来,呛了半天,才笑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好好的句子,到你嘴里,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一席酒宴尽欢而散,回到自己房间,戴铎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李卫虽是没读什么书,可人却是极为机灵,眼光也极准,朝廷现在确实兴起了一股革新的风潮,而且都是十四爷鼓捣出来的,李卫想以革新来博出身,路子倒是不错,只是法子却不堪用。
想到李卫,他不由一阵羡慕,这厮真是命好,竟然投了十四爷的缘,这才几天就成了十四爷的随身亲卫,以后的出息,怕是比一般的同进士还要强,循着这个思路,他又想到了一众皇子身上,康熙渐老,太子失势,也不知哪个皇子能够成为新君?想到这里,他又不觉好笑,这些都与他有何关系?先考了进士再说。
*过了上元节,春节的气氛便一天天的淡了下来。
这个春节,京师太平,上海也无事,胤祯过得是分外舒心,只是宫里的酒宴多了点,颇让他无奈,不过,事关承孝及礼制,即便不喜,他也不敢有丝毫抱怨。
正月十七,上午,郑世昌便赶到恂亲王府拜见。
胤祯在书房召见了他,待其见礼落座,他便含笑道:“可是京报的印刷作坊已经筹建好了?
郑世昌欠身回道:“回王爷,印刷作坊确已筹建完毕,不过…为完成日印刷万份,规模大了些,平日里却甚是空闲…。”
“怎会空闲?”胤祯不以为意的道:“你可是想揽点其它印刷业务?没问题,不影响京报的发行即可。日后,本王的印刷业务也交予你。”
“属下谢王爷体恤。”郑世昌虽然知道胤祯不会为难他,却也未料到会如此痛快。
胤祯微微点了下头道:“银票印刷技术的改进,可有进展?”
闻听此言,郑世昌不觉有些汗颜,欠身道:“属下惭愧,历经两年,印刷技术却仍无大的改进。”
这倒在胤祯的意料之中,若是有进展的话,郑世昌早就报喜了,微微沉吟,他才道:“纸张的改进想必也无进展吧?”
“属下惭愧。”郑世昌微微有些不安。
“你一把年纪,让你负责印刷及纸张的技术革新,确是有点勉为其难了。”胤祯淡淡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