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与蔡巧珠商议了一通如何送走光儿的细节后,便离了右院,望见后院似乎仍有灯火,便猜:“阿爹莫非还没睡觉?”便跨过院子来看,果然吴国英仍然未睡。
吴承鉴进门道:“阿爹,都这会了还不睡觉,对身体不好,你这个年龄的人,又伤过元气,应该自己保重些。”他也没去责怪杨姨娘,知道在这个时候杨姨娘肯定劝不动老爷子。
吴国英摆了摆手:“人老了,多睡一些少睡一些有什么所谓。家嫂回来了?”
吴承鉴道:“回来了。”
吴国英道:“受了委屈了吧?”
吴承鉴闭着嘴,也不详说,有些事情说出来只是让心里好过些,但吴承鉴却决定把今晚知道的事情,压到心底的深处了。
吴国英看小儿子的反应,便猜到七八分了,长长叹息了一声,说:“也好,也好,死心了也好!”
吴承鉴道:“大嫂回来了,也没什么事情了,阿爹早点睡吧。明日我再来请安。”
吴国英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别藏着掖着了,你不说,我今晚也睡不舒坦。”
吴承鉴想了一想,道:“好吧,有件事情,确实要跟阿爹商量的。”就将自己打算将光儿送到吕宋避难的事情说了。
吴国英点头:“好,这是个法子。吕宋那边,我们还有两房福建老家的亲族,其中吴八可吴老弟性情敦厚,是个可以托付事情的人。我马上就给他写封信。”
“信明天再写吧。”吴承鉴道:“倒是怎么将光儿送出去,得好好商议一下。”
吴国英道:“如果段龙江那条线没问题,直接把人送到惠州,从惠州走南澳,看好风向洋流,用红头船送往马尼剌就行了。但现在段龙江那条线废了,却得另想办法了。昊官,你有什么主意?”
吴承鉴道:“买个舱位,从沙面出发,坐洋人的船去澳门,然后从澳门走马尼剌。”
吴国英道:“那也是个办法。”
吴承鉴道:“这事让侯三掌柜去办。”
吴国英迟疑道:“他…可靠否?”
“不跟他说送谁,”吴承鉴道:“只说是福建老家那边托我们送门八可叔的亲戚去马尼剌。”
吴国英点头:“那行。”
“此外…”吴承鉴道:“大嫂今晚去黑头菜那里,受了一番屈辱,却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我们更加确定了,对方的确是要搞我们,而且不死不休!那么有些事情,就得做最坏的打算。”
吴国英道:“光儿都送走了…昊官,你自己也替自己想一条后路吧。”
吴承鉴道:“我现在是当家啊,想什么后路。”
吴国英摇头:“你大哥的身子…唉,不行了,不过熬日子罢了,也没法走,一动弹说不定马上就没了。你就别管他了。老头子我要给这个家、给这个宜和行,把最后一程舵,你也不用理我,需要的时候,就拿我去挡刀子。你大嫂是个节烈的人,虽然她早有与我们家同生共死的决心,但如果有办法,就把她送出火坑吧。还有你…”
“行了,行了!”吴承鉴道:“阿爹,我不会走的。送光儿走,也只是以防万一。我另有打算,我要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跟你商量老伙计们、老商伙的事情。”
“他们?”吴国英道:“老伙计们的去处,我都想好了。若是我们宜和行倒了,就让他们都去潘家、卢家吧。我这两天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到需要的时候就拿给几个掌柜。至于老商伙们…不能等到下次保商会议,那时候一定议,吉山就有借口封我们的银流。我们杂货的钱都收到了,能结的帐,明天就开始给他们结了吧。”
“不能结!也结不了。”吴承鉴道:“现在大宅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只要有大笔银钱流出的迹象,阿爹你信不信,粤海关的兵马上就会临门。”
吴国英沉默了。
吴承鉴又道:“再说,不只是杂货的货主,还有外家茶的货主,还有盘给我们钱的主儿,要想把所有人的货款都结了,杂货的那笔钱远远不够。除非是把潘家库房里的那笔钱再拿一半出来,才有可能。但那笔钱,现在也是动不了的。”
吴国英道:“那你的意思是?”
吴承鉴道:“阿爹,自从我们家局势不好的消息传出来,这两日已经有不少人上门讨债了吧?”
吴国英黯然点头:“是的。因为你常常不在家,所以他们就都往我这里跑。他们是债主,你姨娘他们也不好太拦着。”
吴承鉴笑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不喜欢在家里住。”他拿出几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单。
“阿爹,你把这些天来催债的,按照顺序给点一下吧。”
灯火不甚明亮,吴国英看着费力,吴承鉴掏出一支鹅毛笔来,说:“还是我来吧。爹你先把催债催得最狠的说来。”
吴国英就点了七八户名号。
吴承鉴又说:“再说跟着来来催债的。”
吴国英又点了十几家。
吴承鉴道:“怎么这么多。还有没有?”
