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声,仰头向那亭子道:“或许各位壮士不知,韦卿家当年便是徐敬业的手下,人称‘乱松’,天下闻名,徐司马兵败后仍是不改其志,助朕得以重掌江山,这一隔竟是十数年之久!此时此刻朕实在不知应怎样奖赏,韦爱卿实是第一号功臣,朕已备好御辇,爱卿一定要与朕同车而行!”
韦素心为了收拢人心,自然早已透露过自己便是当年的“乱松”,只是与当今皇帝同车而行,这份荣耀即便是开国功臣也不能轻易享有,旁边的江湖豪客有的连声赞叹,有的则对韦素心妒忌之至,有的则早已在暗暗打算是不是趁此机会入朝捞个官做做。
而这个中酸甜苦辣,只有韦素心自己知道,林剑澜离他甚近,只听他嘴中发出“咯吱咯吱”的糁人响动,那插在肩胛中的剑始终不曾拔出,竟在不断抖动,自是咬牙切齿恨到了极点。
林剑澜被那剑戳的不轻,随着剑身抖动,一阵阵的抽痛不断袭来,却仍是笑道:“韦花王可立了大功了,晚辈恭喜你。”
他与韦素心都心知肚明,李显能即位为帝,全然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件好事,皆因李隆基的计划中竟找不到最重要的人物——相王李旦,才将这帝位让给了李显,他压根不可能与韦素心有什么联系,不知哪位高人教他说了这些话,将韦素心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轻易摘走,却偏偏有苦说不出来。
李显仍在等待,这在众人眼中,是给足了韦素心面子,他若再不下亭,恐怕功劳就要变成居功自傲。
韦素心脸上仍在抽动,又听林剑澜轻声道:“韦花王,可否放过晚辈了?世人面前,还有一份天大的功劳和荣耀等着你,前辈,你难道不愿就此罢手?”林剑澜一问双关,他恨极了韦素心,却又对他有些同情,内心实是希望他此次失败后,再也不要去寻找什么宝藏。
韦素心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手腕一转,长剑倏的抽出,林剑澜肩胛处顿时飙出一道一尺多高的鲜血,其中苦楚外人不知,那剑足足在肩胛内旋转了数周,恐怕里面被他生生绞碎了一圈,一阵剧痛袭来,林剑澜顿时瘫在亭上。韦素心看也不看便飞身而下,到李显身边已是换了一副模样,却见李隆基拦在面前,抱拳道:“今夜对韦花王多有得罪了,多谢手下留情。”
这一句话的功夫,韦素心已将李显和旁边那妇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李显不过近年才被接回京来,接触并不很多,遥遥看过几次,似乎就是此人模样,但这妇人他却再熟悉不过,常伴着武则天去花王府赏花,许多在这院中秘密商定的事情常有她在场。这妇人便是武则天极宠爱的女儿,骄横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再向旁扫去,许多重臣也常有结识,韦素心心头重重一叹,方道:“谢圣上厚爱,草民万不敢受此眷顾,今夜伤亡太多,幸好花王府离此甚近,又有些多余的住处,草民需在府内照顾这些急需药石医治和运功疗伤的弟兄们。”
李显点了点头道:“韦爱卿所言极是,也罢,就依爱卿,替朕好好照顾这些忠义之士,朕也会派太医前来。还有,临淄王这边的人……”
韦素心此刻心中直泛苦水,躬身强作笑意道:“他们也是为了大唐江山,草民自然不会有失偏颇。”
他二人明明全然不识,却偏偏要将假话说的像真有其事一般,江湖中各门派的人并不知道其中内情,纷纷随着躬身引路的太监们去了泰安宫,而那些木然而立的清客则一一回到韦素心的身后,韦素心脸色顿时极为阴郁。
