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过年,河南岛却热闹了起来,因为吴、叶两家要成亲了。
由于婚礼被安排在河南,也不怕打扰了吴承钧养病,所以亲事就被大肆操办了起来。吴承鉴拨了一笔丰厚的预算给了穿隆赐爷,以赐爷花钱的本事,自然把事情办得要多热闹又多热闹:他也不是纯粹乱花钱,而是能把一万两银子花出五万两银子的效果来——若非如此,也不能这么些年能牢牢在吴承鉴身边把持住这个肥差。
在赐爷的引导下,十三行大小商户,以及粤海地区的江湖好汉都乐得来凑热闹,眼看离婚礼还有两天,鞭炮已经从白鹅潭一路挂到吴家园,又从吴家园挂到叶家园。潘家也很给面子,将鞭炮从潘家园的门口也挂了过来。想想成亲那边,鞭炮声必定响彻珠江两岸。
北江大佬段先同调来了北江段上百艘闲散船只,一半做排场,一半做运力。至于佛山陈更是一早就预订了全广州府叫得出名号的醒狮,准备到时候来个百狮贺彩。
在蔡巧珠的安排下,吴家的人手也提前好些天就陆续渡江进入河南的吴家园,日天居已经装扮得无比喜庆,花草树木都提前移植得满园满圃。吴老爷子也先两日被抬过珠江,在园子里适应,吴承构跑上跑下、跑内跑外,接待各路亲族客人。
这都还没到成亲日呢,各方提前送来的贺礼就塞满了两个偏厅。
幸好蔡巧珠和穿隆赐爷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点儿都不用劳烦到我们的新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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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交钱货的盘点已经结束,宜和行正好要进入修整期——这个时期吴承鉴认为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情。至于行里大事情的再启动,要等叶家那边的“嫁妆”送过来之后——不过这是吴承鉴认为的“没事”,刘大掌柜欧家富他们却不这么看,所以还是天天找他。
吴承鉴被他眼中的“琐事”烦到不行,便离开了宜和行,在西关大宅陪了吴承钧一日,又被吴国英赶到河南居住。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想法,觉得小儿子要成亲的人,不宜在大儿子身边,沾染病气,这倒不是偏心,只是某种老观念使然,类似的事情吴承钧吴承鉴易地而处,老人家也会这么办,当然这种事情他只能做,不能说破。
吴承鉴便到了日天居来,没住两天,就看见整个日天居进进出出的——他要成亲啊,新居自然要做各种装潢布置。他走到哪里都发现自己没处落脚,这些杂务不免眼见心烦,当下把日天居也交给了春蕊打理,自己带着夏晴跑到曼倩蓬莱来躲清静。
谁知道周贻瑾也嫌弃他:“都要成亲的人了,来我这里做什么?”
吴承鉴苦笑道:“不然我还能去哪里?现在总不能去花差号啊。”
关于这件事,蔡巧珠前几日特意叮嘱过他的,让他成亲之前不要再到花差号上去,也莫再去神仙洲,蔡巧珠说:“老爷说了,你就算是装,也给我装几日正经。”
再则现在去花差号,疍三娘见着他也未必有好心情。
周贻瑾道:“我这里也不清静,最近忙着排戏呢。也是为你的婚礼。”
吴承鉴问:“排什么戏目?”
周贻瑾道:“准备排《凯宴》、《释疑》。”
吴承鉴也是喜欢这个道道的,过了一下脑子说:“李渔的《风筝误》啊,以你的才情,还有这个班的底子,怎么选个二流水准的剧?有点没劲,怎么不排一段《牡丹亭》?不然来一段《桃花扇》或者《长生殿》也好啊。”
其实李渔的《风筝误》清朝的戏曲之中也是超一流之作,只是放到历史的维度上跟《牡丹亭》、《桃花扇》这种最顶级的一比,那的确要次一等了。
周贻瑾骂道:“《牡丹亭》里是女鬼作妻,《桃花扇》里是国破家亡,《长生殿》更是生离死别,这是你成亲呢,你不嫌晦气,老人家也替你嫌晦气!”
吴承鉴道:“可是这《风筝误》也选的不对,太过应景了,你就不怕刺激到叶家?”
