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妩看了一眼灼烧的炭火, 火苗窜起带动一阵细小声响,“这个世界有很多我们看不见却存在的东西,比如清晨阳光下你可能会看到一些翻飞的小颗粒, 又比如现在火盆中没有实质存在感的火焰, 平时却是看不到的。同样的道理, 我们身体里也存在一些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人死之后, 这些东西可能会失去人体的保护和钳制而散发了气体,身体就跟着膨胀起来。这具尸体并不是巫蛊,只是身体被气充了起来。”
叶妩硬着头皮解释完巨人观, 实际上她算是偷换了概念,细菌本来应该是更微观的存在, 可是这没有显微镜的年代, 根本无法说明。
片刻安静后, 影卫点了点头,轻轻合上箱子, 嗤笑一声,“如此说来,文助教还真是运气好,移动了这么久还摔在地上,尸体都没有爆。”说罢将箱子干净利落地推了出去, 顺手关上了门。
屋中又陷入了沉寂。夏侯玄若无其事地坐回了美人靠, 眼睛看向了叶妩, “叶小姐博览群书又心细如发, 实在佩服。”不得不说, 刚才的见解让夏侯玄耳目一新,没有想到她的阿妩如此博学。
叶妩讪讪一笑, 道:“王爷刚才也碰了尸~体,虽然无毒,但是可能有脏东西,还是用皂角洗洗手吧。”
“好。”夏侯玄从善如流地起身,走到水盆旁洗了手又走了过来。
文助教眼巴巴地看着箱子被推出去的方向,一旁文华氏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屋内太暖和了,这个温度对你儿子的尸~首不好。而且,气味也有些重。”叶妩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寒凉的空气随着她的动作涌进屋中,也置换了屋中的空气。叶妩瞬间感觉胃里的江翻浪涌渐渐平息了下来。
“文助教,你不是说贵夫人养的狸猫死去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叶洪彦落座,问道。
文助教眼神游弋不定地瞥了瞥,似是想要叫醒一旁昏迷的文华氏,叶妩忽地一笑,好似寒冬中墙角的一树寒梅,美则美矣,只是带着一丝寒凉,“王爷,可否请你的影卫将文夫人安置到大理寺客房中好好休息?”
夏侯玄也跟着笑,眼中的温润看向文助教夫妇时散得一干二净,夏侯玄扬起声,道:“影卫,听到叶小姐的话了吗?”
房梁上飘下一道身影,躬了躬身,扛起地上的文华氏飘飞出了房门,炭火盆中的火苗摇了摇,屋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一阵凉风挤进屋中,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伴着叶妩轻敲椅子扶手的声音和夏侯玄手指摩挲手边的书的声音。
文助教眼神暗了暗,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文助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泣,似是压制了许久的冤屈终于找到一处宣泄口,悲凉的神情中还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道:“实不相瞒,此人正是下官的小儿,名唤文武,文武自幼跟我在国子监读书,虽然不拔尖出彩,倒也不失大格,七日前,文武下学后没有回家,我和夫人四处寻找也没寻到,正在思索要不要报官之时,有个小乞儿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只要我三天之内拿出十万两纹银就放了文武,我一介从六品的助教,哪里来这么多钱,信上还说,若是我敢报官,立马就会收到文武的尸体,我和夫人犹豫了半饷,还是没有报官。”
“信件在哪里?”叶洪彦问道。
文助教伸手在袖袋中掏了掏,掏出两封有些皱的信双手呈了上来,叶妩起身拿过信,粗略一翻,摇了摇头,“一看就是左手写的。”这个时代,想要通过笔迹辨认本就很难,现在这草杆捅一般的字迹更是无法辨别。
夏侯玄点了点头,示意文助教继续说下去。
文助教擦了擦刚才在外边冻出来的鼻涕,继续说道,“我和夫人拿出了全部积蓄,还厚着一张老脸把亲友借了个遍,才凑到了六万两,我们夫妻二人还在想办法时,绑匪又让小乞儿送来了一封信,”文助教指了指叶妩手上的信,道:“信中说,让我按照他的指示去送钱,我按照他的指示几乎兜了半个京城才找到路边一棵歪脖子榕树,把钱挂在了榕树上,并且在银子里放了一封信,说我已经尽力凑了银子,求他放了文武。”
夏侯玄目光锐利地盯着文助教,白日里听着他们夫妻二人的争吵,似是明明可以凑齐赎金,但是文助教挪走了赎金的一部分,夏侯玄唇边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道:“哪棵榕树?”
