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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干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被问号和感叹号塞满。
他们是来和西突厥结盟的,不是来结仇的。
他不明白,已经半瘫痪了的父皇为什么突然暴起,为什么要刺杀潜在盟友乙毗咄陆可汗?
人家只是说话难听了点,以后打脸就行了,有必要抹他脖子吗?难道皇帝都是这么血气方刚的?搞政治用得着这么意气用事吗?
而且杀就杀吧,为什么偏偏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
现在别说联合突厥人打去长安了,该怎么活着离开才是头等大事。
这里是西突厥牙帐,到处都是可汗的子民。
可汗的将领和亲兵,就在门外呢!
如何能全身而退?
李承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西突厥可汗已经凉透了,尸体就躺在他面前,血流如注,不悲不喜。
他觉得过不了几炷香的工夫,他也得陪可汗一起去了……
“朕乃是李世民,十六岁在雁门关从戎救驾,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数不胜数,连坐骑都阵亡了六匹。”
李世民甩了甩挥刀的左手腕,轻描淡写得好像刚才不是在杀人,而是扫了个地。
李承干僵硬地转动脖子,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承干,你是我的长子,你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我知道个毛线!……李承干几乎想要尖叫起来。
“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了短暂的寂静。
只是叫的人并不是李承干,而是西突厥的公主,被杀的乙毗咄陆可汗的女儿。
她就坐在席间,近距离目睹了父亲被杀的全过程。
“安静些!”
称心试图捂住自己妻子的嘴。
他也是在战场上舔过血的,最先反应过来,尽管不知道陛下到底想干什么,但现在绝对不能让事态扩大。
然而,他低估了立方体公主的战斗力。
“啊!啊啊啊!杀人啦!父汗被杀啦!!!”
公主居然挣脱了称心的舒服,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噪音穿透性极强,根本盖不住。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全副武装的可汗亲卫兵立刻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在亲卫兵之后,一位将领模样的人也进了大帐。
“发生了什么?”
他便是刚才被可汗臭骂一顿、黑着脸离开的将领。
一进帐篷,将军便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皱起了眉头,一抬眼便看见了大汗像死猪一样地躺在地上,黑红的血液汩汩流淌。
“怎么回事?”他的手立刻放到了腰间的弯刀上。
卫兵如实回答:
“回拓利设,大汗刚才在大帐会见泥利特勤、公主和二位大唐来的客人,席间,公主突然惊声尖叫。我们赶来时,已经成了这幅样子。”
“设”,或称“沙赫”,是突厥的高级官职,在特勤之下。
李承干的头皮都快炸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看向惹出这祸事来的父皇。
然后就看见,李世民老哥闭上了眼睛,就变回了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李承干:???
不是阿爷,宁怎么意识模糊得这么恰到好处?能不能也教教我,让我就这么睡过去算了,至少不疼……
“现场只有你们两个外人,是你干的?”
拓利设看向了李承干,脸色阴沉。
“我,我……”
李承干一时语塞。
被他那坑儿子的爹逼到了墙角,李承干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运转着,记忆中的一幕幕细节在脑海不断浮现。
横征暴敛的可汗,被莫名其妙没收走的羊群,被喷得狗血淋头的亲卫兵……
你其实不了解突厥,吾来教你……李世民刚才所说的话,在李承干的耳畔久久地回荡着。
突厥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游牧民族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民族……
政治素养不如两位小弟弟的李承干,在生死攸关之际,终于开悟了。
他硬挺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直起脊梁,眼神从惊慌变得坚定,清了清嗓子,突然慷慨激昂地挥动着右手:
“发生了什么?不过是杀了一个独夫民贼罢了!
“不但不分享战利品,还霸占各个部落的牛羊牲畜,这样的可汗,你们还跟着他干什么?
“还不如跟我!打进长安去,夺了那鸟位,我给你们封侯拜相,大家一起去中原当地主,再也不用大冷天的还得在草原放羊!”
