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在广东会馆又安安静静地呆了四五天,这一日,蔡清华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要吴承鉴好好“准备准备”。蔡清华没说别的,但吴承鉴已经猜到了一二。
如此已经“准备准备”了,两日过去,什么下文都没有。但到第三日,忽然有穿黄马褂的人到广东会馆传唤,也不说明什么,就将吴承鉴叫了去。吴承鉴一路都是低头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走到一座大门前面,他才抬头瞥了一眼,却是“雍和宫”三个字。
这雍和宫乃是雍正帝的潜邸,且乾隆也在此出生,按照规矩,出过皇帝的房屋不能再住人,所以改为黄教喇嘛庙。
进了大门,吴承鉴又低下了头,目不斜视,所以一路也不知道走到哪里。耳边所听都是藏传佛乐,鼻端所闻都是缭绕檀香,过了一个门户,黄马褂停下了,一个太监叫道:“可是吴承鉴?”
黄马褂应道:“是。”
便有一个太监、一个侍卫上前,把吴承鉴搜了个底儿掉。
因确定来人身上很干净了,那太监才道:“走吧。”
吴承鉴又跟着那太监,走到一个门前,他知道这一趟是北京之行最后的危安之变,不肯再多一丝变故,所以显得极其老实,连门口的牌匾都不曾去看一眼。
在门口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个老太监进来,瞧了吴承鉴一眼,道:“进来吧。”
吴承鉴听到这声音,心里微微一跳,心想原来是你,但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更没有抬眼去看那个老太监的容貌。
老太监心里倒也暗赞了一声,心想:“此子果然懂事可靠,怪不得能赚到如许多的钱财。”
吴承鉴随着老太监走进门去,老太监往地上一指,吴承鉴就跪在那里了,头低着,眼睛并不看周围,只隐约瞥见前面有个案子,大概书案后面坐着人吧。
就听书案后面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这个就是那个广东保商?”
老太监回道:“是。”
那中年男子道:“抬起头来,让朕看一眼。”
果然是嘉庆帝了。
吴承鉴这才抬起头来,好让皇帝看清楚他的脸,但他的眼睛很老实,目光自觉向下,连一眼也不朝皇帝脸上扫。但书案上的情形却是瞧见了——上头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虽只一瞥之间,但这张纸吴承鉴太熟悉了,就是那张盖着“随安室之印”的“赃物清单”,所以就认了出来。
“咦,这么年轻,就做保商了?”嘉庆帝似乎有些惊讶。
老太监代为答道:“他所恩领的宜和行本是他兄长掌管,前几年他兄长忽然病倒,他父亲又老朽,所以才临危受命,把家业给扛了起来,这几年倒是干得颇为出色。”
上百万两的银子果然没有白花,几句代答里头,藏着三四句好话。
嘉庆帝道:“原来如此!临危受命,不负所托,虽是商贾,却也算一条好汉子了。”
吴承鉴心道:“果然是朱珪教出来的学生,腔调都是一样的。”听到这里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嘉庆几日前从朱珪那里听到“大内赃物清单”的事情后,就有心要提这个广东保商一问,但在这个敏感时期,以吴承鉴的身份是进不得紫禁城的。恰好今日他出宫礼佛,为太上皇求平安,就顺便安排了时间出来。
嘉庆帝说道:“朱师给朕说你的事情,说你身在十三行,被迫屈服于和逆的淫威之下,却能费尽心机忠心护主,算得上一个忠义之人。”
吴承鉴听到嘉庆连“和逆”这种称呼都出口了,更对今日之事有了把握,连忙道:“此事事关天家颜面,臣就算万死也不能袖手啊。只是彼时和珅势大,臣乃商贾小民,若是与和珅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且于事无补,和珅除掉小人后,又会找别的人去办这件事情。所以小人思前想后,决定虚与委蛇,暗中取事,破此奸谋。期间因为事秘难言,受了一些误会,然而此是为人臣者当为的本分,朱阁老的夸奖,臣愧不敢当。”
嘉庆点了点头,和珅势大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商贾,就算是满朝大臣,又有几个不附逆的?这个小伙子能心存忠君之心,已经算是难得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臣?”按理说商贾之辈应该自称草民、小民才对。
从他这个反应,吴承鉴就知道这个皇帝对十三行的情况所知极少,连两大保商被封官身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连忙说:“和珅为了控制小人,硬生生给小人安了个官身,当时小人不愿意接,却又不得不接。”说到这里他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惊惧还是紧张。
这时老太监道:“和珅暗中指使礼部、吏部,给十三行两个最大的保商都安了官,一来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敲到大笔捐献钱财,二来就算是在他们身上打上和氏的印记,从此之后,他们就只能听和珅的话,替和珅办事了。”
嘉庆帝听到这里怒道:“奸臣,奸臣!大奸臣!”
