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十一月初一。壬戌。【西元1126年11月16日】
午后的天空。铅云密布。浓重的层云沉甸甸的压了下来,将群峰山头掩埋。冬日的太阳本就黯淡,再被铅云所遮挡,天色便如同入夜。
来自极北冰原的寒流,越过广阔的草原,从燕山的峰谷呼啸穿过。檀州密云通往古北口的山道,正处在风口间。峰谷中的烈风呜呜啸叫,如是鬼哭狼嚎。山上的脱落的枝叶早被卷走,如今飞舞在烈风中的,却是数不清的石子和沙砾。
车马行人,顶风而行。霜刀风剑,切割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卷走所有的热量,就如坠冰窟之中。飞砂走石,劈头盖脸的打来,在头盔上梆梆的敲着鼓点。
虎翼一军团的官兵们,就在山谷中,与这天地之威奋力的搏斗着。裹紧身上的披风,将头盔盔沿拉下,再用围巾护住口鼻,只留了一双眯起的眼睛。冒着风沙艰难前进。
距离古北口十二里的老王谷,是山道中一处宽阔的谷地。在旧时,也是酒店、茶肆密集的胜地,那些无力在关口下的镇子中置办下一间门面的商贩,便都在聚集在老王谷处,做些零散生意。
虎翼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已经将指挥所设立在关口外四里处的杨无敌庙,但古北关口之下,周转余地极小。三千人的小营,都施展不开手脚,遑论两万人的军团。所以本阵大营却设立在老王谷中。
比起前线的拥挤,老王谷就宽松了不少。几重木栅,将三里长的山谷前后遮断,划出了一片营地。谷底的潮里河已经封冻,一排排营帐就在潮里河边扎起,按照编制三五成群,中间还隔出了防火带,以防火烧连营的下场。
潮里河中,不时能看见炊事兵凿开两尺厚的冰层,垂下桶去打水。而当值的官兵,则排着队在营地中前后巡视。不当值的士兵则在帐中或是埋头苦睡,或是看书或是赌博,只要不得命令,他们便不能随便出帐。
谷地两侧的山峰高峻陡峭,难以攀爬。但一军团的官兵们,还是在山壁上找到几个洞穴、平台,放置了瞭望哨。哨兵们举着望远镜,梭巡山峰谷壑。防备敌军的偷袭。这几天,靠着他们的用心,已经发现了好几支关口守军派出来的小分队。在营栅外挂起的首级,有大半是他们的功劳。
大营靠南的一处空地,如今竖起了四五架三丈高的风车。风车上的四片风叶,被穿梭在谷中的烈风,吹得疾速旋转。转动的风车带动起齿轮和皮带,将动力传送到辎重队带上来的锯床上。圆锯转得飞快,漫天飞舞的沙砾中又多了木屑在飘飞。
后方勤物的辎重指挥,不仅仅是运送粮草,还负责工兵、工匠的任务。整修道路,修理兵甲,打造器具,都是他们的工作。从山头上砍伐下的树木,枝叶被折下作柴草,而树干则被拖到这里,一条条锯解开来。上好的木板用来造攻城器具,质地稍差的,则被拖去修路。
燕山山道难行,半月前雨雪中的急行军,将还未冻结的道路踩得稀烂。如今山道冰封。重载的大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损坏极快。尤其是几段损坏严重的路面上,甚至塌陷了半边入河中。从辎重营地中拖出去的木板,便被垫在道路崩塌处,直接修成了栈道模样。
各营的辎重队中,有着职衔的匠师为数不少。走进营地,放眼望去,总能看到几个身上配带铜制或锡制的匠师徽章的技术士官。虽然不比那些拥有金质或银质徽章的大工程师和工程师,但他们这些匠师,若是在外面工坊中,普遍都能拿到数百贯的年资。
不过他们大半是在军中所培养,从随军技术学校教练出来。军中的工匠人数,并不比外部开办的学校少多少,而水平也不逊色。但台湾的私家工坊,不敢挖赵瑜的墙角。同时有了职衔的军中工匠,一般都能直接升做技术士官,所拿到的薪资也有上百贯之多。
小风车呼呼急转,锯木声不绝于耳,打铁声叮叮作响,还有车轮发出的吱吱呀呀声。辎重营地,总是大营中最热闹的一处。不过,如果掀开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营帐,从中爆出来的声响,也不逊于辎重营地。
“豹子!豹子!豹子!”
“幺!幺!幺!”
营帐之中热火朝天,驻扎在帐内的三十多人,有一多半围着一个反放下来的头盔,大声叫着,隆冬时节,帐内又没生火。但人人汗流浃背。头盔中,六个骰子滴溜溜的旋转,每一只眼珠都随着骰子在转动。
“啊……”
不知最后转出了什么点,一群人突然齐声哀叹,倒是做庄的一个士兵哈哈笑起,从参赌的袍泽手中,毫不客气的将权充筹码的小短棍一根根拿过来。庄家面前堆满了小棍,抬手抓起头盔中的骰子,大声笑问:“还来不来?”
