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愿望离实现越来越近了……
李承干口中喃喃,话语被呼啸的北风淹没。
他娴熟地操控着胯下的战马,不远不近地跟随在李世民、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之后。
昨晚李靖斩李泰那一幕,他们也看清楚了。
李泰虽然是敌对关系,但干掉李泰的李靖,也未必是忠于大唐社稷、一心迎回二圣的自己人。
当一个命不久矣的七旬老将,突然如瞬间移动般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雪山战场,还生龙活虎地指挥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歼灭战。
稍有常识的人都必定会联想到司马懿,联想到被篡夺的曹魏政权,以及风评被害的洛水。
虽然没有李世民思考得那么深刻,但他们仨也当场意识到,李靖显然也是在造反啊!
不过对李承干来说,李靖反得好啊!
好就好在把李泰那头肥猪给宰了!
李泰死前的嚎叫,李承干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老四怨恨父皇把自己磨砺储君的磨刀石。
可是作为被磨砺的那方,李承干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
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一岁,这就意味着,从差不多记事起,李承干的身后就一直追赶着一头猪突猛进的野猪!
这不是夸张。
登基不是请客吃饭,如果自己的太子之位真的被老四给褫夺了,那李承干失去的不仅仅是皇位。
更是生命!
虽然李承干的理性告诉他,这场悲剧的根源不是那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野猪,而是将野猪放置在自己身后的父皇李世民。
但是恨屋及乌,他对李泰自然不可能怀抱着什么正面的感情。
也因此,他还得谢谢反贼李靖手刃了李泰,好好地替他出了一口恶气!
如果换做李承干自己来,继承了李世民多愁善感的一面、又身为长兄的他,还未必下得了这狠手呢!
“姜还是老的辣,还得是老将够阴狠啊……
“还是说,此事在背后下令的另有其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承干总觉得好像听见了“李明”的名字,就在李靖与李泰那场短暂的对话之中。
李明,李明……
那古灵精怪的小老弟,也算是李承干的老对手了。
虽然那厮远比李泰棘手,不过也比李泰讲武德,政斗就政斗,从不进行人身攻击(物理)。
因此,当阿史那社尔带来李明的死讯时,不同与李世民,和他直接交手多次的李承干几乎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条假消息。
那条小狐狸哪会死得这么容易!
不过他没有证据。
而在刚才,他又听见李靖提起了那个名字,疑似在辽东坐镇的也还是李明本人。
不过离得有些远了,李靖说话也不是很大声,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嗯嗯,媚娘你说得对,李明是死是活不重要,父皇认为李明死了才最重要。”
李承干脑袋微微侧向一边,进行着虚空对话。
他完全没有与李世民分享自己猜测的打算。
疯了?
让父皇心中重燃希望,立马丢下他这个太子,把监国扶正?
李承干虽然对李明本人不怀有杀意,但这不代表甘愿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弟弟啊!
兄弟的正确相处法则就是“抢”,孔融只是让个梨就已经青史留名了啊!
“李泰刚死,真珠可汗多半也在劫难逃,北疆的薛延陀必定是一团乱麻。
“而李明却好像还活着,那辽东肯定还在他手里,他手下有房玄龄、侯君集,现在又多了一个李靖。
“至于长安那边,还有一个九郎李治篡居朝堂……
“乱啊,好啊!”
李承干慢慢体会到了天下大乱、形势大好的快乐。
在不论是文治武功、还是阴谋诡计,都全方位落后于自己弟弟们的情况下。
他若要最终脱颖而出,重新夺回属于太子的一切。
还真需要混乱环境所创造的一些机缘巧合……
“小可汗!”
阿史那社尔放慢了速度,和李承干并驾齐驱。
“父皇怎么样了?”小李姑且这么一问。
阿史那社尔面容严峻,摇了摇头:
“天可汗状态不佳,又睡了过去……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当然是回营地啊……李承干知道,阿史那社尔问的不是这个。
而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战略问题。
薛延陀被李靖击败,首脑也被李靖斩首,以游牧民族树倒猢狲散的尿性,不出意外的话,河北地区、乃至包括太行山东麓的恒山一带,都会成为辽东一方的囊中之物。
而李靖又已经明牌跳反了。
那也就是说,取道河北回到大唐已经不可行了。
而阿史那社尔问李承干拿的就是这个主意。
“我们现在无处可去,南边是叛军,东边是大海。
“小可汗,我和契苾何力商量了,要不我们冒险向西进军?
“薛延陀的大部在河北,未必没有空隙可钻。”
李承干反问道:
“向西你打算怎么走?”
“根据我几个月前在洛阳得到的消息,李世绩所率领的我军八万精锐,因为补给问题,在西边的朔州到夏州一线守国门。”阿史那社尔说道:
“现在河北乱局还没接触,大军补给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猜测他们应该还蹲守在那一线。
“也就是说,只要能撑到朔州,我军就可以接应天可汗与小可汗了。”
李承干眉头一皱,沉重地摇头:
“我们一开始就在朔州之北的定襄城,是被薛延陀、思摩突厥和室韦人的联军,一路从西向东驱赶过来的。
“现在带着百来号人、几千只羊的大队伍回去,难道一定安全吗?
