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下,李世民看见薛延陀军大本营所在的山顶上,火光摇曳。
接着,他隐约看见一团大概是马车的轮廓,以夸张的速度冲下山,一头冲向他所在的山脊。
接着,便是一生哐啷巨响,在寂静的雪夜格外清晰。
那轮廓唐突地停在了山脊之下,大约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离他们所隐蔽的地方并不太远。
“承干,那车……你不觉得像四郎的座驾吗?”
李世民眯着眼睛小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黑不溜秋撞山的玩意儿怎么就成了老四李泰的座驾了?况且一个安乐王爷没事大老远跑前线来干啥……
李承干的心里飘过一万个槽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听得都快哭出来了。
完了完了,陛下/天可汗真的被冻傻了……
就当三人对李世民的奇思妙想大为不解的时候。
那黑影的周围,突然亮起了一片火把,将现场照得一片透亮。
确实是一辆马车,车厢大得出奇。
而在这具巨大残骸的四周,是一大群手持火把的甲士,仿佛突然从雪地里钻出来一样,将马车包围得水泄不通。
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额头直冒冷汗!
他们这才恍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一支赤巾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近前!
对外行来说不过是一次经典的夜间偷袭,但对内行人来说,眼前这一幕不啻于大唐恐怖怪谈。
身为打过仗带过兵的过来人,他俩再清楚不过了,打夜战可不是大晚上的把部队带到外面溜一圈儿。
而夜战隐蔽更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可不是给士兵下道命令、给马蹄子用布一裹,就谁上都行的。
不但需要指挥层的精密组织,更需要基层将士的高度协同。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崎岖的山林地带,如何保证士兵不走错路不掉队,如何保证士兵的纪律,部队之间如何不交流信息就能达成配合……
都是问题。
而赤巾军所展现出来的夜战能力,简直绝了!
щщщ☢тт kán☢¢ o
这无疑能够说明,那些士兵的个人军事素质简直高得吓人!
更吓人的是,那辆马车要是没撞到石头,把赤巾军再引过来一些……
他们这一行未经许可的“战场观察员”就被发现了!
就在胡族二人组感到后怕无比,脸上写满了惊悚的时候。
李世民脸上的惊悚之色更甚于他们俩。
“李泰?真的是李泰?!”
他面如土色,嘴唇微微颤抖,两只眼睛简直要瞪出来了。
山脚下,火把中,那个身形痴肥的人,除了李泰还有谁!
而让李世民尤为骇然的,是在场的另一位老熟人。
李靖。
没想到真的应了他最糟糕的猜测,李靖这么多年来居然真的是装病,他居然真的在辽东那一方,参与了战场!
那也就是说,之前自己的一系列推测,也都是真的了?
李靖真的造反了,他与高句丽勾结,篡夺了李明在辽东的政治遗产?
李靖进军河北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为了争抢地盘?
仿佛噩梦成真,李世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在他的注视下,李靖策马靠近李泰,两人交谈了起来。
因为距离远,所以不太听得清楚在说什么。
但是李世民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李靖没有下马,就这么坐在马鞍上,居高临下。
放到平时,有谁敢对一位皇子殿下这么放肆!
唰啦……
李世民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雪,嘴里无意识地喃喃:
“李靖那厮重病,上朝时每与宰相参议,沉厚寡言,似乎很是呆板木讷……
“果然,都是障眼法么?他要对李泰,对朕的青雀,做什么?!……”
是,李世民确实是把李泰作为了打磨太子的磨刀石,在夺储的竞争中第一个把他淘汰出局。
但这并不妨碍他亲切地唤李泰一句“青雀”。
无意让李泰继承江山,这与李世民以父亲的身份,爱李泰这个儿子,并不冲突。
对于结发妻长孙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李世民都是播撒了如山的父爱。
只是对李泰的爱不及嫡长子那么多罢了,不代表就这么把他当成路边了的一棵野草,或者某个美人、才人生的庶子(李明除外)。
因此,他并没有将李泰完全当做砥砺太子成长的工具人,对这个老四其实是心怀愧疚的。
也因此,即使他通过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的信息,在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的黑手之中就有李泰一份。
但是,感情丰沛的李世民发现,他对这个阴谋反叛的儿子,却抱持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始终恨不起来。
就算要惩罚,那也得由他来亲自量刑裁判。
哪里轮得到区区一个臣下和几个大头兵!