这一通即兴发言,谈不上多有煽动性,但实打实地说在了突厥人的心坎上。
突厥民族,或者说游牧民族,其实血缘和文化是很杂的,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与其说是一个民族,更不如说像一个超级的犯罪团伙。
平时放放羊走走私,手头一紧就南下进行有组织的劫掠。
如果从犯罪团伙、而不是从民族的角度来思考,那就能抓住收服笼络突厥人的核心——
不是什么道理正义,而是分赃。
加入团伙,不就是为了分点赃物吗?
乙毗咄陆可汗从不愿与部族分赃那一刻起,就失去了统领游牧政权的合法性,可以推翻换个能带大家发财的新首领!
就等谁来挑这个头了!
至少李承干是这么理解的。
称心:“……”
公主:“……”
小夫妻呆呆看着振臂疾呼的某位太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拓利设嘴角一抽,脸色越来越黑。
诶?画大饼这招不行吗?是不是还不够直接……李承干心里咯噔,大脑越发迅速地运转起来。
很快,他灵机一动。
“乙毗咄陆可汗留下的这片湖,还有这片绿洲,统统归你和你的部族分配!可汗制定的一切赋税,统统废除!”
拓利设终于有了一些触动,眼睛看向泥利特勤。
泥利特勤肯定地点头:
“拓利设英勇无匹,这是你应得的,不必推辞。”
“嗯……”拓利设的眼睛转了几圈,表情渐渐松弛了下去。
…………
很快,乙毗咄陆可汗被女婿泥利特勤杀死的消息传遍了伊犁河以东的西突厥草原,泥利特勤也被顺势推举为新一任“乙毗射匮可汗”。
原来的乙毗咄陆可汗不得人心,突厥部众早就想把他干掉了,因此对女婿杀岳丈毫不感到意外,毫无心理障碍地就接受了泥利特勤的领导。
反正这也不是突厥人第一次这么干了。
曾经有一任大可汗莫贺咄就杀死了自己的侄子统叶护可汗,自立为西突厥大可汗。
当然,“射匮可汗”称心只是一个壳。
西突厥的一切事务,其实是由他背后……或者说身前的李承干统筹领导的。
而李承干的幕后,则是天可汗李世民。
只是即使奔放如突厥,对他们来说,两个大唐来的客人一刀攮死了自家的可汗、并且自立为汗这件事也实在太抽象了。
所以大家一合计,决定把在西突厥颇有些威望的泥利特勤给推到了前台。
女婿夺取岳丈的宝座,这听上去就很有草原风味了。
奢华的西突厥大帐篷。
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蹲在火炉旁,一边啃着羊腿一边陷入沉思。
啃了半天,契苾何力终于开口了:
“我就说陛下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吧。”
“可是……诶?但……诶?”阿史那社尔想不明白了,用油乎乎的手挠着脑袋。
他一开始觉得契苾何力想多了,陛下又不是神仙,还能百病不侵不成,但现在又觉得事情玄幻了起来。
本来是和友商谈合作的,结果谈着谈着谈成了友商的控股股东,换谁谁懵逼。
“承干,朕是得了风疾的老人,不论是思考还是身体都每况愈下,以后的事情得由你来主办。”
李世民和身后的李承干对着话,在乙毗射匮可汗本人——也就是称心——的搀扶下,吃力地走进了帐篷。
他现在的情况,比刚中风时好了不少。
中风是这样的,虽然脑梗阻造成的脑细胞死亡不可逆,但其他脑区的细胞能够慢慢顶上死亡脑细胞的部分功能。
所以中风患者的症状是可以逐渐好转的,虽然无法完全恢复到中风以前的状态。
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立刻起身相迎。
李承干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满脸的迷茫:
“可是,父皇,我……我从没有统领过一支游牧部落啊。我该怎么办?”