“万一出了差池,伤了龙体,谁负责?”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直接把阿史那社尔给干沉默了。
“危害陛下”可不是闹着玩的,绝不是他这个番将所能承受得住的风险。
况且,李承干小可汗说得也没错。
他们这支队伍,规模堪比中等部落了。
难道铁勒人和反叛的突厥人、室韦人,真的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阿史那社尔还想再挣扎一下:“那总得试一试……”
“再者,退一万步说,就算铁勒人、突厥人和室韦人真的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们队伍过境。”
李承干打断了他:
“可现在蹲守在朔北国门的部队,难道就真的忠于陛下,会真心迎接陛下归来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史那社尔觉得小可汗的怀疑有点无厘头:
“您觉得八万关陇健儿,会背叛陛下?”
李承干嘴角一勾,立刻又摆出沉痛的表情,继续搬弄是非道:
“不是军队,而是统领军队的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世绩和副总管侯君集。”
老李家祖传的迫真演技,还真把淳朴的突厥人给唬住了:
“那两人怎么回事?”
这么高层级的八卦,你这番将当然不知道了吧,且听孤替你说道说道……李承干开始了捕风捉影:
“李世绩是李治的心腹,晋王府司马。而以李治目前独断朝纲的微妙境况,阿史那将军难道觉得,他会‘欢迎’父皇回朝吗?”
被皇家老大哥这么一番诱导,阿史那社尔被绕进去了,脸色一沉:
“应该……不会。”
“至于侯君集就更不用说了。”
李承干继续忽悠道:
“那厮是李明的心腹,上梁不正下梁歪,性格贪婪乖张。而且因为劫掠高昌国被捕入狱,心中一直对陛下不忿。
“论造反,他比李世绩更危险。”
侯君集那事儿无需李承干说明,阿史那社尔也清楚得很。
因为他自己就是参与者,前年以交河道行军总管的身份,随侯君集讨灭了高昌。
只是他治军严明,老侯在零元购时,他却是秋毫不取,还因此被陛下表彰封了毕国公。
所以他对大贪污犯侯君集会抱持什么看法,可想而知。
肯定不会好。
“可是士兵都是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大好男儿,他们难道也会跟着反叛?”
阿史那社尔有点想不明白。
这就正好问到李承干的擅长领域了:
“他们未必敢在普通将士面前做什么动作。
“可是谁说弑君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陛下用膳里加点料、溪沟边踹一脚什么的,防不胜防啊阿史那将军。”
“我懂您的意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史那社尔闷声道。
一旦进了军营,寄人篱下,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当大家认你做大哥的时候,你就说大哥。
可当你消失了几个月、权力真空已经被其他势力填补以后,大家再认不认就两说了。
想怎么料理,还不是取决于军头?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
“李、侯也好,八万精兵也罢,未必真的会造反。”
李承干貌似公允地说着车轱辘话:
“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尤其是陛下。
“阿史那将军,你赌得起吗?”
这句沉甸甸的话就像一股北风,吹得阿史那社尔刺骨寒冷,后背却又被冷汗浸透。
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看来为了保险起见,也不能贸然西进……
“至少不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送上门去。”
阿史那社尔完全接受了李承干的说辞。
可这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变得更大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该往何处去?”
东边是辽东和大海不行,南边的河北不行,现在向西又被否决。
那该往哪里去?
李承干假模假样地问:
“父皇刚才醒了一会儿,有什么指示吗?”
“唉,天可汗……”阿史那社尔下意识地叹了口气,面露忧色:
“天可汗醒的时候……神智可能还不太清楚。现在更是一睡不起,叫都叫不醒。”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
“我怀疑他得了风疾!”
风疾,也就是中风。
风疾者,轻则偏瘫,重则一命呜呼,且还可能伴随意识不清、语言混乱、记忆衰退等后遗症。
也就是说,一世雄主李世民,几乎是一个废人了。
李承干心中感慨万千,且悲且喜。
平复了一会儿心绪,他图穷匕见,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意图:
“不如先往铁勒人放手薄弱的北方,再转向西南方向,绕过薛延陀的势力集中地区,取道凉州。”
“凉州?嘶……”阿史那社尔品了一品:
“那地方离云州将近两千里地,且与西突厥接壤,路途艰险。
“不过与小可汗列举的其他风险相比,未必不可接受……”
路远归路远,多花点时间而已,总还是安全的。
进了凉州便算是回到大唐了,一切就稳妥了……
“不,我们不能急着踏入国门。”李承干打断了阿史那社尔的算盘:
“将军难道忘了吗?长安还坐着一位李治。
“万一他驽马恋栈,在陛下回归的消息传遍朝野以前,在凉州到长安的漫长路途当中暗中作梗,我们这支百人的队伍应该如何应对?”
阿史那社尔沉吟了一会儿:
“小可汗说得对。”
既然李世绩要防,那李世绩背后的李治就更应该提防。
李泰固然是造反,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和李泰互打内战的李治,难道就不是造反吗?