文助教支支吾吾地道:“就是近京郊的一棵歪脖子榕树。”
夏侯玄倚靠回美人靠,云淡风轻道:“明日你带着影卫过去看看。若是找不到,欺瞒皇族可不是小罪名。”
文助教身上抖了抖,忙道:“王爷说笑了,实则送银两之人是下官的夫人,并不是下官。”
夏侯玄低低地“嗯”了一声,音调都没有变化地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听在文助教耳中,却不啻于电闪雷鸣。文助教抬头偷看了一眼靠在美人靠上姿仪皎然的夏侯玄,刚弱冠的少年却散发出不属于他本来年纪的光芒,猛然间想起,这个少年可是靠着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肩扛贤王府的人物。
文助教低垂眼帘,继续道:“之后绑匪就杳无音讯,我和夫人在屋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生怕文武有什么三长两短,之前没有报官,现在更是不敢报官。可是就在两日前,我们在院中看到一口不属于我们的箱子,打开之后就看到了已经成了这个模样的文武。”
文助教有些低落的声音让叶妩挑了挑眉,想起之前丧女差点哭晕在公堂上的沈大人,不禁挑了挑眉,道:“文大人丧子不痛心?”
文助教哀叹了一句,道:“痛心疾首,心若刀绞!这几天下官和夫人莫不以泪洗面悲痛欲绝,每每想起儿子音容笑貌,就抱头痛哭。而今,泪已经流干了,没有办法再在此时痛哭一番。”
夏侯玄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把外室接进府中?”在他怀疑之时,下午就派人去查探了一番。文助教虽然也想要瞒住此事,按照夏侯玄的手段,想要这点讯息还是手到拈来。文助教远方表妹来投奔他,他贪图表妹美色,收了外室。
文助教嘴唇嗫喏了一番,没有说出话来。
稚子何其无辜,文武绑架应该跟文助教疏于看护分不开,不过文武被撕票确实不关文助教的事情,叶妩轻叹了一口气,道:“冬日里尸体腐烂本就慢,按照文武现在的腐烂程度,应该是死了六七天了,绑匪根本就不想留活口,无论赎金够不够。”
文助教惊诧地瞪大了眼中,一丝复杂的光芒闪过,夏侯玄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来人,将文大人请下去好好招待着,若是文夫人醒了,再问一遍文夫人今天的事情。”叶洪彦打开门扬声道。
门外捕快应了一声,进来带走了依旧有些怔愣的文助教。
“明日我和叶大人走一趟国子监,探看一下绑匪是如何在国子监下手绑人。阿妩,你整理下以往的绑架案,看看有没有线索。这个案子毕竟已经拖了七天,若我是绑匪,痕迹应该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夏侯玄沉吟道。
“王爷所言甚是。”叶洪彦点了点头,一旁的叶妩收回看向摇曳烛光的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叶大人,我就此告辞了。”夏侯玄起身,看向叶妩,“叶小姐送一下我?”
“恭送王爷。”叶洪彦拱了拱手。
夏侯玄披上一旁的外氅,看向还在出神的叶妩,顺手拿起叶妩的外氅搭在手上走到叶妩面前,抿了抿唇,温柔地披在叶妩身上。叶妩眨了眨眼睛,跟着站起身,道:“爹,我去送一送贤王。”
脚下踩着的雪发出“咯吱”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落雪已经小了很多,夏侯玄和叶妩并肩走着,手上没有打伞,是有落雪落在二人肩头。
“阿妩。”夏侯玄低低地开口,呼出一团白色的哈气。夏侯玄准确无误地拉住叶妩的手臂,顺着她的手臂牵住了她的手。
叶妩的手微微凉,凝脂般温润的皮肤透着玉般的凉意,而夏侯玄的手却温暖如手炉,轻柔地包裹着叶妩微凉的手,替她暖着。
夏侯玄喟叹一声,开口道:“天如此冷,本不应该让你送我出来。可自打文助教交代他的外室之后,你的情绪就不是很高。真怕你一个冲动又让我担心。”
叶妩乖乖让夏侯玄牵着她的手,已是深夜,况且还有宽大的外氅挡着,根本不会有人看到,他干燥而温暖的手也让她眷恋。
叶妩抬起另一只手,踮脚拂落了一枚落在夏侯玄额角的雪粒,顺着夏侯玄棱角分明的面容轻抚而下,她只是为这个时代身不由己的女子和无辜的稚子感到惋惜而已,她的长卿视她若珍宝,待她之心她未曾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