《风筝误》是李渔的名剧,讲的是才子韩琦仲题了诗的风筝误落詹家,先被既美貌又有才的詹淑娟(妹妹)拾去且依韵和诗一首于风筝上,韩琦仲见诗钟情,设法求见后却撞见了貌丑急色的詹爱娟(姐姐)而被吓跑,之后韩琦仲状元及第,上司詹烈侯(岳父)要将女儿淑娟(妹妹)许配给他,韩琦仲以为自己要娶的人是姐姐,从抗拒到屈从,直到洞房之内发现娶的原来是妹妹,于是皆大欢喜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吴承鉴、叶家姐妹的事情多有相似处,所以吴承鉴才说“太过应景”。
周贻瑾笑道:“我有送剧目给老爷子看过,老爷子没说什么。”
吴承鉴一听就笑了,道:“真真没想到,老头子原来竟然是表面好人,肚子里也都是坏水呢。”
他一笑之后,心情就好了起来,便要待在了曼倩蓬莱,与周贻瑾一起排演剧目。
吴七心道:“师爷一定会拒绝吧。”
不料周贻瑾却就答应了。吴七十分诧异,眼看吴承鉴已经上了戏台,对生旦指指点点,吴七凑近周贻瑾道:“师爷,昊官最近无心正事,到处躲闲,一路躲到你这里胡来,你也不劝劝,回头传到老爷、大少奶那里,只怕他们要对你有点意见。”
周贻瑾扫了他一眼,看看左右无人,才说:“你不懂,昊官最近心情烦躁,所以要寻地方缓解缓解。花差号去不得,若我这里也不收留他,只会让他更加狂躁。他心神如果乱了,于正事不但无补,反有妨碍。”
吴七道:“三娘那边已经没什么事情了啊,我也奇怪他最近烦什么。”
周贻瑾道:“这一回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公事。”
吴七道:“公事?什么公事?”
周贻瑾道:“这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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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日无事,因没人知他在此,但过了不到两天还是被找上了门,吴承鉴道:“我都要成亲了的人,也不让我安生两天。”就让吴七把来见的人全都挡驾。
如此清静了三日,这日正在排好了《释疑》,吴承鉴看得兴致起来,忍不住要自己上台,又逼着周贻瑾上去反串詹淑娟,小生小旦们嘻嘻哈哈地凑趣,起哄架着周贻瑾也上台,周贻瑾半推半就,也就从了。
两人正在化妆,忽然吴七闯了进来,说有人求见。
吴承鉴很是不满:“是吉山吗?是启官吗?还是蔡师爷?”
吴七道:“都不是。”
吴承鉴道:“那我谁也不见。”
吴七说:“是米尔顿先生。他还带来了一箱东西,说是为昊官的婚礼准备的贺礼。”
吴承鉴怔住了,正在画脸的手也停了下来。周贻瑾已经画好了妆,正在换衣服,闻言也不换了,道:“去见见吧。”他正在入戏,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带着花旦的手势特征,连说话都带着花旦戏腔。
放在平时,吴承鉴非立刻笑话他不可,这时竟然就没了心情,说道:“真是躲得过蔡吉启,躲不过英吉利。”
帮着化妆的小旦道:“昊官,要卸妆不?”
吴承鉴道:“也不是什么正式见面,就这样去吧。如果三两句话说完,回来我们再唱戏。贻瑾,一起去吧。”
周贻瑾道:“好。”这声答应已经恢复了男音。
两人也不卸妆,就到看戏的凉亭里等着,吴七去带人过来,亭内暂无第三人时,周贻瑾忽道:“这两天在我这里玩着,心情好一些没?”
吴承鉴哼了两声,知道自己的心事还是没瞒过这个知己。
周贻瑾道:“红货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防范了,反正暂时没什么动静,你也暂且不要挂心了,先开开心心地成亲吧。”
吴承鉴道:“就是越没动静,我才越烦啊。若是摆在明面上,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现在明知道对方要动手,却见不到对方动手,这就更让人烦躁了。总不能又等到上次那样,人家刀子都架到脖子上来了,我们才急急设法反击啊。”
周贻瑾道:“可现在着急也没用。而且这次的局面,和几个月前的‘群兽分食’之局毕竟不同。至少我们提前知道症结在哪里了。”
“知道症结在哪,又有什么用!”吴承鉴说:“对方不动,我们也就只能干等着。这可比什么都不知道还糟糕,我们虽然知道了敌人在哪里,但对方要出什么招却都看不见,这样我们怎么破招?我就怕等到对方出招的时候,事情已经迟了。”
“那有什么办法,民不与官斗,吴家再怎么有钱,终究只是一介商人,何况对面是两广总督呢。”周贻瑾叹息说:“我师父迟迟不动,的确也让人心焦。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拿好牌在手。这样等到时候开始反击的时候,才能多一点胜算。”
吴承鉴:“好牌,好牌,嘿!”
周贻瑾道:“我们如今的牌面其实不错,潘家欠我们人情,叶家与我们就要结盟,江湖上的朋友关系又很顺畅,只要巩固好这些关系,北京和中堂一日不倒,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外国人那边…你让查理去办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谈到这里,便见吴七引了米尔顿走过来,便一起住嘴了,脸上都再不见一丝愁容,同时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