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顿跟着吴七走到凉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七,昊官呢?”
吴承鉴开口笑道:“Here!Mr.Milton.”
米尔顿定眼看了吴承鉴一眼,惊道:“昊官!是你,你怎么化妆成这个样子?”总算他来广州的时间不短了,算是个中国通,马上就反应过来:“啊,你是要登台唱戏吗?”
他其实也会说不少中国话,甚至还分得清粤语和官话,上一次要人翻译,一半是在做戏。
吴承鉴笑道:“是啊。还没登台呢,你就来了,我都赶不及卸妆就要见你。”
米尔顿道:“感谢昊官对我的盛情。”又看到旁边的周贻瑾,赞叹说:“您身边的这位女士,真是漂亮极了,比我见过的任何女演员都漂亮。她简直是一颗star。”
周贻瑾呵呵一笑说:“过奖了,米尔顿先生。好久不见。”
他没有用变声腔调,米尔顿听了吃了一惊:“啊!你是一位男士吗?啊,你的声音有些熟悉啊。啊!你是周!”
就在他啊啊啊的大惊小怪中,吴七已经准备好了点心,吴小九上前摆好了茶炉。
三人是旧识,也不客气,一番寒暄之后开始喝茶。吴小九经过周贻瑾的调教,连英国人喝茶的习性也知道,这次用了红茶还加了奶和糖。
米尔顿喝了两口后连连称赞,说:“印度那边新种出来的茶叶,比起中国的茶叶来还是差了一点,不过现在那边茶叶的品质也在迎头赶上了。”
吴承鉴听了这话,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的微笑却依然未改。
对方偷茶种到印度大面积种植的事情,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以往双方都刻意规避,没想到今天米尔顿竟然自己捅破了,周贻瑾一听就知道对方不会是说漏嘴,米尔顿这条老狐狸每句话都经过算计的。
果然,就听米尔顿说:“昊官,等印度的茶园运作得成熟了,恐怕我们公司就要削减在中国的茶叶进口了。我们朋友一场,所以才在这里给你透露这个消息,你最好也要早做打算,让宜和行准备好一些其它的营利商品了。”
吴承鉴却不接他这个茬,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笑笑说:“我们中国的茶叶,从种植到制作,上百道工序是经过几千年的千锤百炼。印度人想要在短短几十年就超越我们,没那么容易。”
“不需要超越,只要接近就可以了。”米尔顿说:“别人不知道,但昊官你应该清楚,我们欧洲人喝茶不像中国人这样只放茶叶,我们还要放糖,放奶,所以茶叶品质的好坏,说实在的,大部分的欧洲人喝不出来。等过几年印度的茶叶质量到了差不多的层次,产量也上来了,整个欧洲的商人一定会选择那边作为货源地的。毕竟那边的货运路程要缩短三分之一,出口价格更是不到中国茶叶的十分之一,整个成本缩减到原来的十五分之一的话,就相当于利润提高了十五倍,这种利润,能让整个欧洲的商人都疯狂起来。”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了微笑,仿佛在憧憬那个美好的未来:“到那时候,中国的茶叶就只能作为需求量极少的顶级奢侈品出口了,而奢侈品和大宗货物的区别,我想昊官你是懂的。”
少量的奢侈品,自然是不可能支撑大规模远洋贸易的,也撑不起宜和行,这个道理吴承鉴自然懂得。
同时他也不相信米尔顿所夸张的“十五倍利润”,如果英国人真做得到这一点直接干就行了,不需要来自己面前鼓吹,不过他一时没搞清楚米尔顿说这番话的意图,所以沉默不语。
为了让场面不至于尴尬,周贻瑾在旁边说:“米尔顿先生,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情报,印度那边的情况我们会设法去核实的。”
米尔顿说:“昊官在海外也是有关系的,当然可以去核实,这种事情我不会吹牛皮。因为一戳就破。”
吴承鉴哈哈笑道:“米尔顿先生,你的中国话学的不错,连这种俗语也会用了。”
米尔顿说:“我不但会用一些俗语,还会用一些成语。比如你们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做‘未雨绸缪’,我就觉得非常之好。既然看到天上有又黑又厚的云层,虽然雨还没下,但如果出门之前不准备雨伞的话,等到了路上遇到下大雨就来不及了。”
吴承鉴不说话。
周贻瑾笑道:“中国和外国的贸易,几百年下来早就定型了,大宗商品就这么几样,不是茶叶,就是丝绸,陶瓷等等,每一样都有主的。吴家如果不做茶叶,还能做什么?去跟其它家族抢别的生意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主意。”米尔顿说:“虽然我和昊官是好朋友,但和启官、茂官他们的关系也不错,我可不希望你们之间爆发商业战争。”
周贻瑾道:“如果这样,那我们还能怎么未雨绸缪呢?”