他痛骂了两句,敲了敲桌子上的那张清单,道:“你抬起头来,给朕说说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吴承鉴应道:“是。”
他估摸着呼布塔既被朱珪带走,多半事后会被转到皇帝这边,由其心腹进行审讯,所以不敢胡编乱造,几乎是有选择的全说真话。
从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批不能开封的箱子说起,到为了藏好这批“赃物”而暗中掉包,掉包过程中有个妙手空空从箱子中取物,最后却愕然发现了和珅的奸谋等事,择要一一说来。
这些事情嘉庆帝果然都另外派人审过呼布塔了,两相对照之下便知乃是实情,只是如何取出清单的那番曲折,却是第一次听说了。
吴承鉴最后道:“搬运途中,那个妙手空空从箱中窃出此物完全是意外,原本小人是不敢开箱的,若是这样,也就不可能拿到这清单,便是拿到这清单,如果不是小人的师爷当年曾是朱阁老的师爷的徒弟,偶尔听到过随安室的名号,那么小人等就无法猜到这张清单的背后,竟然会牵扯到天家颜面。这么多的偶然只要掉了一环,事情就不是今日的样子了。可上天偏偏就借一个偷儿之手,取出此物让小人猜到了内情,又在许久之前,就安排小人的师爷恰巧听过‘随安室’。可见圣天子自有百灵庇佑,此事吴某不做,也自然会有别的忠臣孝子从中行事,必定不让有心人做成不义之事。”
他顿了顿,又说:“当时小人身在局中,无法向朱阁老明言此事,而朱阁老不知此事是局,又在逼迫小人上京交代,小人当时进退两难,都已经准备在狱中自尽了!不料就在此时,上天竟然降下大火,把那批可能会令天子为难之物,烧了个一干二净!自那以后小人就明白了:不但是天下人都会明里暗里,拥护天子,便是上苍也在保护天子啊。所以从那之后,小人就更加一门心思地只知忠顺二字,因为天子就是上天之子啊,人可欺人,人可欺天乎!”
当日嘉庆帝刚刚拿到这张清单,再听朱珪说起前后诸事,委实吃了一惊——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场明争暗斗!这事如果按照和珅写好的戏本演下去,最后必定让朱珪下不来台,跟着又会牵连到自己头上来。
虽然区区一件“大内赃物案”还不足以就动摇他的皇位,但他马上就想起,那个时间全国各地还发生了其它一些事情,有一些事情成了,有一些事情没成,如果这“大内赃物案”按照和珅的想法给办成了,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事情叠加起来,那皇阿玛会怎么想怎么做,真的难以预料了。
毕竟在皇子里头,他颙琰并不是最出色的,如果真要废立,乾隆太上皇手里头不是没有备胎。
一想到这里,嘉庆帝当时是出了些许冷汗的。正因为此事说来牵涉不小,所以他才要费心机挤时间,出宫来见一见这个保商。
这时听了吴承鉴说起小偷窃单、天将飘火等细节,亦觉得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
“和珅就算机关算尽又如何?朕乃天子,上天庇佑之下,他和珅才能再高也是无用!”