“你们这群逆贼,到底想干什么?要对朕的青雀……”
李世民正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就断断续续地听见李泰的怒吼:
“我只是他手里的一件工具……他的宠爱不过是逢场作戏……所以我要反抗,即使让大唐社稷毁于一旦……”
还是青雀那熟悉的声音,不过这次吐出的并不是那句亲昵的“父皇”,而是一根根钢钉,将李世民的心灵扎得千疮百孔。
然后。
没有给他一点心理准备。
辽东的军人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将李泰的脑袋砍下,动作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李世民的呼吸一窒。
定定地望着儿子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山脚下,仿佛能透过重重夜幕,看见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脑子嗡的一下,霎时一片空白。
早年战争的暗伤,多年享乐所积累的暗病,加上连续数月颠沛流离而削弱的体质……
在儿子当他的面被杀这一刻,浑身的病灶被同时诱发,化作一柄无形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右边太阳穴。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李世民眼前一黑……
…………
“呼……”
李靖长出一口浊气,有点难评地看看苏定方、薛仁贵,又看看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大家的表情也都很难评。
中军的战士虽然来自高句丽,但都是久沐(平壤晚报)教化的精英,都听得懂汉语。
然而此刻,他们都宁愿自己没听懂。
因为李泰死前的这番话,内容实在有些炸裂——
之所以这位闲散王爷会勾结薛延陀造反,之所以全天下被搅得一团乱。
根源居然在李世民陛下那脑洞逆天的子女教育方法上!
不是拿一个儿子当另一个儿子的垫子,就是大摆擂台、让四个儿子来一场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权力的游戏。
不出问题才怪了……
“会不会是那反贼诬陷陛下?”薛仁贵还想为皇帝挽尊。
苏定方一脸难评地摇摇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未必是假。况且几位嫡皇子确实……”
确实被陛下的这种有些“激进”的教育政策,给多少折腾出了点心理疾病。
抱着玉石俱焚心态的李泰就不说了。
李承干就是个典型,平时就奇装异服、行为乖张,把“我脑子有病”都给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李治更是如此,小小年纪就比司马懿还会隐忍,装着好好孩子,关键时刻突然露出獠牙咬一口,接着又和没事人似的。
假若一朝得势,鬼知道会进行多么激烈的清算。
和这三位有些……极端的老哥比较起来,李明殿下没有长歪简直是个奇迹。
殿下只是偶尔有些奇思妙想罢了,孩子能有什么错呢……
“咳咳,不可对皇族大不敬。”
大唐忠臣李卫公干咳一声,一边擦干净刀上沾的某位皇族的血。
“回营吧,天晚了。”
在火把照耀范围之外,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灯下黑。
因此李靖几人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山脊上有人趴着。
他们就此启程,打道回到了恒山主峰一线的主战场。
此时,战斗已经宣告结束。
铁勒人降的降,逃的逃,而李泰带来的魏州军,更是没有怎么抵抗就成建制地放弃了抵抗。
辽东和高句丽的赤巾军战士们正在忙着打扫战场,回收敌军的盔甲兵器、收敛尸体,似乎比战斗本身还要繁忙。
在山脚下的临时大帐,执失思力的部队正蹲在地上,怀疑人生地刷着碗。
他们乖乖服从李靖的命令,主动向赤巾军缴械了。
白天还是入侵者的帮凶,晚上就在为赤巾军的晚饭打下手,人生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了。
执失思力本人自然是不必刷碗的,但是所有降卒之中,就数他对前途的担忧最甚。
大头兵是无所谓站队不站队的,无非是换个地方吃饭,上头一般不会为难。
然而作为降军的主帅,执失思力要考虑的就多了。
李明名声在外,一句“不杀降”绝对是一言九鼎,所以执失思力本人的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问题是,他的执失部落怎么办,在大唐的突厥人怎么办?
这也是突厥人自己作的,降而复叛,阿史那结社率、阿史那思摩背叛陛下不说,连他这个姓执失的也成了铁勒人的盟(附)友(庸)。
新主君李明对异族,还会抱有李世民陛下那样的信任和容忍么……
执失思力左思右想,愁得都快把头上的毛都薅掉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自己一个人瞎琢磨能琢磨出个什么?”
自觉闭门造车不可取,加上赤巾军也没有匀出专人看守他们。
执失思力就这么离开了营帐,在营地里四处溜达。
他看见了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便上前套近乎。
“这位勇士,我们接下来是继续留在河北,还是开拔回辽东啊?”
孰料,那位军官十分精神地喊了一句:
“忠诚!”
哈了执失思力一跳。
这家伙什么毛病?
在他迷惑的目光中,这位军官继续声情并茂地说着怪话。
什么“天无二日,我心目中只有李明殿下一个太阳”,什么“殿下的恩情还不完”之类的,让人半懂不懂。
接着便是叽里咕噜的一通听不懂的语言。
折腾了老半天,执失思力总算弄明白了。
这军官是高句丽人!