米尔顿道:“未雨绸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抢夺旧的地盘,另一个是去开发新的商品,我觉得后一种办法,会比前一种办法更好。”
“新的商品?”周贻瑾摇头说道:“无论是茶叶、瓷器还是丝绸,都是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发展,才有现在的规模。米尔顿先生你这话说的太轻而易举,能够作为大宗货物的商品,不是说开发就能开发的。”
“时代不同了啊。”米尔顿说:“你们中国人依靠历史,喜欢守着旧传统,但我们欧洲人却依靠科技,能够创造新变化。今天我来就是来向昊官你推荐一种新的商品,这种商品如果做起来,我保证,昊官你不出十年就能彻底盖过启官,成为大清的…不,你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周贻瑾听着这话,满心都是不信,然而米尔顿已经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推到了两人面前。
周贻瑾摆摆手,吴七带着吴小九下去了。
米尔顿这才打开盒子的盖子,推到了两人面前。盒子里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饶是周贻瑾见多识广,一时竟也没认出这东西来。吴承鉴却已经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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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冒着酷寒,从鱼池水眼潜了出来,到外头后穿好外衣,溜出叶家园,一路打听着。
他年纪小又结巴,但用积蓄下来的散碎银子开路,竟然还是让他一路打听到昊官不在西关而在河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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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冷冷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睛里发着冷光。
米尔顿见到吴承鉴的神色,带着些诧异,道:“昊官,你认得这东西?”
吴承鉴冷冷道:“这是大明万历皇帝,为了延缓痛风之苦而使用的福寿膏吧。”
“昊官真是博学呢。”米尔顿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很好的药品,你们中国有一个医生给它做了很好的评价,我特意背了下来呢:‘神方千卷,药名八百中,黄丸能差千阿,善除万病。’所以这个医生把它叫做阿片,或者鸦片。本来鸦片产量很低,非常金贵,但经过我们英国科学家的研究,现在已经能实现量产,又经过调制之后,开发出了新的吸食形式,现在这鸦片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像茶叶一样给普通人享用。吸食之后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是一种比茶叶更好、更高级的享受品,如果推广开来,我相信很快就能风靡整个中国。”
吴承鉴仰天呵呵一笑,他抬头仰天,是因为不想发作,他怕看着米尔顿的脸自己会忍不下去。
米尔顿因此没看到他几乎彻底扭曲的五官,还在说:“怎么样,昊官,我的这份礼物怎么样?也许你现在还没发现它的价值,但我向你保证,一旦这门生意做开来,将会把你们宜和行推向世界财富的巅峰,到时候只怕连东印度公司都不如你们有钱。”
吴承鉴调整了自己好一会,才低头重新面对米尔顿说:“既然这门生意这么赚钱,东印度公司为什么自己不做?”
米尔顿说:“我们要做这门生意,也需要你们从中帮忙啊,没有你们保商帮忙,我们的鸦片进不了中国的市场。”
吴承鉴说:“进入不了中国的市场,可以去欧洲嘛。欧洲的市场应该是敞开的。”
米尔顿的脸色闪过一点尴尬,但瞬间恢复正常,微笑着说:“欧洲人太穷了,根本享用不起鸦片。”
“这样啊。”吴承鉴说:“其实中国的穷人更多,所以我觉得这鸦片也不适合中国。抱歉了,米尔顿先生,这门生意我不会做的。”
米尔顿的眼睛眯了一下,眼神之中,夹带着审视和警惕,心想莫非吴承鉴竟然知道这鸦片之中的深层战略意义?这不可能吧,那应该只是一个中国商人面对新事物时的习惯性保守态度。
“昊官,你确定吗?这门生意一本万利,你不做,迟早有人会做。如果被别人接了去,那很快的,你们宜和行就要面临一个商业上最大的强敌了,到时候我怕你会后悔。”
周贻瑾听着这话带着几分火药味,他虽然博览群书,然而毕竟对鸦片的危害没有深刻理解,因此望向吴承鉴,暗示他莫要如此强硬。生意的事情,应该万事好商量才对。
不料吴承鉴却说:“米尔顿先生,你最好打消这个主意。有我在十三行一日,鸦片要进中国,没那么容易!”
米尔顿的眉毛挑了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啧了两声,说:“昊官,我还是低估你了啊。看来你不是不明白这鸦片的价值,而是非常了解它呢。”
吴承鉴道:“是的,我很了解它,比任何人都了解。”
米尔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吴承鉴已经站了起来,倒了一点茶水往脸上一抹,化妆的颜料就混乱地让整张脸变得狰狞——就像忽然变成一个恶鬼。
米尔顿有些吃惊地往后仰了仰身。
吴承鉴顶着这张狰狞的脸,说道:“米尔顿先生,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今天我们就先谈到这里吧,我不希望因为一场不会存在的生意,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
米尔顿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说:“那就真是太遗憾了。”
他站了起来,却没有就此告辞,而是说:“昊官,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失误的话,你和两广总督之间,似乎正陷入一场胶着的暗中战争吧,上一次你和粤海关总督的战争,如果不是借着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势,怕是没法度过难关吧。那么这一次遇到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如果我们东印度公司不但不帮忙,还被你逼得站在你敌人的那条战线上…我想,你应该清楚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米尔顿最后的这番话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直到他离开,吴承鉴还是一句软话都不说,狰狞的脸反而变得更加狰狞。
米尔顿嘿嘿两声冷笑,终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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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静了下来,周贻瑾看着桌上,那里有一盒米尔顿没带走的鸦片。
“我师父那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周贻瑾道:“现在得罪东印度公司的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吴承鉴怒道:“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东西吗?”
周贻瑾一愕。自认识以来,吴承鉴可从没这样对自己发过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