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和李隆基俱是有些愕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地方更为妥当,却听林剑澜道:“你跟随袁大哥多年,苏文书也跟了谢大人多年,她现在一个人在太湖之滨守灵,身为女子必定有许多不便,你若愿意,便去照顾她吧。况且袁大哥虽然身在四海,可是必定会常去那里拜祭,你岂不是也能重见到他?”
那人破涕为笑,擦了擦眼睛道:“多谢林公子,我送完了你,回去便收拾东西去苏文书那边。”
李隆基此刻方明白林剑澜这番安排,实在巧妙又合乎人情,安国侯陵墓座落在人烟稀少的太湖湖畔,朝中并不会有什么前去探看,实在比自己将一个做过“假皇帝”人留在五王宅这办法要好的多。
寻常送别,也就是送到折柳亭为止,此刻柳叶已黄,李隆基攀了一枝折了下来,道:“此亭既名折柳,我也不能免俗。凉秋不忍见枯叶,明春柳絮迎归人。林公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千万保重。”
林剑澜点了点头接过柳枝,见他手中递了一个信封过来,道:“里面是出入各处关口的凭证,有了这个,料应通行无阻。越到边塞,越与中原都市不同,也有挂着朝廷辖管的名义却鞭长莫及的地方,只能靠林公子自己了。”
林剑澜看他这般为自己着想,也是心中一热,低声道:“多谢!”说罢上马调转了马头,向前来送行的人极郑重的一揖,说了一声“告辞”便向前路奔驰而去。
李隆基立于马上,看一溜车马向前奔行,车队之后烟尘滚滚,渐行渐远消失在眼前一条说不上宽广笔直的驿路上,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这惆怅不禁来自于林剑澜的离开,也为着自己以后的长路。局势虽然暂时平稳,但不过是一种假相,韦后已经迫不及待的显露出了做武则天第二的野心,太平公主则每日都在府邸内召集一批文人政客议论当下局势。而对于李隆基来说,当日应承御寇司、丐帮和江湖中人的承诺,虽然都在李显点头之下得到了兑现,但当今皇上在韦后的监控下,他已经与父亲相王和自己日渐疏远,往日的风云都在渐渐离自己远去,已经数日悠闲,这种缓缓的要被权力中心排之在外的感觉让他无比失落。
五王宅内谁都能看得出李隆基的烦闷,他的几个兄弟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始末,那位公子也并不是一位乐师,而对于他们的父亲是否真如一些大臣们不小心透露出来的那样与帝位失之交臂,不但他们并不在意,就是相王本人也不甚关心。
从他们出生以来,笼罩了数十年的母亲武则天所造成的阴霾,而今终于散去,终于可以不用害怕任何事情的大声的谈论,言笑,而不必担心被什么人诽谤猜忌,其他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李隆基在整个王府的轻松还略显欢快的气氛中就格外的孤独,林剑澜并不会不知道他对帝王之位的渴望,但却决不会再支持和帮助自己争取,范围极小的宫廷内影响的是整个天下。然而虽然如此,李隆基却仍是希望这个可以放心倾谈而似乎又没有任何野心的人留下来,想到此叹了口气,推门而入,心思重重的倒在榻上,合眼便睡。却听门外有人道:“王爷。”
李隆基刚有些困意,颇为不耐道:“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那人低声道:“‘冠世墨玉’走了。”
李隆基从榻上立刻翻身而起,道:“何时走的?去向何处?”
那人低声道:“属下……属下……”门已被打开,李隆基站在门口道:“进来吧,以你的本事也看管不住他。”
那人跟了进来道:“‘丹凤白’之位悬空,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神使,来去什么地方岂是我们能干涉和看管的……只是大概有三四天没有见到他了,因王爷说要对他留意,所以……”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以后莫要再提‘丹凤白’,即便有人做了第一神使,也不会再用这个名号。这么说,他的去向你也不知道了?”
那人低头不语,李隆基只得叹了口气,道:“只望他莫要去搅乱林公子的事情。”话虽说的如此轻松,他心中也是担心“冠世墨玉”前去找林剑澜一战,那便不是“搅乱”这样简单了,必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
经人这样一搅,李隆基却再也无法安睡,抬头却见当日林剑澜告辞之时在廊下赏月品茶的那套茶具放在桌上,是他房中之物,便端在手中,对门外侍女道:“送到林公子房中去。”
那侍女愕然道:“林公子不是走了好多日子了么?”
