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总商嘴角的弧度,蔡巧珠眼角余光瞥到了,她可没预料到自己叫了十二年的叔叔竟还有这么一副嘴脸,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然而她还是将一切情绪都忍住了。
不过她的这份委曲求全,除了换来蔡总商嘴角不经意的一点笑意,就再没换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了。
“眼下这个局势,不是内人、外人的事情!”蔡总商道:“有些事情,既然已是定局,便没办法了。我不是不顾血亲,否则就不会预先通知你爹娘了。但我能做的也有限。保你可以,要保整个吴家?我也做不到!你回门那一天,就不该再回去,就该好好呆在娘家。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实在是不能。”
蔡巧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眼前一片昏黑。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对方还是拒绝。
又听蔡总商说:“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的太清楚,现在就跟你说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这一次,是满人开的弓!”
蔡巧珠心头剧震,只觉得头都有些晕眩了。今时今日的这个局面,难道还和更上面的满大人们有关?若是那样,小小宜和行如何承受得起?又如何改得了命?
蔡总商将蔡巧珠的种种细微反应,全都看在眼里,心道:“他们吴家,于大局上果然还蒙着呢。看来吴承钧一倒,吴家不足为虑了。只凭着吴老三那点小聪明,翻不了天。”
他眼皮就微微垂下。低头抽烟。
蔡巧珠定了定神,使了个眼色,连翘便退了出去,蔡总商微微一犹豫,便让这边的下人也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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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后退一步,忽然整个人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蔡总商惊道:“巧珠,你这是做什么?”他脸上带着惊色,却根本没伸手去扶。
蔡巧珠将额头贴近了地面,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就吹到地砖上的灰了:“求叔叔开恩!”
蔡总商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蔡巧珠将头抬起,道:“这第一个头,谢叔叔当日预先通风报信。虽然叔叔是要让家父留住我,但无论如何,总是记挂着侄女的性命。”
说完她的头就抬了抬,跟着就重重磕下了,额骨碰到了地砖,发出哑响。
连翘虽然退到门外,但也没走远,隔着房门听声响就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暗中心痛不已,却哪敢进去。
蔡巧珠又道:“这第二个头,求叔叔看在侄女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若是宜和行真的出事,公公年老,定然撑不过去,承钧病重,肯定也得撒手,就是我们光儿,他小小年纪身子单薄,如何经得起边疆的风霜?还请叔叔垂怜,救救我们一家。”
头又重重碰下,又是一声哑响。
“这第三个头,”蔡巧珠哽咽道:“侄女已经无话,只是跪求,只是跪求。”
说着又将头重重磕下。
这三个头碰得她脑子都晕眩起来,额头黏糊糊的怕是已经出血,然而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没有一丁点软下来的意思。
蔡总商暴跳了起来:“巧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都说了我没办法,你还这样子逼我,你个大家闺秀,从哪里学来的撒泼?我们蔡家的门风还讲不讲了?闺门的风度还要不要了?”
“都到生死关头了,哪还要什么风度。”蔡巧珠泣道:“眼下只求活命。”
蔡总商黑着脸,不作一声。
蔡巧珠抬起头来,只觉得有液体垂下粘住了睫毛,透过血色去看蔡总商的脸色,那张黑脸竟无一点儿松动。
蔡总商最终还是摇头:“晚了,晚了,巧珠,太晚了。”
“什么?”
蔡总商道:“若承钧还在,倒还好说,但现在是那个败家子当家,吴氏已经成倒墙之势。墙倒众人推,我若援手只会跟着沉没。”说完,他又是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摇着头。
他是真无奈,还是在做戏,当了几年女主的蔡巧珠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自此蔡巧珠对蔡士文才算彻底不抱希望了。对方心里若还有一丝半点亲情顾念,就不会说出这种敷衍的话来。自己把心都掏出来了,对方却还在装,自己把头都磕破了,对方还是没一句实话。
屋里头仍然昏黑,沉默持续了好久,只听到蔡总商继续咕噜、咕噜的抽水烟声。
第二筒水烟又抽完了,蔡总商也不动手,等着蔡巧珠来伺候。
她擦了擦额头的血,定了定晕眩,道:“既然叔叔都这么说了…”蔡巧珠自己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承鉴说的对,对没心肝的人,说什么都是白说,做什么都是白做。”
蔡士文喝道:“巧珠,你说什么!”