皇帝如果从地狱归来,他难道就不怕被清算吗?
阿史那社尔:“那小可汗的意思是……”
李承干:“孤以为,应当从凉州继续向北,与西突厥联盟。”
“西突厥?!”
阿史那社尔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喊道。
喊声甚至惊动了前面的契苾何力:
“怎么了怎么了,西突厥也打过来了?”
“你专心骑马,小心别颠着了天可汗!”
阿史那社尔斥退了好管闲事的铁勒突厥混血,压低声音问精突太子:
“小可汗您认真的?西突厥也是我们的敌人啊!”
西突厥不但是大唐的敌人。
其源于突厥汗国,与东突厥分家数十年,更是东突厥遗老阿史那社尔的双料敌人。
西突厥的乙毗咄陆可汗对李世民项上头颅的渴望,可不比真珠可汗小啊!
李承干小可汗不会是精突精得脑壳坏掉了吧,在落魄的时候投靠敌人?
别人可不会因为你认同突厥文化,就放你一马啊!
“那可未必哦。”李承干胸有成竹地说。
“西突厥的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在伊列河之西建立了南庭,与乙毗咄陆可汗的北庭分庭抗礼。
“两边相持不下,乙毗咄陆可汗是欢迎外援的。”
什么咄咄罗……阿史那社尔自己都被那一连串拗口的名字给绕晕了。
总之就是,西突厥也在搞内斗,所以可以借机投靠?
“以西突厥的兵为后盾,足以穿过李治的封锁。届时,只要陛下回归的消息广为传播,朝廷诸臣、军中诸将一定拨乱反正,李治一方不攻自破。
“而乙毗咄陆可汗为了巩固自身在西突厥内部的统治,获得册封和利益,也愿意与我方结盟。”
李承干的话仿佛有特殊的魔力,让阿史那社尔有些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突厥的黄金年代,由草原插手中原政局的时代……
他摇了摇脑袋:
“您怎么知道西突厥一定会接受盟约呢?或许李治、李世绩依然忠于天可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就看阿史那将军如何判断了。”李承干欲擒故纵道:
“是篡夺皇位打内战的人更可信,还是亟需外界帮助的人更可信。”
阿史那社尔紧抿嘴唇,显然是被说动了,思量再三,最后说道:
“等我们回临时营地,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最后请天可汗定夺。”
说着,他一个加速与契苾何力并驾齐驱,两位老哥先商量起来。
李承干微微低下头。
掩盖嘴角夸张的弧度。
媚娘,我们离成功,又近一步了!
…………
胜州,侯君集的军帐。
“准备好了吗?”侯君集低声问。
薛万彻和李道宗点头:
“准备好了。”
侯君集深吸一口气,又望向军帐中鹄立的各级军官。
“你们也准备好追随监国正统,迎回陛下,讨伐篡夺朝纲的宵小之徒了吗?”
众军官齐声回答:
“愿誓死追随!”
这些军官,以及军官手下的士兵,是这几个月里被侯君集他们暗中笼络的。
当然不必多说,这是李明在密信中特意指示的重点工作。
笼络将士,“大义”这杆旗必不可少。
这些精锐是忠于陛下的。
陛下不在,李明监国便是顺理成章的下一个顺位。
至于李治,他的那一丁点合法性,已经在他与李泰的无谓内战、对陛下下落的不闻不问、以及对薛延陀入侵的不抵抗中,被彻底消耗殆尽了。
从政治立场上,这些精锐也天然更倾向于李明。
而李明率领辽东军英勇抗击薛延陀的事迹,对这些有理想、有信念的精锐来说,更有无穷的吸引力,对他们的最终倒戈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更何况,李明殿下不但占据着“大义”,对将士们的“实利”也一点不落下。
将士们也要恰饭的嘛,毕竟军队是靠胃打仗的。
李明大老远从辽东运来八万人粮草辎重的本事没有。
但是运金银财宝上前线“犒劳”守边将士的本事有,而且很大。
反正在吞并了高句丽以后,李明手上也有了一点余钱,全部投入了贿……不是,“补贴”将士家用的伟大事业之中。
红包发到了每一个大头兵的手里,务必确保人人有份。
这种面子里子都照顾到位的主君,不投奔简直是瞎了眼!
“很好!”
面对很有精神的众位将士,侯君集满意地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带上你们的兵,即刻集合出营,向东!”
所有人鱼贯离开军帐,散布到唐军军营各处,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不一会,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
八万唐军精锐的驻扎营地之中。
在行军大总管李世绩明令不得擅动的情况下。
大队大队的人马穿戴整齐,大摇大摆地列队,开出提前准备好的、可以应付半个月的粮草辎重车辆,做好长途行军的准备以后。
便打开营门,向东北方向前进。
因为这些人的行动实在太过理直气壮,而且规模实在太大,其他人还以为这是正常的军事调动,竟没有提出异议。
就这样,大约半数的大唐精锐,总数约四万人,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离开了驻扎地,轻装简行地往辽东方向行军。
投奔李明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