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的海风吹拂下,在明媚的阳光下,飞崖岛上炮声隆隆,枪声连连。
从踏上飞崖岛的那一刻起,王十二就有些神情恍惚。不是因为那些已经送命的土人和海盗,而是他隐隐觉得这座岛就像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他估算着在上岛之前就已经损失了五六百人,原本以为上岛之后就可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拿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想法看起来更像是个笑话。
以四千人竟然拿不下这么一个小小的飞崖岛,如果在出发之前有人这么说,王十二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一头撞死在礁石上好了。
可是现在硬着头皮也要上,王十二能感觉到身后陈铸那越来越阴冷的眼神,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让对方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然而真正胜券在握,信心十足的人是张克楚,他甚至毫无形象的歪靠在宽大的椅子上睡着了,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那是珍珠给他盖上的。
陆营中的气氛很有些怪异。主官在议事堂上睡大觉,医生托着腮发呆,作为南镇守军的军械督查,苏曼菲却困意全无——半夜她被炮声惊醒的时候,很是兴奋地跳着来找索菲亚,结果直到现在她连一个海盗或者土人的影子也没看到。
营房四周都是砖石筑成的高墙,高墙下半人多高的位置是粗大的圆木搭建成的走道和梯子,此刻寨门紧闭,那些依令放弃外围胸墙阵地的火枪手们神情各异的回到营寨之后,被各自的队官安排到了寨墙上。
在这种时候,久经沙场的老兵和初次上阵的菜鸟新手可以很轻易地从表情上分辨出来。倒不是说老兵有多么冷漠,只是他们的表情很自然,没有刻意表现出的狂热或者嚣张。而新手们则大多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激动、焦虑、兴奋当然还有隐隐的担忧和害怕。
不过没有多少人会对此加以嘲笑,老兵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看着那些脸色或潮红或苍白的新兵们,大多了然一笑。
也许是梦到了某个足够久远的场景,又或许是那种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异常陌生的感觉让张克楚即使在梦中,也微微拧起了眉毛,原本硬朗的脸部线条更显得有几分扭曲,只是眉头微微地颤抖让这种扭曲变得有些不真实。
他扭动着沉重的脖子,睁开双眼时愣怔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区分这是在梦中还是真实的现实。
看到他这副茫然样子的苏曼菲忍不住笑出声来,而这声清脆如铃的笑声,终于让张克楚确信自己并不是在连环套般的梦境之中。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苏曼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其实不用苏曼菲告诉自己,张克楚也知道自己睡着的时间并不太长,岛上依旧有炮声响起,火枪声也是,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久睡显然不太可能。
苏曼菲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张克楚,终于还是问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听那些回到营寨的士兵说,土人和海盗至少有三四千人……虽然我知道他们在登上这个岛的时候死伤惨重,但是他们毕竟已经踏上岛了,而且,开始攻击那些炮台了。用不着多久,他们就会顺着路找到这里,你竟然还能睡着?”
望着门外那片小小的校场,张克楚看到了空中飘荡的细微尘埃,在明媚的阳光下如同昆虫般飞舞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转过脸对苏曼菲说道:“我为什么不能睡着?可惜这张椅子太硬了些,不然我会睡的更舒服一些。”
苏曼菲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不过她很快又笑着说道:“既然醒了,那就去外面看看?”
张克楚摇了摇头,对于她这个提议丝毫没有兴趣:“要去你去,我得找点吃的,说起吃的,珍珠呢?”