“再来!”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起叫道。
这是间长达四丈半,宽达两丈的大营帐,满满当当的住进了一个排的兵力。两排床铺平铺在地上,下面垫了麦秆或高粱秆。张大牛就躺在最靠帐门的铺位上——这是排正固定的位置——就着帐门门帘透进来的光线,翻看着几封家中寄来的书信。
张大牛有老婆孩子,性格又稳重,却不好赌。而且左腿上还绑着的石膏绷带,也让他挤不进去。前日关墙被飞火雷炸塌,副二营趁机杀入关城。不过高处山头的古北口要塞炮火不绝,而飞火雷中填充的火棉易于自燃,危险性很大,所以数量有限。几番使用便已告竭,不得不靠着工兵爆破来推进。在砖石废墟上每进一步都是困难重重。张大牛便是从被炸塌的关墙上一脚踏空后,不意摔断了左腿,被抬了下来。
不过这也是他的幸运。由于他这个排正受伤,他的这个排也伤兵不少,故而被交换回后方。而就在一个时辰后,从北方赶来的女真援军,便冲进了关城。几天中,由于不停的攻城,副二营的战力损耗严重,又在即将攻破寨防的时候,遭到敌方援军的痛击,官兵们慌乱之下,损失惨重。竟被逐出了关墙。
以旧东海军的标准,这完全可以说是惨败!
就算副二营的都指亲自指挥最为精锐的营部都,将杀出关来的一千女真铁骑又杀了回去,但战事却是实打实的不顺。屡攻不克,顿兵城下半个月之久,兵力伤亡上千。自成军以来,损失以此战为大。
不过张大牛也很清楚,以三千疲兵攻打天下知名的雄关险隘,能一步步攻到最后的要塞之下,已是难得。就算被敌方援军逐出关城,也是因为兵力不济。真正犯错的,应该是轻敌疏忽的军团长才是。
如今林军团长已经亲领军团主力上来替换了第二副营,以正营的战力,关中守军的性命,也就到了倒计时的阶段。
………
古北口。
关上关下,都有火炮轰轰作响。一颗颗铁球在空中尖啸着,画出美丽的弧线,落到敌军阵地。
十几日来,攻守双方的火炮不知发射了多少次。直到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热兵器的交锋,就在古北口内外展开。
听着关中要塞上,比起十天前仍然不见稀疏的炮声,张希均很是诧异:“都这么些天了,炮弹还这么密。女真人刚造炮没多久,质量肯定不如我们,怎么打了那么多炮,也不见有炮自毁的?”
“青铜火炮不容易炸膛,”张希均的顶头上司来自旧年的野战营,见多识广,“我们的熟铁炮工艺出色,而金人的青铜炮质地优良,要等着炸膛,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只要金虏火炮不停,要想攻下古北口,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
“自古雄关险隘,被攻下的少。被放弃得多。若关中守军上下一心,那便就是金城汤池一般。如今顿兵城下半月,也是因为金虏一心死守。而且这里的关墙也实在太麻烦了!”
张希均看着关墙废墟上的一片碎石瓦砾,心有戚戚焉的点着头。
古北口的城墙外墙,不是东京开封那种用磨得方方正正的长条青石或是大型城砖垒砌起来的墙体,接缝处还要用糯米汁黏合。却都是就地取材,外墙用的是小块的片石垒积而成。
这样的墙体,用火药很容易炸塌。但炸塌之后,遍地的碎石对进攻一方的阻隔,并不比城墙完好时差上多少。尤其是古北口关口狭窄,兵力展开不易。而关城内,却有着广阔的腹地。当攻城一方一步一滑踩着瓦砾艰难的翻上城墙时,就会受到优势守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雨打击。
而处在高处的要塞炮台,又不断用火炮向攻城的人群中轰击。虽然金人炮兵的射术和准头都不值一提,但只要炮弹落到关墙废墟上,那随之飞溅起的碎石,比一颗颗单独的炮弹还要危险。
虎翼一军装备的野战炮不论从威力还是射程都远远胜过女真人的火炮,但火炮阵地的高低差异,和关墙对守军的掩护,却将两者的表现一体拉平。
直到前几天,军团长林虑遣人攀上两侧的山峰,设置了瞭望哨,才顺利的引导自军的火炮准确的对准关内的目标。但为了攀上山峰,在山林中与女真人游哨厮杀惨烈,损伤却是为数不少。
“列阵而战,金人绝非敌手,但在树林中单兵厮杀,却让金人拉平了与我们的差距。”
杨无敌庙中,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毕恭毕敬的战着。在他面前,一张娃娃脸面沉如水。赵武当日排出三队人马,分别攻向太行山的居庸关、紫荆关,和燕山的古北口。如今太行两关皆控制在手,只有古北口战事不顺。赵武遂将后方事务丢给了副手,自己带了亲兵赶到了前线。
“本帅不想听解释,总结要到战后去做。本帅只想问你,古北口什么时候能拿下来!?”
