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阳自海面上喷薄而出,透过逐渐消散的硝烟,王十二看着眼前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
仅仅用伤亡惨重,还不足以形容战场上的景象,那些土人的尸体层层叠叠的铺满了整个海滩,散落的长矛和箭杆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海水血红一片,让人看了心中发冷。许多受伤的土人爬上了海滩,挣扎呼号,哀声哭喊,他们的眼中早已没有了渴望杀戮的狂热,只剩下无助和绝望。
海盗们的情况要稍好一些。毕竟这些海盗大都经历过不少风浪,晓得对面的岛子并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容易攻克——只有脑袋最热的一些海盗乘着小船随同土人一起进攻,此时他们的脑袋早已和身体一样冰冷了。
然而现在无论是王十二也好,海盗和土人也好,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伤亡之后狼狈退走,对于任何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当然,对于张克楚也是不能接受的。
此时他已经回到了陆营中的议事堂中,在那个梨花木的桌子上铺开了飞崖岛的防御图。这张图纸自从画成的那一天就一直在修改,随着那些炮台、胸墙和壕沟的陆续建成,这张图纸上的内容也越来越多,直到不久前形成了最终的图纸。
以海岸南北两处港口的炮台为外围防御阵线,以位于飞崖岛中部的陆营为中心,通过胸墙和壕沟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防御圈,而殷家庄园和军械作坊又是单独两个防御圈,都配有可以灵活一动的弗朗机炮,这样,在岛上就形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犬牙交错的防御阵地,彼此可以互相支援。
眼下,就是要给那些海盗和土人让出一条通道,让他们重拾信心,鼓起所剩无几的勇气一脚踏入飞崖岛这个泥潭之中的时候了。
或许,用陷阱来形容更为恰当,张克楚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心中如是想道。
既要在敌人登陆的时候给予最大杀伤,又不能让他们心生退意就此走人,还要诱到岛上这个绞肉机中慢慢收拾,张克楚对于其中的关键之处拿捏的自认还算满意。
和胸有成竹的张克楚相比,焦头烂额的王十二几乎快要吐血了。那几个土王还好,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没有对王十二恶语相向——毕竟同济会这些年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可是以陈铸为首的海盗头子们就没他们这么好的涵养了,伸出来的手指几乎点到了王十二的鼻子尖上。
“这就是你说的防守薄弱?”陈铸咆哮道:“这就是你说的才有二十多门弗朗机炮的炮台?”
乔老大冷哼一声:“我他妈上次吃了个大亏竟然还没长记性,又信了你的鬼话,这一次你又怎么说!”
另一个海盗头子梗着脖子喊道:“王十二!你那些探子是瞎子吗?岛上到底有多少人,多少炮,你说!”
王十二后退了半步——只能退半步了,再推就要掉到海里去,他一脸诚恳地说道:“诸位老大,且息怒,咱们有话好好说。”见一众海盗头都瞪圆了双眼,他急忙改口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觉得这岛上的火炮再厉害,那火药总是有数的吧?那炮子总是打一个少一个的吧?诸位可曾发现,天亮以后,他们的火炮打的就断断续续了。”
当然,那是因为天亮之后土人和海盗的攻击减弱了,已经上岸的土人都龟缩在土丘之下,哪儿有敢露头的?
不过这个问题王十二自然不会去提。他看着神色稍有缓和的海盗头子们,推心置腹的说道:“诸位老大,眼下看着咱们的损失挺大,其实……”他扭头看了看远处的土王们,低声说道:“死的还不都是那些土人?可是岛上的火药和炮子也用的差不多了吧?咱们的船都靠这么近了,也没见岛上再打炮子过来——现在轮到咱们发威的时候了,只要冲进岛里,谁还能挡得住?”
陈铸脸色阴晴不定,他原本是这些海盗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可是与达兰水军司战船遭遇之后,损失了近半的船只和手下,好在他的这艘座船还算得上所有海盗中最厉害的一艘,所以他便当仁不让的当起了总指挥官,至于王十二,在他眼里只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
想了片刻,陈铸抬起头说道:“王先生说的有道理,虽然还不知道北岸那边的情形,但是想来也差不多。只要咱们现在冲到岛上,占了那几座炮台,克敌军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至于殷家庄园嘛……”他脸上露出个淫邪的狞笑:“打下庄园,兄弟们还怕没有银子和女人?”