“自己找去!”苏曼菲没好气的嘀咕一句,转身问索菲亚:“索姐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正在发呆的索菲亚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见苏曼菲一脸失望,不由歉然笑道:“急什么,再等等。”
迎着阳光走出门外的张克楚眯了眯眼睛,望着那些在寨墙上肃立的士兵,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只是脑海中泛起了关于某个相似的场景的记忆,那时候自己面临着生死之间的考验,所凭借的却仅仅是三十几个手持火绳枪和弓箭的兄弟。
而现在他却很笃定,甚至气定神闲的就这么站在同样刺眼的阳光下,状似发呆。因为他很自信,而这种自信则来自于控制。对形势的控制,对部下的控制,最重要的是,对对手的控制。
抛开燧发枪,火炮及开花弹带来的实力上的提高,张克楚更看重的是对于人性的把握,并且在最适当的时机用最适合的方式加以利用。
如果对方足够聪明从而看破了自己的布置,那么己方的损失也不过是让那两艘船在海上多行驶几天而已。但是当土人和海盗如愿而至之后,他们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
利用严密的组织和完善的地形,将各种火器的威力发挥到最大,从而将这座以前安乐平和的种植岛变成一个坚定的绞肉机,听起来似乎对土人和海盗太不公平,甚至有些残忍,然而张克楚并没有这方面的负面情绪。
他缓步顺着厚重结实的木梯登上寨墙。
郭玉郎从望楼上下来,走到张克楚身边递出千里镜,疲倦的神色中有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兴奋。
张克楚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过千里镜,他知道那几座炮台足以抵抗很长时间而不被土人和海盗攻陷,而且那些土人和海盗的兴趣显然不在炮台本身。
那几个地方的火炮声和火枪声逐渐稀少,并不是陷于敌手,而是那些试图一口吃下的土人和海盗崩了牙又很聪明的选择了绕行。
目标,自然是岛上最重要的地点,陆营。从这里分别延伸出去的四条道路在连接南北港口,东面的殷家庄园和西面的军械司作坊的同时,也让土人和海盗们不由自主的汇集到营寨四周。
这是整个飞崖岛上真正的要害,枢纽,只有攻克了这个营寨,土人和海盗才能毫无阻碍的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张克楚很清楚这一点,而他相信不管自己的对手是谁,都同样会看到这个关键的地点。所以他并没有接过千里镜,只是微微颔首,对郭玉郎说道:“这里,在很长时间之内都将看不到土人和海盗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之后咱们怎么办?”
即便对于张克楚,对于自己和克敌军有强烈的信心,可是郭玉郎还是被他这句话所包含的含义所震动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自信,才会如此肯定,甚至在真正的决战还未到来之前就开始设想这场战斗之后的事情?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张克楚便转过头,目光从那些陆续出现的土人和海盗的身影上方掠过,望向辽远的海天之间。
如果此时郭玉郎不是低头苦思张克楚刚才提出的问题,而是看着他的脸的话,一定会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到一丝厌倦的表情。
只是当他终于抬起头说道:“也许……”,才看到张克楚已经走远了,那些抱着燧发枪的士兵们纷纷和他打着招呼,甚至有人抢着报上自己的战功,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从新汴招募来的新兵。
郭玉郎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含义不明的笑了笑。
已经是晌午时分,厨娘们拎着大桶送到寨墙之下,喷香的菜肴,油水十足的菜汤,粒粒饱满的米饭让早已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
而在寨墙之外逐渐汇集起来的土人和海盗却是没有这种待遇,甚至有几个性急的家伙已经被寨墙上的士兵用火枪打成了筛子。
王十二望着坚固的寨墙,脚下一软,差点绝望的跪倒在地上。此时他的心中除了深深的悔恨之外,就只剩下苦涩的不甘。
虽然从探子的口中已经知道了这个陆营的存在,甚至在他的计划之中,早已做过各种假设——但那是基于克敌军主力远离飞崖岛的条件之下。现实和计划之间的巨大差距,不用王十二多说,那些面如土色的土王和咬牙切齿的海盗头子们都看的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克敌军的主力在岛上,那么怎么解释那些猛烈的炮火,密集的火枪弹雨,毫不慌乱的彼此掩护直到毫发无损的退回到这个如同龟壳般坚硬的营寨之中?
只是箭已离弦,又怎能回头?
说到底,王十二也好,土王和海盗头子们也好,此刻的心态更像是赌桌上一直在输的赌徒,本钱越来越少,却总奢望着押中下一把的大小。
只是王十二忽然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脑海中蹦出的那句成语:“飞蛾扑火”。现在火就在眼前,扑与不扑,却并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