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起身拜道:“尧臣任洛阳主簿,经常与黎民打交道,诗文中也以咏诵老百姓的疾苦为主,今日见了江公子,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只看表象而不知道追根溯源。假如朝廷能体察民心,真正能让老百姓‘知之、使之’,那么何愁百姓不富?何虑我朝不强?”
江逐流连忙还礼:“梅主簿折煞江舟了。梅主簿忧国忧民的情怀江舟很是佩服。”
香香又道:“江公子。你所说的与时俱进,那么你可否推想一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人会怎么理解孔圣人的话呢?”
江逐流沉思了一下,道:“这主要看时代会向那个方向发展了。一种是类似于将耶律大人刚才提到的愚民政策发扬光大。那么孔圣人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就是说,如果百姓能够心甘情愿接受驱使,那么就驱使他们;如果老百姓不够驯服,不愿意接受驱使,那么就要强力压制他们,让他们知道必须接受驱使。”
香香惊呼了一声,“那好可怕啊!希望不会向那个方向发展。”
“还有其他发展方向吗?”赵莘也忍不住出言问道。
“另外发展方向就是继续发挥老百姓的主观能动性,不但要让老百姓明白事情的道理,而且要按照老百姓的意愿来做事情。这时候孔圣人的话可能又变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意思就是,老百姓只能让他们按照他们的存在方式去生活,不要迫使老百姓去接受君王的意识形态,不要强迫他们接受你认为他们必须要接受的东西。”
赵莘摇头,“我还是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江逐流一笑,说道:“呵呵,我举个具体的例子吧。假设我们几个都是政府官员,最初的状态是,我们决定一件事情,然后告诉老百姓只要去干就好了。至于怎么干,我们绝对不告诉他们。这是最初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然后,时势变化了,我们行事风格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就是说,我们不但要让老百姓干,而且还要在老百姓不同意时候用道理说服他们,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江逐流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但是,这些都不是孔圣人这句话描述的最终目标。江舟以为,孔圣人这句话最终的意思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比如老百姓觉得某件事情可以去做,那么官府就要顺应老百姓的意思,去组织人力物力去干这件事情;假如老百姓觉得某件事情不能去做,那么官府就不要试图去推动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做不做事情,做什么事情,决定权在老百姓手里,而官府只是一个听命于老百姓的机构,只是老百姓手中的一个工具,去完成老百姓的意愿。我想,这才是孔圣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最终含义!”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江逐流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大逆不道了。
赵莘端起茶杯,艰涩地咽下一口茶,质疑道:“照江二哥这么说,什么事情都听老百姓的,什么事情都由老百姓来做主,那么这天下不就成了老百姓的吗?我们还要皇上做什么?”
江逐流沉默了一下,道:“也许到那个时代,天下已经成了天下人的天下。而皇帝,代表的是一种名誉是一种责任而不是权力。”
赵莘身体微微一僵,道:“江二哥,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怕杀头吗?”
江逐流一呆,觉得自己有点狂放形骸了。他来北宋这么长时间内,整日里都在为几斗米算计,都在为几勺羹奔波,从来没有系统的考虑过将来,考虑过他在宋朝究竟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天地。今日不知为何,竟然在和耶律良的争论中不知不觉地勾画出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
可是今天他太失态了,一抒胸块垒固然痛快,可是也得分个场合地点。今日在场的人中丁首宁和王汝城都是当朝权贵的至亲。今日自己此番言论他们必然会学回去,说不定还会写个条子递给官府呢。
事已至此,在想也没有用。反正宋朝对文人颇为宽大,自己顶多算妄论朝政,罪不至死。
“呵呵,三弟。”江逐流故作从容地说道:“尝闻本朝太祖曾立碑铭誓,本朝不杀文人士大夫。有了太祖如此宽容圣明的祖宗家法,江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赵莘摇了摇头,嘴角一抹讥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
耶律良呆了半日,忽然出言道:“我看这些都不是孔圣人的原意,只是江公子的胡言乱语罢了。总之,对于老百姓,还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多事情。”
江逐流讥笑道:“耶律大人,阁下原意刻舟求剑,江舟也没有办法。时代的江水都流畅了上千年,你还能在孔圣人在船上刻画的痕迹下捞到剑吗?”