这些打败了薛延陀的将士,大多都是高句丽人!
执失思力迷惘地琢磨着赤巾军的人员比例,突然豁然开朗。
连入侵过辽东的高句丽人,都能在李明手底下获得重用。
那突厥人没有道理不行啊!
前提是忠于华夏,忠于李明。
“我要不申请改个汉姓来着,不知道殿下会不会赐姓李……”
执失思力正打着肚皮官司,便见李靖领着中军回营了。
他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
“败将惭愧,叩见李卫……公?!”
他最后一个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并不是他成心失礼。
而是李卫公手中之物,着实有些惊悚了。
是一颗人头。
在斩首上万的战场上,人头倒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
稀罕的是人头的原主人——
李泰手里提着的,是魏王李泰的人头!
“魏王果然还是……唉,也是他咎由自取。”
虽然内心深处早有预感,但当真的亲眼看见老上司如今的惨象时,执失思力还是唏嘘不已。
李靖点点头:
“嗯,反王已被我军斩了。”
经过半天高强度的指挥,这位胖胖的小老头好像瘦了一点,威严了一点。
不不不,这位可是陛下心爱的“青雀”魏王啊,未经审判怎么能随便定性为反王……执失思力心里直打鼓,作万分遗憾状:
“是嘛,是魏王不慎跌落山崖,‘事故’身亡的嘛……”
“不是哦,是我军亲手斩的。”李靖似乎没有理解这位娶了九江公主的突厥裔驸马爷的暗示,坚持说道。
你认就认吧,反正跟我没关系……早就被儒家“明哲保身”哲学汉化了的执失思力放弃了这个话题,提了更切身相关的问题:
“不知李卫公如何处置我等?”
“辅助我军作战。”李靖言简意赅道。
“将其他薛延陀部落一并驱逐出河北?”执失思力追问。
李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你格局还不够大,得在李明殿下手下多学学。”
执失思力一愣,想了一会儿,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手指朝上指了指:
“难道要……继续北伐?”
“在我来前线以前,殿下特意交代我:‘大唐领土岂是路边旱厕,铁勒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靖笑容更甚,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
“你也是,替曾经的恶奴打了这么长时间下手,心里不烦闷么?不憋屈么?不想痛痛快快地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么?”
执失思力一阵恍惚,顿时百感交集,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
“愿誓死追随李明殿下!”
…………
李世民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被牢牢捆住了手脚,扔进了汪洋大海。
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随着波浪,上下沉浮……
“啊!”
李世民惊醒过来。
天蒙蒙亮,朦胧的视野中,他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随着马匹的运动一起一伏。
吾在梦中是怎么骑马的……他正在纳闷,坐在他前面的人开口了,惊喜得好像快哭出来了:
“陛下,您终于醒了!”
是契苾何力的声音。
李世民努力将眼睛撑大,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契苾何力的身上。
是他在背着自己纵马奔驰。
“朕这是……”
李世民就像久醉不醒,脑子一团浆糊,耳鸣阵阵,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深处这冰天雪地,为什么会和契苾何力待在一起。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就像锈住了一样,完全无法思考。
“陛下您终于醒了,我们都快吓死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真不知……”
契苾何力情绪激动得难以控制,说都不会话了。
被他哭哭啼啼的一通搅和,李世民忽然感到烦躁难耐,目光移向另一边。
一骑牢牢跟在他左后方,忠诚地为他护卫。
那人也是一名胡将,似乎是……阿史那社尔?
“社尔,朕……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看着天可汗的憔悴模样,阿史那社尔心有不忍。
陛下您暂且歇息,我们到营地再说吧……他正想这么应付一句。
右后方,李承干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之中好像还蕴含着些许幸灾乐祸:
“父皇,是李泰,害我们颠沛流离的反贼李泰死了。是被李靖杀死的。
“您目睹了这一幕,便昏厥了过去。我们赶紧将您绑上马,现在正在撤回山坳营地的途中……”
想起来了,事情的经过、这段不堪回忆的场景,都想起来了……
李世民心中忽然窜起一团无名火,突破了他的忍耐阈值,让他头疼难耐,暴躁地怒吼一声:
“闭嘴!”
三人立刻噤声。
四周只能听见呼呼北风声和马蹄踏雪的踢踏声。
吾这是怎么了?他们都是拼死护卫吾的忠臣,吾怎么能这般急躁,说话这般不经思考……
发泄过后,李世民又懊恼了起来,在心里不断地反省自己,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敲敲脑袋。
右手一动也不动。
嗯?
李世民感到不对劲,想挪挪身子。
他的右半边身体,从手到脚,完全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