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剑澜左掌寒冷之力已全数撤回,右掌与曹殷殷的后背慢慢有了一丝缝隙,越离越远。
曹殷殷再无外力支撑,不由歪向一边倒去,秦天雄忙掺扶起来,见她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心知她终于得活一命,正在高兴,却见那旁林剑澜毫无动静,仔细看去,见他双目紧闭,两臂仍然高举,不知他什么时候已失去神智,双掌只是凭着直觉微微透出内力,气息甚微。
这场不得已的运功,几乎毫得林剑澜油尽灯枯,连思考的余力都再也没有,再睁开双眼时不知身在何处,满屋药香,锦幔重重,纱窗处透过来一片温煦的午后阳光,一个人影在窗边默默伫立,熟悉的轮廓有些模糊的发着淡淡光晕。
林剑澜想挣扎起来,却是毫无力气,窗边那人听到床上响动,回过头来,温和的一笑道:“你醒了?”
再见此人,林剑澜当真是百感交集,道:“青叔……”而今再见到林龙青,他的亲生父母已经是真的辞世而去,外婆凶多吉少,尘世中若说还有最舍不得、最可依赖的人,便是林龙青了,想到此眼眶有些微微湿润。虽然不知他为何此时出现在自己身边,但想起昨夜鏖战时林红枫对着曹殷殷的那番话,也差不多也能猜到,林龙青前往玉剑门向他妹子解释误会,却仍是得不到谅解。
唐岩受林龙青指示一路跟随保护曹殷殷,林龙青却一路跟着林红枫自江南而来,他心智阅历岂同寻常人,来到洛阳数日,种种迹象再联系到韦素心以往的身份,便已经有些心惊,看来韦素心竟是要做一件他都不敢想的大事。匡义帮之变他可以暂时不放在心上,但若是韦素心要利用自己的妹子,无论他的藉口多么冠冕堂皇,都不能让他得逞。说来也巧,却在太平公主府第毗邻的那条大街上遭遇唐岩等人,正与十数黑衣人搏斗。
林剑澜听他说到此处,不由“啊”了一声,道:“难怪韦素心那般自信,原来他竟在太平公主府第设了埋伏以防备节外生枝。”心里已经知道相王必定也是在他“不经意”的安排下去了一个李隆基想不到的地方,殊不知已同帝位失之交臂。
林龙青道:“韦素心的智计真是缜密阴狠之极,后面还有更为毒辣的伏笔,安排人手伏击的最主要目的并不在于阻挡当今皇上和太平公主出府,而是只要他们一出府门,便全力格杀。”
林剑澜初听此言,惊于韦素心竟敢这般大胆,片刻之间已经想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虽然临淄王也是一日之内才决定起事,韦素心未必知道,但却对每步可能影响大局的人或事做好安排,李显走出太平公主府第,或许只是散了晚宴,但他却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就地格杀不但减少了一份失败的可能,还能嫁祸于人,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又不禁感慨道:“只是再周详的计划,却总有天意难料的时候,韦素心层层设防,却仍是失败了。”
林龙青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样也没有料到是匡义帮的黑衣队前去接应,也没有料到我那时竟会出现在那里。”
林剑澜道:“两次杀进杀出,唐大叔真是经历了一番血战,若是没有他和黑衣队,韦素心现在已经得逞了。”
提及唐岩,林龙青不禁有些难过,道:“澜儿,有件事我需得告诉你,见到唐兄弟时,他挡在庐陵王与太平公主身前,已身中数箭,那箭头上俱都涂着剧毒,我……没能救得到他的性命。”
林剑澜鼻子一酸,心中说不出的难过,道:“唐大叔他……黑衣队对付数十倍于自己的人马都如入无人之境,越临逆境越是骁勇,怎会被韦素心的手下暗害?唉,都是我害了他。”
林龙青沉声道:“澜儿不要自责,韦素心先手设伏,第一轮必定要放暗器,那箭头夜色中都是碧光粲然,若是擦到平常人一点皮肉后果都可想而知,唐兄弟不能尽数击落,便只能以身躯遮挡。匡义令出,即便拼上所有人的性命,也要完成任务。”
虽然林剑澜知道黑衣队数人早就将性命交与了一块区区的匡义令,是林龙青一直秘密蓄养的死士,对刀剑下的伤亡早已看的无所谓,但此刻仍是心头酸楚。
林龙青接着道:“我以为是由于被人突然袭击,所以唐兄弟他们才一开始便处在了劣势,不想交手之时才发现这些人功力俱都不低,说来也怪,他们虽然功力威猛,招式却极为平常,相形之下反差极大。”
林剑澜忽的想起什么一般道:“青叔,你可记得丁雷丁水吗?”