吴国英道:“还有四五家,这四五家倒是挺有良心的,来后问了情况,知道我们家困难,就没再催逼。唉,他们越是这样,我想起也许这钱都没能还他们,反而越难受了。谁的钱不是血汗钱啊。”
吴承鉴道:“这四五家就先还。嗯…”他点了点名号:“还剩下十二家,除了不在广州鞭长莫及的九家,还有三户呢。”
吴国英问明是哪三户,不由得长叹道:“好朋友,好手足啊!这三家,是舍着钱不要,也不愿意这时候登门让我们难堪啊。”
吴承鉴道:“那就这八家了,回头把数字点明了,先把他们的钱悄悄还了。”
吴国英道:“你不是说钱被盯住了吗?还怎么还?”
吴承鉴笑道:“其实这事我早有准备,当日杂货的钱银结算完,要往家里库房运的时候,我就留了个心眼,让刘大掌柜只运一半回来,另外一半都用石头换了。现在家里库房中,有一半堆的都是一箱箱的石头。杂货的银子,还有一半封在宜和行里头。”
吴国英大喜:“昊官,就知道你心眼多!这事做的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刘大掌柜把这八家的账目点清楚,然后化整为零,让戴二掌柜将那五家的银子悄悄送还,不来催债那三家,由刘大掌柜亲自去办。”
吴国英忽然之间有一道光在脑际闪过,凝神看了吴承鉴一眼。
吴承鉴道:“阿爹,怎么了?”
“嗯…”吴国英道:“没什么。”
吴国英沉吟片刻,又说:“其实那些追债的…他们会着急,却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也不能用圣人的高义,来要求所有的合作伙伴。”
“那是自然,我也没怨他们。”吴承鉴道:“不过咱们的钱也不够,还得留下一些来应急。而且我也不是不还钱,这不秋交也还没结束嘛,往年也都要等秋交结束之后,一个到三个月内才还清货款的,不急。”
吴国英苦笑道:“怕就怕我们宜和行熬不到那时候。”
“做生意嘛,”吴承鉴笑道:“总得一起承担点风险不是?”
吴国英见小儿子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心头大为宽慰:“三儿啊三儿,你这处变不惊、什么急事大事都当它没有的胸襟,却是比你大哥都强了。你大哥若是有你这般好处,这次也不至于急病成这样了。”
“我这叫没心没肺。”吴承鉴笑道:“这几年我们家每年都是借钱扩张,每一年都借金山赊银海的,也就是我大哥这样的实心人,大家才敢借钱给他。换了我当家,你看谁敢借我。像我这样不把事当事、不把钱当钱的脾气,跟我做生意的人都得提心吊胆。”
吴国英呵呵笑道:“也是,也是。当初我看你们兄弟俩拿主意敢挪借那么大的银两,我看了也是提心吊胆。”
吴承鉴道:“这世界就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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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夜里又去看了儿子一遭,想想要送儿子出海,心里又是担忧,又是不舍,然而她知道这会断断不能心慈,不然只会害了孩子。
守着睡熟了的光儿,她又看了儿子睡着的样子,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回屋,将吴六请了过来,把别人都遣走了,将吴六引到床边,就在吴承钧跟前,忽然就行了个大礼,把吴六吓了一跳,扶又不敢扶,碰又不敢碰,只是趴在地上对着磕头:“大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死我啊!”
蔡巧珠道:“今日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要求阿六你帮忙。”
吴六道:“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情你吩咐就是了,上刀山下油锅…我还不敢,但其它的事情,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蔡巧珠道:“如今吴家的光景,不说你也明白。一旦事败,我们这几个大人怕是躲不过去了,我们没什么,可是光儿何辜?我和三叔商量过了,不管这边的事情怎么样,先要将光儿保住。”
“应该,应该!”吴六的脑子虽然没有他弟弟吴七那么灵光,却也不蠢:“大少奶奶,是准备将光少送走吗?”
蔡巧珠道:“是。”
吴六道:“可是要吴六一路护送过去?”
蔡巧珠道:“如果我们吴家能度过这场劫难,那就只是要阿六你护送去、护送回。但若吴家不能度过这场劫难,你肩头上的担子,可就重了。”
吴六就懂了:“我明白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就是要做戏台上的程婴了!要保着光少这个赵氏孤儿了。啊,不对,是吴氏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