当一群嗷嗷等着分赃的突厥人真的归他统领以后,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喜欢突厥文化也许纯粹是叶公好龙。
并不代表他真的想和这帮蛮子过一辈子,尤其是这帮蛮子还有个抢不到东西、就动不动砍老大的坏习惯。
统治中原顺民不爽吗。
李世民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统治突厥人比统治汉民简单多了。你连他们都治理不好,将来怎么当皇帝?”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契苾、阿史那和射匮,三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承干整个人一怔,慢慢理解了这句话的份量,眼中光芒闪动。
难道,父皇将天下大统的继承权……
“唉,李明、李泰已死,李治又悍然发动了内战,失去天下民心。剩下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庶出的那几个还不如你。”
李世民口齿不清地说着,面带苦涩的微笑。
李承干不是最好的继承人,却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轰轰烈烈的夺储争霸战,没想到虎头蛇尾,最后落得一地鸡毛,连他自己都丢了半条命,而皇位却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太子的脑袋上。
简直是治理国家有多强,挑选继承人就有多差。
他现在追悔莫及。
要是他当初铆死了由李承干继承大统,坚定地将嫡长子继承制贯彻到底,坚决不给其他皇子任何遐想的空间,大家安分守己。
如今也不至于……
“我……孤知道了。”李承干长出一口浊气,郑重地接下了这副本就属于他的担子。
在遥远草原的帐篷里,天下的格局就这样确定了。
“可是……”
阿史那社尔提出自己的疑虑:
“西突厥四分五裂,力量羸弱,我们如何能打回长安呢?”
他的问题非常实际,陛下的意旨已经做出,问题是如何将意旨贯彻下去。
权力的根基不是哪位陛下的言出法随,而是能保证言出法随的武力后盾。
“这有什么难的?先打南庭的那个什么沙钵罗可汗。”
李世民慢悠悠地坐了下来,用左手揉着发麻酸胀而无法动弹的右手。
“草原民族都是很单纯的,只要能一直打胜仗,把战利品大大方方地分给他们,他们就会自动统合在我们周围。”
这道理,身为东突厥遗族的老社尔当然懂。
“问题是,怎么能一直保持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战无不胜的李世民陛下。
李世民摇了摇头:
“得了风疾以后,朕的脑力是不太行了。”
说着,闭上了眼睛假寐。
几人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不过……”
李世民左手托着脑袋,颇为惬意地闭着眼睛说:
“打打突厥人而已,朕也不需要动什么脑子。”
…………
“草原诸部落,应该怎么治理好呢……”
辽东,平州府。
李明抓着头皮,思考着这个让无数农耕统治者抓破头皮的古老命题。
长孙延数着李明的秀发一根一根地飘落,忍不住问:
“明哥,我们对薛延陀的战事不是很顺利吗?这才春天,已经吃下了他们大半的领土,收下整个阴山了。”
现在的赤巾军已经今非昔比了,在得到河北与高句丽有生力量的补充以后,便从一支游击部队进化成了擅长运动战的正规力量。
在杀死真珠可汗以后,新生的赤巾军更是势如破竹,在李靖、侯君集等半个大唐全明星的率领下,嗷嗷叫地扑向剩余的铁勒部落。
战报夸张得简直像假的一样,字面意义的所向披靡——赤巾军的铁蹄踏到哪里,铁勒人就跪到哪里。
现在刚吞下阴山,不是因为薛延陀残部的抵抗,纯粹是因为这个把月的时间只够赤巾军把阴山逛一遍。
明明这么顺利,明哥为什么要烦恼呢?
“唉,你不懂……”
李明非但没有感到轻松一点,挠头的频率反而更快了。
“游牧民天性崇拜强者,胜时啸聚,败则一哄而散,就如当年苻坚遭遇淝水之败后一蹶不振。”
房玄龄看着文件,随口替年轻的首席秘书讲解。
高句丽事定,他也从国内城回到了平州,继续充当李明殿下左膀右臂的角色。
而他的工位也在老地方——就在李明的案头下首。
在高句丽时被李明的雕像盯,回辽东后又被李明本人盯,这日子过得也没谁了。
“是啊……”李明长叹一声:
“现在我军顺风,铁勒人、突厥人望风而降。等到我军遭遇挫折,他们当时降得有多快,叛得就有多快。
“所以说,统治游牧民族说简单也简单,打胜仗、会分赃就行。可说难也难——
“谁能保证自己能一直赢,永远不会输呢?”