林龙青摆摆手道:“澜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莫要着急。”说罢走到床边坐下道:“你可记得当日花王盛会上,韦素心曾想换取的那套佐以丹药而可使内功速成的心法么?”
这套心法林龙青暗自研磨了三年有余,林剑澜都不曾听他透露过分毫,当日花王盛会上由韦素心亲口点破,印象极深,点了点头,似乎有什么想法一闪即逝,又听林龙青道:“那么,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的韦花王这‘花王’二字的由来?”
一霎那间所有的事情在林剑澜脑海中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可以解释为何几年前尚被自己和殷殷弄得那样狼狈的丁雷丁水,突然间功力倍增;为何韦素心手下那批人功力这样迅猛,每个都足以以一当十;为何在这样的修为下反而招式不见进境;为何那样彪悍勇猛的黑衣队却吃不住看似寻常的埋伏。
催开牡丹于冬日绽放,花王盛会讨要心法,还有……自己的父亲……想到此处,林剑澜不禁脸色黯然,默默道:“一切都只和快速催发那些练武之人的功力有关,难怪当日他假做大方,说可以提供试验之人。只可惜青叔虽然不肯给他,但他却有成大夫帮忙,到底也培养了出了这么多死士。不知道青叔怎样才遏制了那些人的功力,竟能脱险,将庐陵王和太平公主送入宫中。”
林龙青道:“我并没有遏止。”稍微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只不过沿着他们的大小周天穴道点了一次。”
林剑澜惊愕道:“青叔,你!”说到此处,已明白了林龙青的用意,脸上不禁露出不忍之色,道:“他们现在……”
林龙青淡然道:“即便不死,也是废人了。”
大小周天各穴本就是刺激潜能之穴,这些人功力早已经在短短的期间用针灸药石提升到了极限,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再被韦素心这般激发全身穴位,再度提升,身体最终会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和这股力量带来的重压,而那时全身的经脉也会限制不住内里的功力,爆裂不过在片刻之间。
“即便不死,也是废人”,说的并不夸张,那种疯狂和凄惨想来便知,当时却是最为有效的途径。
林剑澜对林龙青不愿自己参与到匡义帮的恩怨中来有了更深的了解,正如殷殷遇袭时他并未攻向韦素心一样,也不会用这么绝决狠辣却又有效的方式对待那些所谓的“高手”。青叔和韦素心原本是同一类人,一个统领江湖,一个志在天下,做事一样的干脆利落,深思熟虑,真实的青叔,其实并不是那个在小院中总带着温柔笑意和落寞眼神的平凡人。
林龙青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不由笑道:“澜儿怪我心狠么?我也觉太过狠辣,后来混入那些吵吵嚷嚷的各门派高手之中时,便只点了他们几处穴道,只是不能动不能说话。”
林剑澜摇了摇头,道:“我说怎么那些人冲过宫墙,便再也没了动静,原来被青叔暗中做了手脚,偏偏那时韦素心和我在亭上打斗,也无暇顾及他们。哦,我知道了,后来局势平稳下来,青叔仍是趁着江湖中人慢慢散去时又解开了他们的穴道。”
林龙青含笑点头,正待说话,屋外脚步声纷纷而至,那幔帘一掀,进来数人,并不刻意低声,为首一个道:“醒了么?”正是李隆基,林剑澜自觉狼狈,咬牙强自撑了起来倚在床头,道:“唐兄,究竟怎样了?”话音刚落却见李隆基身后一人,身着明黄龙袍,满面含笑的四处打量,竟是昨晚才继承帝位的李显、当今的圣上!