耶律良面色一黑,怒声道:“你们宋国一向图的就是牙尖嘴利,遇到真刀实枪马上就显出软啪啪的原形了。江舟,我来问你,檀渊之盟你如何解释?”
拜托,老大,换一个话题行不行?又是檀渊之盟啊?你当这是核武器啊?动不要动就拿出来讹诈?江逐流心道,我今天不让是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辩才辩士,你就不会明白你所谓的辽国名臣不过如此!
在座众人都紧张地看着江逐流,看他如何应对耶律良的发难。
“呵呵,耶律大人,那檀渊之战,当然是我大宋天朝胜了!”
“江公子,世界上难道真有这样的道理吗?战胜者要给战败者赔偿银子?每年20万匹绢,10万两白银,这样巨额赔偿是哪个战胜方愿意去做呢?”
耶律良狂笑起来。
江逐流也狂笑起来:“哈哈哈!”
耶律良收起笑声,道:“江舟,你笑什么?”
江逐流面容一肃,道:“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他站起来,惋惜道:“我本来以为耶律大人为辽国制诰,会有多么高的见识。不料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檀渊之盟我大宋天朝为什么要向你们辽邦赔偿银子?那是因为,我们大宋天朝不愿再战!”
“为什么不愿意战?是因为我大宋天朝富而你们辽邦穷!”
众人充满期待地盯着江逐流,看他又将出何惊人之语。
“我们大宋天朝顺应时势的变化,按照圣人之道将全境都治理成富庶之地。百姓们生活富足安居乐业。”
“而你们辽邦,则仍是奉行愚民之策,所以辽国百姓贫寒国库孱弱。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辽邦要想解决百姓的生计、官员的俸禄,只有靠抢掠为生。你们从贫寒之地来到我们大宋天朝富庶之地来开战。哪怕十战败了九战,只要有一战胜利了,掠过过去的财富也比你们在草原放上十年羊还要多。”
“反之,假如我大宋天朝向你们开战,即使我们十战全部大胜,但是在你们的贫寒之地上我们能收获什么?还不如在家做一次生意赚的多。”
“因此,你们辽国百姓因为贫穷而思战,而我们宋朝百姓因为富足眼厌战。这才是我大宋天朝和你们辽国签订檀渊之盟的主要原因。”
“因为我们宁愿送钱给你们,也不愿意到你们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去。因为就算我们送钱给你们,也比去你们地盘上和你们打仗划算的多。”
“有鉴于此,我大宋天朝皇帝上察天情,下悯民意,才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和你们缔结合约。”
“耶律良大人,请你不要忘记,甫一开战,你们辽军统帅萧挞凛就被我大宋神射手射杀,辽军后路被我援军掐断。所以,耶律良大人,你千万不要再提檀渊之盟,即使你不感到害羞,我都替你们辽国贫穷孱弱感到害羞。若不是我大宋每年20万匹绢,10万白银的输血,你们辽国还有多少能征战的男儿?恐怕都饿死了吧?”
江逐流这话说得夹枪夹棒、锋利异常,耶律良被噎到瞠目结舌,偏偏又无话可说。在座宋人个个都异常兴奋,胸中觉得无比痛快。以后再见辽邦蛮子,再也不怕他们提“檀渊之盟”四个字了。
赵莘那边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欢畅无比,似乎是了却了一桩横亘心中许久的心思。
香香也是欢心鼓舞,江公子的词锋太厉害了。有些词语虽然显得粗鄙了些,但是香香听起来却是新鲜有趣,比如用“鸟不拉屎”来相容辽国的贫瘠,这么刻薄的话不知道江逐流是怎么想出来的。
梅尧臣则有些面红耳赤,很为自己没有体谅圣意感到惭愧。他一直以为,檀渊之盟是因为真宗皇帝胆小怕事才签订的。此时听江逐流一分析,这才明白,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啊,自己误会先皇了,真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