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浔难得站在铺子外, 他袖手眺望着远方,目不转睛,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冷大夫!”
冷夜浔皱了皱眉, 回首看见南雨蹦蹦跳跳的身影。
“我们大人请您去喝茶!”
“不去。”冷夜浔转过身, 冷淡的丢下两个字。
南雨一腔热忱骤然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讷讷的站在原地, 有些不知所措。
冷夜浔不以为意, 看着远方淡然道:“你们大人肯定同你说过‘请一次即可,不得强求’。”
“是,但是......”南雨纠结道:“难得喜事临门, 冷大夫何不赏个脸呢?”
“喜事?”冷夜浔嗤笑了一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是不是祸事将至还未可知呢。”
南雨脸色一白, 虽然冷夜浔的嘴毒他都知晓, 但如今这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裸的说出来,他也有些听不下去。
“既然冷大夫不愿意, 那我先告辞了。”他弯了弯腰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冷夜浔不屑一顾的哼笑了一声,他眉头皱的愈发紧,死死的盯着遥远的东方。
忽的一只鸽子扑楞着翅膀遥遥飞来,冷夜浔的秀致的眉宇蓦然展开了,他从未露出过如此温暖关切的神色, 似乎一直在等着它的到来。他迫不及待的伸出手, 宽广的衣袖临风烈烈, 鸽子缓缓落在他指尖, 乖顺的收拢了双翼。
“阿薇。”冷夜浔捋了捋它的头, 微微一笑,如雾霾散去。
他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信笺, 又从一旁取了一把谷粒来喂给它,一边托腮凝视着鸽子,像是凝视着鸽子的主人,神色带着几分天真:“青瞳怎么样,和他的师妹过的很好吧?”
鸽子忽的不吃了,只抬头用黑豆般的眼睛望着他。
“你不用管我,只说他好还是不好。”冷夜浔摸了摸它的头安慰。
鸽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冷夜浔舒了一口气,颇为感慨:“我就知道此番麻烦他,那女人又该吃醋了,也罢,不会有下次了。”
鸽子使劲摇了摇头,冷夜浔未瞧见,只自顾自去查看那纸卷。
“果然是如此。”他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造化是好是坏了。”他转身抚摸着鸽子微笑道:“我在凡间遇到了一个和青瞳很像的人,他从小家破人亡,和他喜欢的人离散,又险些死了,很是可怜,所以准备帮帮他,你说好不好?”
鸽子点点头。
“就知道阿薇心肠好,比许多人的心肠还要好。”冷夜浔说:“再帮我送一封信给那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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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大军得知可以回京的消息,从上至下均欣喜若狂,归心似箭。
楚世璃满腔欢心,却又碍着身份不能发作,只强忍着回到帐中,扯着温弦到一处僻静地方,要同他喝酒。
“我们要回去了!”他神色炯炯,扯了一摊子酒封大声说:“温弦,我们凯旋了!”
“恭喜。”温弦接过他递来的酒坛,淡淡一笑。
“我等了多久熬了多久,如今终于功成名就,皇兄说了,回去定要加封进爵!”楚世璃高举起酒坛,大笑道:“我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我不再是那个碌碌无为的王爷,母后!儿臣为你争气了!”他将烈酒灌入喉中,不知是因为酒太烈,还是其他什么,温弦见他眼角微红。
“你母亲也是先帝的妃子?是哪位妃子?”温弦掂量着酒坛问道。
提到母亲,楚世璃苦笑一声,颓然跌坐在地上:“我母亲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嫔,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病死了,连追封也没有。”
“所以先帝最宠的是当今太后了。”温弦喝了一口酒,心不在焉的问道。
“不。”楚世璃低头回忆道:“太后因着是世家大族出身,先帝不得不尊着敬着,但是先帝最宠的还是薛妃。”
“薛妃?”温弦怔了怔。
“其实我们都没见过薛妃,不过是口耳相传罢了。”楚世璃道:“传闻薛妃姿容倾绝天下,舞技一绝宛若天上才有,先帝甚至为了护她不受宫闱纷争的侵扰,特地建了一座远离皇城的行宫,不可谓不是金屋藏娇的典范。”
“后,后来呢?”温弦垂下头,约莫是酒劲上来了,他的脑仁有些隐隐作痛。
“后来。”楚世璃仰起头回忆道:“盛宠也不过寥寥数年,薛妃同赫赫族柯察尔可汗私通有染被先帝发现,先帝勃然大怒,赐死了她,唔,还有她的孩子。据说那女子心情刚烈,死前划花了自己的脸,约莫是为了报复先帝吧。”
温弦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他用力摇了摇头冷笑道:“什么为了保护她不受宫闱纷争的侵扰,建什么劳什子的宫殿,到头来还是抵不过人心易变啊!说好宠她爱她一生一世,竟还是因着流言亲手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你在说什么?”楚世璃有些诧异,他侧目看着大笑起来的温弦,蹙眉道:“其实那件事也是极隐晦,除了太后和先帝大概也没几人知晓其中细末,赫赫族可汗因着薛妃的死彻底与我朝划清了界限,大概也是为了避嫌,只可惜薛妃生前便被深藏,死后还毁了容颜,除了先帝在没人见过她了。”
温弦仰天大笑,似是听到了极可笑的事:“也不知若是先帝还在,知道那些不过莫须有罪名,薛妃还是清白忠贞的,孩子亦是自己的骨肉,该是怎样的表情,世人当真愚蠢之极。”
“你喝醉了吧?”楚世璃眉头皱的愈发深:“怎的句句都在维护薛妃,仿佛你亲眼见过一样。”
“我没见过。”温弦摆了摆手,笑出了眼泪:“不过心有所叹罢了。”
“你这话要是在皇宫里说了,可是杀头的死罪。”楚世璃道。
“好险好险。”温弦站起身,不羁而笑,身形摇晃如玉山倾倒:“我且出去透透气。”
他走到帐子边,听楚世璃自言自语道:“回京就可以见到长歌了!”