李隆基回头小心翼翼道:“皇上,姑母,各位大人,这里血腥味太浓,待会儿清点伤亡少不得还有许多惨状难以入目,这里就交给侄儿吧。”
这些人哪见过这等杀伐场面,李隆基这样一说,的确觉得血腥味儿弥漫满园,吩咐了一下便回宫而去,这数百人的圣驾队伍片刻间便走的干干净净。
林剑澜在亭上只疼的眼前阵阵发黑,然而那黑夜中唯一的亮色便是不远处草坪上的一抹素白,他想叫秦天雄,却见下面人正在陆续散去,眼睛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他在何处。他又张了张嘴,却只想咳嗽,只得摇摇晃晃的爬起。这举动更使得他肩胛处血流如注,林剑澜闭目静静吸了一口气,扯了一块布死死咬在嘴中,认准了那抹白色,飞身向前跃去。
李隆基心中十分担忧伏在亭上的林剑澜,却又不能表露,正转头对韦素心笑道:“多谢韦花王好意,御寇司中的人一来上到‘丹凤白’下到‘荷包’,每人伤亡都有造册登记,二来江湖中的各位大侠对他们多有误会,同府疗伤恐怕不适,还是他们自己安排为好。”
韦素心本就是一番客套,他与林剑澜两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没有归于一路的可能,李隆基这样一说正应了他的心意,拱了拱手,正欲离开,却见李隆基面色陡变,顺着目光落出,见林剑澜半空中身形一歪,几乎跌了下来,脚尖勉力点了一处树枝,借力重起,如此起落数次,一路上血迹淋漓,到了曹殷殷处才重重跌落地上,又匍匐着从地上爬起,将曹殷殷扶在怀里。
曹殷殷周身寒冷如冰,四周草色已蒙上一阵白霜,那脸色更是苍白的毫无一丝血色,仿佛随着樱唇中每吐出一口白气,生命便流逝一分。
林剑澜心头一酸,不知她体内寒气正在怎样的摧残这弱不禁风的躯体,轻蹙的眉头正表明着即使昏迷也无法逃避开来的苦楚。林剑澜将她扶起端坐,手掌抵在背心之上,竭尽运气,却总被曹殷殷体内毫无章法乱行乱窜的气息顶了回来。
他兀自满头大汗,竟不起作用,却听一人道:“我初见曹帮主时觉得她心性极为高傲,竟能为林公子赴死,真是难得。”
林剑澜正不知如何是好,心绪已经极为凌乱,加之本身也是强忍痛楚施功一试,这人一个“死”字竟是最后一根稻草,林剑澜再也无法坚持下去,那扶在曹殷殷后背上的手掌不住的抖动,一口血喷在曹殷殷背后,韦素心得意大笑道:“林公子,你可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李隆基和秦天雄此时已经赶了过来,秦天雄忙将他二人扶起,离得这样的近,即使是李隆基也听到了曹殷殷体内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声,三人不由神色大变。
林剑澜已经是热泪长流,那躯体轻微的响动,是骨骼筋脉正将一生所练就的功力缓慢的流逝,是练武之人濒死散功的前兆。
韦素心一笑道:“林公子,恐怕你我今夜都有最宝贵的东西失去,而我仍有机会,你却再无希望,从今往后,你会一步步的失去你父亲你娘亲还有你的外婆,我或许会发一线慈悲,让你见他们临死一眼。告辞!”
他话音阴狠毒辣,虽是笑着说出,却让人不寒而栗,李隆基愤怒之至,却又拦不住他的去势,转眼间韦素心等人已越过那道院墙,消失在夜色中。再低头看去,林剑澜已脸色青紫、牙关紧咬的晕了过去,秦天雄已是涕泪交加,握着曹殷殷的肩膀不肯撒手,半晌似乎又明白过来,将曹殷殷放倒,晃着林剑澜狂声连喊道:“林公子!林公子!你快救救帮主!”