赵武领军十数载,手上血债无数,数百万条冤魂打造的积威,让林虑这名宿将也是不寒而栗。只见他低着头,小心的回话:“回大将军的话,虽然关中金虏人数众多,又各个拼死。不过这几天,末将已经一步步的将他们的防线逐个击破。如今已经点选起几队精锐,等夜间突入关中,只要在关城内布置下阵地,守住金虏的反扑,让他们士气顿挫。攻下关城也便指日可待。”
赵武低头看着关城沙盘,斟酌着:“那山上要塞内的火炮怎么处置?”
林虑立刻答道:“关城有几处是他们的射击死角。阵地布置在那里,不需要担心会遭到火炮覆盖。”
赵武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林虑的计划,口气也松了下来,“今次一场恶战,虽是损伤颇大,但对我军也是个锻炼,天下从无一帆风顺的好事,多点挫折更利于日后的成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
“末将明白!”
…………
洪武元年十一月初四。
辽阳。
“隆冬进兵?”完颜宗弼惊叫起来,猛地跳起,“南朝君臣是疯了不成?!”
宗望的声音很低沉,还有些嘶哑:“他们疯没疯我不知道,但古北口是千真万确正在被攻打。若不是蒲家奴叔叔早有准备,说不定南蛮子的龙骑兵已经往大定府杀过去了。不过现在收到的消息,是蒲家奴叔叔赶在出援前发来的,是半个月前的情报,如今的战局如何,却也是让人忧心!”
宗弼当年南下攻辽时,曾走过古北口,对当地的地理还有些记忆,燕山的高山深壑,古北关口的塞防重重,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北口重关险要,山道又是崎岖,守军还有火炮助阵,再加上是隆冬,天时地利皆在我处,应该不成问题!”
“希望如此!”宗望也去过古北口,同样深悉地理,古北口如今的战事就是日后辽阳城防的预演,“若是依仗古北口的险关都挡不住南朝野战军团的攻击,那辽阳恐怕也守不住多久……”
“二哥,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就凭着辽阳城内外上百门重炮,就算古北口守不住,辽阳也一样能守住。”
“兀术,你……”宗望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嘴,弯下了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只等咳声稍缓,他一手抓过几上的茶盏,将里面的热茶一饮而尽,喉咙中呼哧作响,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二哥,你没事罢?”宗弼忧心的看着宗望。
“我没事!”宗望摇摇头,声音嘶哑难听。他黝黑的脸上泛起的病态的红晕,让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这半月身体是有些不爽利,不过也没什么。歇歇就好了。”
完颜宗弼脸上的忧色难掩,但也,“二哥,中京道如今被赵武强攻,大同那里只隔着一道太行山,应该比我们更早收到消息。粘罕他会有什么反应?”
“粘罕不是蠢货。有他在,”宗望虽是与宗翰不合,但对宗翰的才智却有着毫不动摇的信心。他深信,当宗翰听到中京路被赵武强攻的时候,必然会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不过宗弼的信心却不如宗望那般充足:“但就是因为粘罕重兵在外,所以蒲家奴叔叔才要死保中京路。不然,完全可以退一步,不与赵武硬拼。二哥,还是请五叔下令让粘罕回来。如今我大金兵力分散,互不支援,没有单独进攻的实力,只有死守的份。但若是辽东多了粘罕的十万兵马,也就有了进攻的能力。就算防守,也不会捉襟见肘了。”
宗望摇头苦笑:“若粘罕真的退回辽东来,那大金可就真的完了!没有河东路对南朝的牵制,赵瑜只需让陈伍坚守辽西,他可以轻松举兵攻击关中。赵构那废物还有党项的蠢货在后牵制,如何会是赵瑜的对手。等赵瑜解决了赵构,再回头来,他的数十万大军完全能将我们赶回白山黑水。”
宗弼皱眉深思,宗望则继续说着,“兀术,这几年我读了不少汉人的史书,自觉学问大涨。如今的天下局势,有些与千年前的三国类似,不过是南北颠倒了个。赵瑜势力最强,如同曹魏,而我们军力强盛,人丁稀少,如蜀汉,至于赵构,那便是东吴。东吴曾偷袭荆州,让刘备和关羽、张飞一等蜀汉君臣尽数饮恨。但诸葛亮任了蜀汉宰相后,却还要与东吴谈和联手。不是他们之间仇怨不深,而是因为有曹魏在。如今,如果我们与赵构不能联起手来,那日后便是被各个击破的结果。”
宗弼点头受教,心中却有着些隐隐的不安,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中京路被赵武狂攻,他二哥为何说起这些不搭界的话,“二哥,那如今该怎么办。辽阳还能调得出兵去支援吗?”
“陈伍与我们对峙在辽西一线。如今已是隆冬,他们进兵不易。完全可以调出两个万人队。粘罕,这次就由你来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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