他胸中一痛,似是有匕首扎进了胸膛,狠狠地搅动,只是摇头笑了笑,猛地跨出了帐子。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离死别,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他怀揣着酒坛跌跌撞撞的前行,冷冷而笑:“世人万般求不得,却偏偏有人不珍惜,当真可恨,可悲。”
他们要回京了,团圆了,我呢?我当如何?他心中一片冰冷。
他是不能回去的,在那阴险诡谲的朝堂里,总有人利用着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谋算着陷害着,他不能变成她的软肋。
然而,她心里还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自己,回去又有何意义呢?
他靠着一棵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方才楚世璃说的零零散散的轶闻在脑子里打转,交织,带着幻影,让他无端烦躁。
“扑棱”一只鸽子从天而降,落在他头顶,跳了两跳。
“你是半面妆的鸽子吗?”温弦将鸽子从头顶拎了下来,醉眼惺忪,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这个时候除了他,大概也没有人会找我了。”
他从鸽子腿上取下信件,发现里面还附带着一颗药丸。
“半面妆又在整些什么?”他自言自语的将那颗药丸取出,然后凑近了看纸条。
“吃了药就能回京了?”他嗤笑一声:“真的假的?”
然而半面妆在最后还补了一句,药效不能保证,死了可不关我的事。温弦挑了挑眉,醉意让他变得大无畏起来:“死就死了,我温弦如今最不怕的便是死了。”说罢,便一把将药丸吞了,就着酒咽了下去。
须臾间,夜晚似变作白日,他霍然瞪大眼,眼前白光四射。那种隐隐的疼痛仿佛一张细细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头颅,猛地收缩,似乎要将整个颅脑切割开来。
他痛的倒地,浑身蜷缩成一团,却无力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痛楚,五指狠狠的抠进了泥土。
“梓宸。”
“梓宸。”
.........
千万个不同的声音在呼唤着这个名字,他几欲耳聋。
“梓宸,吃饭了。”温柔的女子逆着光同他招手,依偎着一个儒雅俊秀的男人。
“爹,娘——”他想喊出声,喉咙紧缩,发不出声来。
“曲儿,来见过哥哥。”男人转过身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走近了,指着他微笑。
那女孩儿翩然起舞,在绚烂的花雨中,忽的遥远,轮廓变得模糊。
刽子手的刀骤然落下,那些曾经温柔的亲密的面孔滚落到自己的脚下,带着喷涌的鲜血,无端的妖异,他惊恐的大叫起来,抱着头,不敢相信,几乎疯狂。
他抱着雨中的女孩,紧紧的抱着她,生怕在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东西,然而他最终发现自己还是不得不松手了,极端的困倦袭来,那一段黑暗截断了人生。
“不,不.......”他粗喘着,目眦欲裂,像是脱了水濒死的鱼。
他看见了一个道人,围着他转,喂他食用各种丹药,用细细的针扎他的全身穴位,疼痛,酸麻,烧灼,冰冷,各种各样的感觉将他淹没,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仿佛置身地狱。他突然醒了,迷茫又木讷,却时常要面对那些窃窃私语,或厌恶或惊恐的目光。
“他原本是个尸体,被师叔不知用什么法子回魂了,
“那岂不是活死人哪?”
“什么活死人,僵尸也说不定!”
“师叔为了试药还真是什么法子都用的出来。”
他看见那个道人低垂着头,灰着面孔被人数落着:“青胥你是不是炼药炼魔障了,这种异数又怎么能留在白云宫!叫人听去还以为我们白云宫是邪教!还不快将他丢下山去!”
道人牵着他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低声絮叨:“真是对不起,你还是什么都不要记得的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说罢他将手掌放在他的顶心。
道人忽的消失了,他迷茫的站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那种空茫的感觉让他惊慌失措,他不顾一切的在这世间寻找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仿佛只有那样他才能在这世间生根,才能站罢,才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啊——”他痛苦的大叫,浑身都在不住地抽搐,头痛欲裂,口中涌动起浓烈的血腥气,滚烫粘稠的液体从嘴角止不住的溢出,白光消逝,黑暗降临,他忽的觉得这样也算是一种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