蔡巧珠整了整脸色道:“叔叔,妾身是吴门当家少奶奶,往后相见,请各守礼,莫再乱呼妾身的闺名。”她叫了连翘进来,让连翘扶着自己,给蔡士文一个万福,道:“吴门蔡氏,拜别蔡总商。”
这一拜,那是拜去了往昔的亲戚情谊。
拜完,就扶着连翘出门了。
预想中的凄凉失态没有见着,蔡总商看着她的背影,水烟管都僵在了那里,嘴角忽然一阵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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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心疼主人,出门后便慌忙拿手帕帮蔡巧珠擦拭额头血迹,蔡巧珠将手帕夺过,狠狠几手擦干了,这时竟不觉得疼痛。
看看要上轿,忽然有人道:“哎哟,这不是巧珠姐姐吗?”
便见一个胖公子走了过来,这里是停轿子的地方,自是个偏僻所在,周围昏黑,所以有下人提着灯笼为他照路。
“原来是二弟。”蔡巧珠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来人正是当日在神仙洲力捧沈小樱、最后却还是被吴承鉴压了一头的蔡家二少。算起来他也是蔡巧珠的族弟,不过血缘离得有些远了。
蔡巧珠在家的时候本就以美貌著称,嫁过吴家之后滋养得宜,随着年纪渐长,非但颜色未衰,反而一年比一年更见风韵,吴承鉴又会来事,总能搜刮出各种能与大嫂的容貌相得益彰的衣裳首饰来,所以每次蔡家女眷聚会,蔡巧珠都压得一众姐妹望尘莫及。
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对这位大嫂极其维护,不许任何人拿蔡巧珠开荤笑,别说当着他的面,就是西关地面但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背后听见,也能拿手段整得那人下不来台,把蔡巧珠的声誉守护得如同初绽放的梨花一般冰清雪洁,可越是这样,就有一帮登徒子越是心痒难耐。
这样一个被十三行第一浪子捧在掌心、守护得一尘不染的豪门美少妇,若是能过一过手,就是十个沈小樱都比不上。
今天晚上蔡二少听说蔡巧珠连夜来访,就猜是来求救告饶的,如今对方势蹙力穷,又在病急乱投医的关口,这等机会不把握,那是要遭雷劈的,当下守到蔡巧珠出来,就蹭了过来。
蔡巧珠却哪想到对方有什么龌龊心思?彼此毕竟是亲戚,便停步道:“二弟什么事情?”
蔡巧珠穿着一身淡色衣服,灯火之中,瘦削立于夜风之中,衣袖被吹起,人也似吹拂得倒一般,看得蔡二少躁火如焚,上前道:“这不听说姐姐来我家…哎哟,姐姐的额头怎么了?”
蔡巧珠的额头微微破皮,刚才擦拭了现在又沁出一丝血丝,令人见而怜惜,蔡二少赶紧摸出一条手帕来要给她擦,蔡巧珠赶紧退后两步,吴六的一只臂膀已经拦在跟前。
蔡二少皱了皱眉头道:“滚开!”虽然对着的是个下人,但放在平日他也不敢这么说话,但现在吴家都要倒了,吴家的一个下人,在他眼里比一条狗都不如。可恨的是这个吴六竟然没眼色,竟然拦着半点不后退。
蔡巧珠也蹙起了眉头,道:“二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二少嘻嘻笑道:“这不是听说姐姐来嘛,我也知道姐姐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情,想是来求我爹来了。我爹那人不好说话,不过你也知道,他最疼我的了,要不要我给姐姐帮句腔?”
如果是见蔡士文之前,蔡巧珠少不得要生出几分希冀来,这时却早对蔡家死心了,道:“谢过二弟了…”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完,蔡二少就接过去了:“咱们亲姐弟俩,不用这么客气。这样吧,姐姐也先别走,先到我房里来,这个事情咱们姐弟俩好好琢磨琢磨。”
蔡巧珠愣了愣,吴承钧两兄弟敬她爱她,污言秽语是不让过她耳朵的,但她既当着内宅的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
蔡二少见她发呆,更以为有戏,硬生生把吴六扒拉开一些儿,涎着脸说:“姐夫病了这么久,吴三少又终日在白鹅潭流连花丛,想必姐姐这些天定是寂寞得很,来来来,到弟弟房里来,弟弟给姐姐开解开解。”
蔡巧珠一听这话,一股无名火从胸腔直冲到泥丸宫!
蔡二少这话不止点了吴承钧重病犯了她的大忌,更是暗指她与三叔有染!她与小叔子名为叔嫂,情同姐弟,虽然关系亲密,然而正因为彼此清清白白的,所以才能光明磊落地相处,岂能容人污蔑?
她怒极而笑,对吴六道:“让开一下。二弟,你走过来些。”
蔡二少大喜,蹭上前来,就要动手动脚,不防被蔡巧珠呸的一声,啐了满脸的唾沫。蔡二少被这口唾沫喷得呆了,吴六上前一推,将他推了个踉跄,他的下人要上前推搡,都被吴六挺身挡住了。
蔡巧珠已经转身上轿,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