李隆基笑道:“傻丫头,难道他就不回来了么?平日莫要忘记交代下人勤加打扫。”
他平日常与侍女说笑,那侍女并不在意,一把将那茶盘拿在手中快步而去,夜色中一阵阵秋风,煞是寒冷,李隆基将披的袍子紧了紧,回屋拿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只得再出来,却与方才那侍女碰了个正着。
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封信递了过去唠叨道:“打扫房间的下人真是蠢笨如猪,桌上信放了那么久,偏偏不知道拿过来给您看。”
李隆基早已进了屋,将那信抽出,这信原是林剑澜离府时就已写好,却被下人耽搁,此刻叫来他们大骂也无济于事,希望不是什么重要紧急之事,注目看去,虽然页数并不多,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由让李隆基一惊。如此看来,韦素心的目标已经移至塞外,虽然信上并未说的很清楚,但帝京附近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林剑澜阻挠他失败,换取的这些时日也是他们安定局面的良机。
李隆基不由心中一热,接着看下去,却是写到了自己身上。那夜帝苑内以无数性命搏来的成功,却没能换取到所想所要,自然是一种情势逼迫下无奈的放弃。
林剑澜经历了这番波折,看的已经比以前通透许多,人各有志,若不想放弃也可以理解,李隆基可以暗中准备,但无论如何也要经过极漫长的等待和隐忍,不要草率的无故起事,在这暂时的轻闲和等待中,可以常去探看武则天,在林剑澜的心中,若能与她交心相谈,必定会得到极好的收益和教训。
原来林剑澜还是心中始终记挂他的理想,这信上所写已经是最好的劝诫与建议,李隆基掀到最后一页,却再无旁语,只写着“善待阿秀”四字,笔锋能看来写出这四字时,林剑澜心中是何等的犹豫,他并不想再与临淄王妃有什么瓜葛,却无法抑止,终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份牵挂。
李隆基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重新坐回到书案边上,将这信又反复看了几次,直至烛火燃尽,也再也无法能安心睡下,半晌方站起身来,将信揣在怀里,出了房门。那侍女早已困倦,回到自己的住处安歇,旁边另有值夜的小厮立刻提着灯笼上来,道:“王爷。”
李隆基并不说话,伸过手去,那小厮立刻识趣的将手中灯笼递了过去,又悄声退回到黑暗中去。
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缓慢的沿着静谧的长廊游曳过去,王府的后宅是嫔妃居住之所,庭院深远,那灯盏穿越花丛亭台,终于到了一处隐蔽偏僻的屋子前停下,李隆基的脸孔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仍是紧皱着眉头,想要敲门,却又将手放下,抹了一下脸,稍微平静了一下心绪,方轻声咳了一声。
里面的侍女甚是警醒,片刻就将门打开,正是平日服侍万秀的侍女珠儿,只穿着薄绸衫子和裤子,披了一件外衣便将李隆基迎了进去,道:“王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李隆基向里面望了望道:“她可睡了么?”
珠儿递了一盏热茶过来,笑道:“这都多晚了,府里恐怕只有王爷还在到处乱逛,明早又要有人说闲话。”
万秀平日甚少与人接触,与府中上下虽然谈不上相处甚好,但却决不会结仇,李隆基纳罕道:“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说什么闲话?”
珠儿噗哧一笑道:“使女丫头们嚼舌根子的话,你哪会听见,她们也都避着我呢!是那两个小鬼偶然听来的,每次王爷招嫔妃侍寝都是让她们去您寝宫,只有找万姑娘却是自己亲来,总之在她们眼中万姑娘是极为得宠就是啦。”
李隆基笑道:“我总共找她也不过几次,怎么就传出这样的话来?今晚也是有事急欲找她,全然忘了你们要安歇,既然如此,我就在这儿等等吧。”
珠儿道:“再不您在我的床上将就一会儿得了,看王爷您脸色可不太好。”
李隆基摆了摆手,笑道:“灯光昏暗下什么人能有好脸色?你再给我添些热茶便好。来,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天。”
珠儿重又披了一件衣服,道:“我可不敢与您平起平坐,成什么规矩?”转身到旁边矮床上坐下,道:“王爷要聊什么?”
李隆基道:“御医还是按时过来么?究竟怎样了?”
珠儿蛾眉微蹙道:“既然是临淄王妃,御医怎敢怠慢?不但人来的勤,各样药材如同点心小吃一样往这里送,但除了林公子的法子,别的一概不管用,最后仍是只能让她受那样的苦楚,可是那医治灼伤的药膏现在也越发不起作用了,最开始涂抹后几日就见效,现在要半月才行。”说到此处,珠儿擦了擦眼睛,道:“反正……在王府中受的照料本该是比之前要好太多,却不知为何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越显虚弱。”
却听里面万秀道:“珠儿姐姐,别说这些平白让李公子担心,我很好。”声音却是极为细小微弱,珠儿急忙奔进内室,半晌方掺了万秀出来,已是衣着齐整,不像珠儿那般随便。
李隆基抬眼看去,万秀在屋中并不遮盖面容,留海下的脸庞十分苍白,眼窝有些陷了进去,下颌尖尖的,慢慢坐在椅子上,李隆基歉然道:“这段时间太过繁忙,没有过来探望你。”
万秀轻柔一笑道:“你救了我,又花费很多心神,请了世上最好的医生来治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李隆基道:“最近朝廷有很多变故,仓促之间我伯父登基即位,因此府内上下也是极忙,你……你可曾见到过林公子么?”
万秀一怔,点了点头道:“不过在长廊上隔水一见。”又停顿了一下道:“他……他似乎受了伤。”
李隆基道:“如果没有林公子,天下已经不知道是谁的天下了。事变那天他与一个强敌对峙,受了重伤,又给曹帮主疗伤,内力几乎枯竭,过了几日才缓了过来。”
李隆基本以为说完这番话万秀会有些动容,却见她只是默默的抹着茶杯沿儿,其实万秀脑海中已浮现起了当日林剑澜默默转回身去的那一声极温柔的话语:“曹帮主在哪里?”那位侍女口中身着白衣的女子,是林剑澜极为关心的人,既是一帮之主,定然也是武功高强吧?想到此处,万秀已是有些黯然,珠儿见她异样,虽然面上不提,过后却背着她将曹殷殷的来历到处打听了一番。原来这位曹帮主就是匡义帮新任的帮主,当日她冒着大雨夜奔报信之时,提及匡义帮,林剑澜那复杂而又怀念的神色,想说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思念,也是因她而起吧。
李隆基看她沉默良久,也不探问林剑澜的情况,似乎全然不关心一般,反而先着急起来,道:“林公子在对敌之时,遇到了你的父母,前些日子他们曾经投贴想来看你,被我拦住了,你若是想见他们,我可以帮你。”
万秀缓缓又坚决的摇摇头,抬头道:“我不见他们。李公子,你莫要相信他们,他们虽是我的父母,可是……可是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