长孙延一拍脑袋:“让他们沐浴在中原教化之下,教他们礼义廉耻即可!”
“没用的。”房玄龄慢条斯理地小口啜茶,给小伙子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别说教化他们,就算汉地大儒本人去了草原,过不了几年也会野化成只知眼前利益的蛮子,如果大儒还没饿死的话。”
在和草原游牧打了上千年交道以后,中原农耕王朝早就找到了本质——
有问题的不是游牧民,而是他们生活的土地——长城之外的那一大片广袤荒芜的大地本身。
胡人如果南迁进入汉地,用不了一代人就能全面汉化。
代表人物,一票精唐的突厥将领。
相应的,要是汉人北移进入草原,用不了一代人也将尽作胡儿语,满脑子只有放羊和南下劫掠。
“物质决定意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啊……”李明苦恼地把脑袋埋进了手肘中间。
大漠大草原,刷怪笼永远在那里。
就算把突厥人、铁勒人都噶了,或者都南迁回中原。
那地方还是会诞生出其他的游牧民族抢占生态位,春风吹又生。
归根结底,是因为游牧文明本来就脱胎自农耕文明。
一开始,裸猿都是耕田滴。
后来,有些村落耕田耕得特别厉害,慢慢把其他人排挤出了肥沃土地,赶到了无法耕种的大漠草原。
留在耕地的村落逐渐形成了农耕文明,而被赶到草原大漠的失地农民,则成为了游牧民族的祖先。
换句话说,游牧民族可以看做一个被迫落草的大型贼寇集团及其后裔。
这样一大群拥有了自己文化的马匪,怎么管理,怎么统治?
“派官员一个一个盯梢他们的行为?且不说有没有这个人力,光费用就足够让房遗则原地爆炸了。
“改造当地,垦荒屯田?那地方种得出粮吗?别说种粮,连喝口水都困难吧。”
李明越思考越觉得无解。
历代中原王朝的统治者都搞不定的问题,让他来解决也实在有些为难。
关键问题是经济基础。
在农业时代,中原王朝治理草原大漠是纯纯的大冤种项目。
成本巨高不说,收益还几乎为零,亏损是难以承受的。
经济是根本,账算不过来,仗打得再好也是白搭,迟早会送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李二大搞羁縻政策,施展离岸平衡手,在当地扶持多个代理人,维持当地均势,以夷制夷。
好处是以极低成本让游牧民族乖乖不搞事。
坏处是这种“控制”实控了个毛线,而且难以持久。
“其实大漠草原并不是寸草不生,底下埋藏了海量的矿产资源,要是在那里建立起工矿城市,有了经济基础,就能控制当地……
“不行,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在那儿采矿。
“别说开采了,草原荒漠方圆几百里都长一个样,如果没有专业的地质勘探队,根本连矿场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矿石也运不出来……
“在那地方开矿,我需要数理化基础、一整套铁路运输系统和能够支持合格铁轨生产的冶金工艺、旺盛的国内需求、数十万合格的劳工和同等规模的后勤保障人员——我需要一个近代化国家。
“可我现在手上只有一群公元七世纪的农夫。”
李明苦思冥想,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方法。
总不能他自己去草原当大汗吧?
这样倒是可以治住草原游牧,但农耕地区的刁民们就得造反咯。
…………
大唐西域,西州,原高昌国故土。
一个和尚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城门口,疑惑地抬头仰望着城楼。
“这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高昌吗?”
守城的卫兵警惕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秃驴,绷着脸道:
“通关文牒,没有文牒不许进入。”
“文牒?有,有的。”
那和尚很配合地从怀里掏出文件。
那卫兵扫了一眼,眉头顿时挑了起来,发出标准的哲学三问: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
“贫僧法号玄奘,从西天拜佛求经来,回东土大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