乔老大犹豫道:“岛上的情形和之前的情报相差太远,咱们是不是应该小心行事?”自从在蕉岭岛海上被克敌军打残了之后,乔老大这一伙人虽然还没有分崩离析,可也一蹶不振了。所以他现在但凡听到克敌军,心里就会不由自主的打个突,行事更是力求谨慎。
陈铸傲然道:“不用,咱们人比他们多了不知道多少,还用得着什么小心行事?”
王十二点头道:“那就请各位老大回各自船上指挥吧,只要杀到岛上,眼下这点损失算得了什么。”
当土人在土王和海盗的驱赶下再次冲上海滩时,王十二惊喜地看到炮台上的火炮只零星打出了几炮,他忍不住挥舞了一下干瘦的手臂,对身旁的陈铸说道:“太好了,他们果然没有火药了!”
陈铸此时也心情大好,笑着点头说道:“是啊,没了火炮,我看他们还用什么来咬老子的老二!”说完这句话,陈铸很有气势的一挥手:“弟兄们,给我往码头上靠!”
重拾信心的海盗远比物伤其类的土人更具攻击性。他们踩着那些土人的尸体向岛上奔跑,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气喘吁吁,鼻腔里吸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这种早已熟悉此刻却有些陌生的味道让他们有些歇斯底里,他们大声咒骂,或是大口喘气,而那些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的土人跟在他们身后,如蚁群般等上了被鲜血浸透的沙滩。
看到蚁群向炮台附近涌来,普小黑脸上露出冷酷无情的微笑,很显然他对目前的战果非常满意,那些开花弹甚至比他想象的威力还要大——如果不是张克楚之前严令他见好就收,恐怕他能把这些土人和海盗和土人全部消灭在岛子的沙滩和码头上。
他所在的炮台在港口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山坡并不陡峭,与之相对的是另一座地势稍低的炮台,在两座炮台之间,土人和海盗们分成了两拨,向各自的目标攀爬。
普小黑转过脸对杨康说道:“接下来就看兄弟你的了。”
杨康微微一笑,点头道:“放心吧,有我们火枪队在,绝不会让这帮家伙冲到炮台跟前的。”
其实普小黑和他的炮手兄弟也每人一支燧发枪,普小黑自己的枪带上还挂着两支漂亮的手铳,他在杨康肩膀上锤了一下:“那我们火炮队的兄弟就先偷懒歇一会啦。”
杨康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那些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火炮手,心想,打炮还真是个累人的活计啊。
而在北港口附近的炮台上,林庆安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即便之前他已经指挥着炮手们打了好一阵,可现在依然抑制不住的紧张,和黑暗中那种朦胧的火光下的场景不同,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尸体,那些土人大多赤身裸体,只在腰间围着破布,在沙滩上,在海水中,在码头的石堤上,扭曲成诡异的姿势,间或有些人体残肢散落其中……
他没有随胜利号出海,而是和另外四个学官留在了岛上,在这座炮台上,他开始了自己此生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很多年之后,他还能回忆起这个清晨,嗅着海风中传来的混着血腥味的硝烟,望着在死亡边缘挣扎着的土人哀嚎,哭喊,成片倒在火枪射出的弹雨之中。
与初次接触战斗的林庆安不同,曾大牛甚是轻松写意的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射击、装填弹药、再射击。简单的重复并没有让曾大牛产生烦躁的情绪,当然也不会让他有多么兴奋。他已经不是那个在寨墙上嚷嚷着没有杀过瘾的曾大牛了。
虽然身边没有那个人,但是曾大牛却毫不担心,他咬开纸壳弹的外壳,平稳的将一部分火药填入发火池,将剩下的火药和铅弹从枪口灌入长长的枪管中,再用光滑的推杆压紧,这才不慌不忙的扳起燧石撞锤,顺手将这支燧发枪平放到身前的胸墙上。
看到伏在地上的土人又爬起身,曾大牛清了清嗓子,喊道:“预备!”同时将那支燧发枪架起来,瞄向开始跑动的土人。
“放!”
十多支火枪声几乎同时响起,紧接着第二排火枪手站起身,平端火枪,等待着曾大牛的命令。
紧挨着曾大牛身边的是一名在新汴招募来的火枪队官王友烈,他几乎是和曾大牛一起开火的,白色的浓烟在这段胸墙上方飘起,很快又被海风吹散。
“娘的,又有两支没响。”王友烈扭头看了看部下们的表现,一脸懊丧的说道。
曾大牛骄傲而又矜持的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