一念及此,心情当场转好,看着还匍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吴承鉴,心中好笑,在他看来,这个小商贾肯定也有一些自己的心思的,但在关键时刻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也就够了,总不能要求一个商贩之辈,能够如同儒门名士一般全无私心、舍己为国啊。
想到这里,他对吴承鉴笑道:“你身上的官身虽然是和珅给的,朕就给你免了。不过立此功劳,也该奖赏,便复了你这官身吧。”
吴承鉴显得大喜若狂,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嘉庆帝朝老太监点了点头,老太监便要引吴承鉴出门。
吴承鉴忽然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嘉庆帝微一犹豫,道:“长话短说。”
吴承鉴道:“泰西有番夷拥兵前来,坚船利炮占据了澳门,甚至还有染指广州之意,此事不知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没有。”
嘉庆帝愣了一愣,老太监也是吃了一惊,嘉庆帝喝道:“你说什么!”
“难道朝廷真的不知道吗?”吴承鉴当下长话短说,将英国兵船进入澳门、控制珠江口,又企图让朝廷承认英国对澳门的占据、以及要朝廷开放更多通商口岸之事说了。
嘉庆帝听得勃然大怒:“真有此事?若是真有此事,两广总督做什么去了!广州将军做什么去了!”
吴承鉴道:“陛下,英夷犯境之事,广东那边几乎人尽皆知。因为此事干系国体,所以臣等不但禀报了监督府,而且臣还写信给了和珅的管家刘全,所以和珅一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时臣想,和珅再怎么贪腐,这样的大事也应该不敢欺瞒朝廷,谁知道臣到北京之后,才惊骇发现,北京这边竟然不知道此事。所以今日臣才斗胆禀报。此事千真万确,陛下若有所疑,可再派人探访,则必得实情,若无小人所言之事,小人愿以性命赎此欺君之罪!”
嘉庆帝听得暴怒,他心想如此大事一查便知,这个小商贾就算有十个脑袋料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他连拍桌子,怒骂着:“奸臣军机!颟顸总督!国事败坏至此,真是令人心痛!”
老太监凝视着吴承鉴,颇有不解他为什么在此时节外生枝。
吴承鉴没看老太监,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也马上能猜到对方的疑虑,但他并不后悔,此事干系国家安危,一旦处理不当,整个粤海湾都可能生灵涂炭——那里可是他的家乡!
嘉庆帝怒骂了一会,人才冷静下来,又让吴承鉴跪前两步,问他各种细节。
吴承鉴便将英国兵船的士兵数量、训练程度、船只规模、炮火规模等等,一项项地说出来。
嘉庆帝越听越是心惊,心惊之余又变得确信:这么翔实的情况,不大可能是诓骗。跟着他又是一疑:“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仔细?”
“臣本身就是代朝廷与那些番夷打交道的。”吴承鉴说:“一来,番夷各国彼此不和,所以英吉利企图独霸澳门,佛郎机、法兰西等西国都不肯,所以向臣透露了不少消息。二来,番夷无君无父,臣出了一点钱财,这些无信之辈就把情况都卖给臣了。三来,澳门那边的大清子民心忧国家,也给臣捎来了不少消息。”
嘉庆帝这才释疑:“原来如此。”然而随即转忧,如果吴承鉴所言非虚,则英夷此番来犯,兵力竟比雅克萨之战中俄国人的兵力还要多,战力还要强。雅克萨之战当时倾动了整个东北,英夷这场战如果真打起来,广东糜烂了可怎么办?
再说了,如今国库空虚,湖广四川又在闹白莲教,如果两相呼应,那可就是蔓延数省的大祸了!他城府不甚深,一念及此,不由得忧上眉梢。
吴承鉴到了这时,才算偷空瞥了皇帝一眼,只见他眉目长得倒是清朗,然而一闻而怒,再闻而忧,全都写脸上了,若是换了和珅,几乎不大可能这么容易被别人调动情绪,甚至牵着鼻子走,便对这个皇帝的能耐有了新的把握。
他瞥了一眼之后,趁着皇帝没发现,眼睛一转与老太监对了一下,随即又把头低下来了。
然后他才说:“皇上,臣不懂得国家大事,但知道一个情况,或许皇上可以参考。”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