李隆基见他神情大为紧张,不禁笑道:“你和韦素心都被他骗过了,他并不是我的伯父。”
林剑澜心中不禁有些吃惊,看了看林龙青,纳罕道:“难道昨晚庐陵王进宫还是迟了么?”
李隆基面上微微露出无奈之色,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正同我们计划变更的那样,我伯父的确被林大侠送入宫中即位,但昨晚出现的那个‘皇帝’却不是他。”
林剑澜见他说话并无什么顾忌,想必是在他私邸之中,道:“这是为何?既然已经即位,为何不能亲来安抚平定大局?这位又是……”却见那人一笑,将面颊两边揉了揉,撕下两片物件来,又转脸舞弄了一会儿,再回头已是换了一副模样。
此人林剑澜并不陌生,正是当日在太湖所见的袁行健的心腹,那个说书先生也是他所改扮,摘去胡须,竟是十分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李隆基不屑道:“他若敢自己出面,又岂会用别人替他?我伯父这些年真是越发没有长进,听闻要面对江湖中人平息这场争斗,顿时脸色变得比纸还白,站都站不起来,只知道摇头摆手。若非我姑母镇得住场面,加上袁大侠将这位兄弟留下,还不知该如何应对。”
林龙青点点头道:“澜儿,我正要与你说起,混在人群中时,也多亏了他一起助我制住韦素心的那群精锐手下,否则我一个人还真是无能为力。”
林剑澜呆呆靠在床上,昨晚事情太多,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就要一败涂地的时候,突然出现转机,太平公主是真的,文武百官是真的,太监宫娥是真的,竟只有口口声声感谢韦素心的“皇帝”是假的,也亏得李隆基应变迅速,竟配合的天衣无缝,不露端倪。“假皇帝”说的话句句都击中韦素心要害,也必是事先有人教他牢记,想到此问道:“袁大哥也来了么?他在哪里?”
那乔装李显之人道:“他留下话说再见旧人徒增伤感,大局既已平定,还是不见的好。”
林剑澜不由黯然道:“袁大哥恐怕是为了太湖之事,总觉歉疚,因此才帮了这场大忙,事毕而去,竟连一面都见他不到。”
那人道:“林公子若想见他还不容易,他与我约定三日之后在城东折柳亭见面。”
林剑澜这才转忧为喜,道:“也亏得这位兄弟,真是学的像模像样。”
林龙青也是一笑道:“他连我也骗了过去,何况是你?这次你没带着你那对染了炉灰的判官笔么?”
那人摸头一笑道:“林帮主,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我这都是花架子,装个什么人扮个什么相还行,真要打起来,哪是你们的对手?”他虽不想说,却架不住众人盘问,最后只得将想当年要敲林龙青一笔竹杠的事情说出,说到后来他却来了兴致,跳来跳去模仿那时交手情景,倒有七八分相似。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昨夜的重担终可放下,众人心情轻松,也被他逗的开怀一笑,李隆基却见林剑澜和林龙青二人仍似有心事,自然会意,道:“各位,人已经醒了便再好不过,我们就不要在此打扰。林公子,这是五王宅内,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请尽管放心修养。”
李隆基带着手下散去,林龙青方站起身来,温和道:“澜儿,我也要走了。”
林剑澜心中难过,忽想起“冠世墨玉”在墙头与自己那番话,真真是讽刺之至,而对于林龙青来说,又岂止只是讽刺那么简单?不由低声道:“青叔是在怪我为临淄王做事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