见林剑澜仍是昏厥不醒,秦天雄红着眼睛道:“得罪了!”说罢伸指重重向林剑澜那肩胛伤口处捣去,一捣之下,定然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林剑澜疼的大叫了一声,满头大汗淋漓,方睁开双眼,眼中却仍是浓重的哀伤与绝望。
他爹娘的亡故或许韦素心并不知道,这样的伤痛林剑澜无暇也不想和任何人提起,此刻重新被韦素心挖了出来,加之曹殷殷随时会消失的生命,更让他觉得心碎愈裂,尤其当韦素心口中慢慢吐出“你外婆”三字时,他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与外婆那些年月,是埋藏在心中的珍贵记忆,偶尔闲暇时回想片刻带给自己的都是淡淡的甜蜜,想不到外婆竟真的在他手中,若是有什么好歹,自己所做到底是对是错姑且不论,但是有一样却能笃定,便是后悔会伴随终生,想到此竟再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
此刻林剑澜被秦天雄弄醒,只看他红着眼睛呐喊着,却偏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呆呆的望着前面,曹殷殷被塞在他的怀中也浑然不觉,直至面前“咚”的一声重响。
秦天雄再抬起头来,额头已见了血,却仍是“咚咚”的向地上磕去。这一声一声在黑夜中格外的沉闷厚重,林剑澜的心就如同被锤子一锤锤的敲打着,片刻眼神才清明了过来,擦了擦满脸泪水道:“秦伯伯,你莫要这样,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李隆基弯下身来,轻声道:“林公子,你真是傻了,轻信了韦素心的话,曹帮主还有救,你若再不打起精神来,可就真的没办法了。”
这句话果然有效,林剑澜颤声道:“真的么?秦伯伯,要怎样做?”
秦天雄抬起头来,额头已经跄破了一大片,极为狼狈,急急道:“林公子,帮主散功就在片刻之间,若是这样听凭她自行散尽,那她这个人便也没了活路,请你全力一试,务必将她这身功力尽数……尽数化去!”
说这番话秦天雄显然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曹殷殷一身功力来之不易,几经波折方有今日成就,却在今夜毁于一旦,然而为了救她一命,只能借用林剑澜这身中和温厚、冰火两重收放自如的内功,抢先一步化去她体内功力。
林剑澜并不多想,秦天雄话音一落,他便端坐将手掌再次放在曹殷殷后背,低声道:“秦伯伯,我右臂抬不起来,你帮我。”
秦天雄本想自己抬他,又怕手臂颤动影响他疗伤,迅即向地上重重一拍,顿时几块青砖松动迸出,在手腕处垒起,正将他右掌对准了曹殷殷背后。
曹殷殷此时骨骼响动越发声大,口中已不自觉的发出低低的**之声,她练这六雪玄功之时一直没少受到寒力反噬,已习惯了忍耐,从不示人以软弱,所以虽然极为痛苦,却仍下意识的咬住嘴唇,并不高声喊叫。
这次比以往她修行走入岔道时情势都要严峻的多,又无法直接将极阳的内力强自送入,烈阳之下冰消雪化,却太过霸道,对她此时并不适合,林剑澜闭目凝神,缓缓于左掌心处将自身寒气一丝一丝送入,幸而她体内乱窜的真气对阴柔之力并不排斥,他才敢逐渐加重,沿着内力循行的经脉将全身各大要害处用这股阴力护住,仿佛织就了一张绵柔的网一般,将曹殷殷散功之势限制收拢。
如同网内的不受控制的要破网而出,林剑澜的内力要四处遮挡,不让里面的倾泄出一丝一毫,这一步做到几乎已将他精力耗尽。
李隆基还要陪那些江湖豪客庆功,早已先走一步,秦天雄听曹殷殷全身上下的咯吱声逐渐减轻,脸上喜不自禁,林剑澜却是十分吃力,左掌连着左半片身子几乎僵直,一刻也不能停歇,还要分心二用,左掌要维系现状,右掌则到了将阳力缓缓送入的时候。
这步更要小心翼翼,决不能如同攻城略地一般,否则曹殷殷即便能留住一命,却不能担保身体不会受损,林剑澜此刻不愿意给她增加一些儿危险,只是凝神缓输,并不像曹殷殷走火入魔之时的救法,要穴经脉逐一包溶消解,而是一遍遍以极轻柔的内力通体覆去,温煦如同春风吹入极寒之地。与此同时,曹殷殷体内每一轻微的变化都要细心察觉,将左掌寒气逐步减缓收拢,竟接连渡了六层,曹殷殷体内不受控制的寒气方有所和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