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玉熙宫。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突然睁开了眼睛,冷笑一声:“怎么,尔等就见不得朕住得舒服一些?”
听到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一众阁员心中都咯噔一声,心叫一声要糟。
自从在两年前的大礼仪事件中以辞职相要挟逼迫皇帝就范之后,众臣也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些过分。虽然说,道德伦理是事关国本的大事,可将皇帝逼到这种地步,也不是人臣应该有的本分。因此,在这两年之中,阁臣和六部官员都很默契地对皇帝诸多容让,尽量不与天子发生冲突。
可杨一清刚入阁,上一次大礼仪事件也没有参与,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甚明了。再加上他又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的威望从某方面甚至还高过杨廷和,对少年天子也难免有些不放在心上。
如今,内阁众臣都已经老迈,杨一清这次入阁本就是为将来接替杨廷和做首辅的第一人选,而他也有意振作,在政务上更是积极进取,丝毫不肯让人。
听皇帝这么说,杨一清也火了:“陛下何出此言?自去年夏季到现在,玉熙宫就几乎全拆了重建过,所耗巨万,到现在还有七成以上的宫室尚未修建完毕。如果臣没记错,到现在,玉熙宫工程已经用去了三十多万两。如果要全部休整完毕,没一百万到两百万两收不了尾。这么多银子又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来?臣马上就要代管户部,臣又不是孙悟空,又没有三头六臂,可变不出那么多银子来。”
嘉靖还没有说话,侍立在他身边的黄锦又惊又怒地叫出声来:“杨大人,可不带这么同陛下说话的,你你你……”
“什么你你你?”杨一清对黄锦颇为不屑。按理,内阁和司礼监天天照面,本该精诚合作才是。可以前的司礼监即便是大奸大恶如钱宁之辈,品德虽差,可却都是才华出众之辈。这些内相们放出去,即便是参加科举,考个进士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可这个黄锦能做掌印太监靠得不过是同皇帝的特殊关系,其实不却是一个大草包。
杨一清哼了一声,更是激动,忍不住对着嘉靖不住吼叫:“陛下,商纣修鹿台失天下,秦建阿房宫二世而亡,以史为鉴,可知兴亡。陛下三思啊!”
杨一清说话非常不客气,嘉靖一张脸气得铁青,就连那黄锦一张脸也失去了血色。
嘉靖猛地站起来:“大胆,杨一清,朕在你眼中就不堪到这个地步了吗,难不成朕修一座宫殿就要亡国了?你说是不是孙猴子,嘿嘿,你还真不是。孙猴子虽然狂妄,可人家好歹也想得出辙,能弄到银子,怎么说也当得上一个能字。”这两年,嘉靖皇权逐渐稳固,说起话做起事来也多了几分威仪。
殿中的人都知道嘉靖口中所说的孙猴子,其实指的就是孙淡。这两年,孙淡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可日常随侍在皇帝身边,接触的的都是机密要务。朝中每项大事都有他的身影,而在这两年,很多棘手的事务在他手中都好象毫不费力就就处理下来,颇有些润物细无声的味道。
嘉靖大声冷笑着:“朕用人取的不过是‘公’、‘忠’、‘能’三字,只要占了一样,朕就会破格起用。孙猴子为人虽然圆滑,可日常无不思量着为君父分忧,担得上一个忠字;他本就巨万家资,做官多年,一文不取,朝中但凡有事,从不推脱,当得上一个公字;至于能,孙猴子成日只知道埋头做事,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夸夸其谈之辈。”
他冷笑着看着杨一清和一众阁员,用意不言自明:你们这些人也知道说大话和朕扯皮,真遇到事,一个个都撂挑子了。
“老实同你们说吧,维修玉熙宫的费用,朕还是向房山织造局借的。还有,南河河道维修睢宁河堤的那个窟窿也是从房山那里借的。朕贵为天子,却要向人借钱,尔等还有何话要说?”
杨一清依旧不服气,声音更大:“陛下,借的钱难道就不用还吗?最后还不是落实到户部头上?正如陛下所说,河工那边还欠了地方上不少银子需要归还。从去年到现在,一连旱了三个月,冬小麦已经没指望了。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赈济灾民的银子还没着落,难道也要向地方上借吗?陛下糜费无度,可臣却是知道的,内藏府却不缺银子,难道陛下就不愿意掏一个子出来吗?”
黄锦闻言大怒:“杨一清你好大胆子,打主意打到陛下头上去了,作死吗?”
杨一清这一句戳到嘉靖心窝子里去了,嘉靖瞳孔一阵收缩。确实,正如杨一清所说,嘉靖皇帝对钱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只要钱一进他的口袋,要想让他再拿出来,就两个字---没门。
嘉靖维修玉熙宫时,打的主意就是让国家掏腰包。房山那边的债朕不管,反正你们内阁要给我想办法还。
如今,杨一清竟然打起了嘉靖的主意,让他如何不怒。
嘉靖自然是不知道那句西方谚语:杀父之仇可以忘记,可夺产之恨却只能不死不休。
可他现在的心思却无限逼近那句话谚语。
嘉靖阴森森地看着杨一清:“朕要养活着皇宫中一万多人,早就没钱了,难不成杨大人还要去我内藏府去查上一查?”
话音刚落,突然间隙,头顶传来一阵绵密的“沙沙!”声。
一个太监走进来:“恭喜万岁爷,旱了三个月,可算是下雨了。”
ωωω▲тTk an▲¢O
嘉靖面上一喜:“可算是下雨了,冬小麦有救了。”
正说话中,突然有一线雨水从头顶上落下,在地板上滴答着响。
那个太监慌忙端了铜盆子放在漏水的地方,雨水打在盆中,声音更响。
嘉靖神色突然有些黯然,指着铜盆对一众阁员说:“看看,都看看吧,这就是朕住的房子。”
黄锦突然“哇!”一声痛哭起来:“杨首辅,杨相、毛相、蒋相,这就是万岁爷住的房子。他老人家虽然是半仙之体,可也架不住又是雨又是潮的呀!不就是修座房子吗,不就是出点银子吗?天子广有四海,什么房子修不得。寻常人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也知道买两片瓦找人翻翻檩子。可陛下想休整一下头顶的片瓦,难道就这么难。人要有良心啊,要有良心啊!”
众人都沉默下来,满屋都是雨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
良久,杨廷和才道:“陛下,若这里实在简陋,不妨回宫里去。”
“是啊。”一众阁臣都来了精神,“陛下可回皇宫处置政务,也不须留在西苑。各部的院子都在皇宫里边,若有事,处置起来也方便,不用六部院子、西苑两头跑。”
“你们,你们,实在可恶!”黄锦还在大声哭号。
皇帝对众相是彻底没有语言了,他大步走到殿门口,抬头望出去,却见外面已是一片雨幕,有凉风阵阵吹来。
杨一清追了上去,急道:“陛下,要涝了,得想办法准备赈灾的钱粮啊!”
皇帝看杨一清是越看越不顺眼,怒道:“赈怎么灾,朕每年给河道那么多银子,无论是淮河还是黄河堤坝,都是固若金汤,何惧之有?又怎么可能有洪灾?”
杨一清突然大笑:“哈哈,陛下此话言之过早了。”
皇帝转头盯着他:“怎么说?”
杨一清:“陛下,别当臣什么也不知道,睢宁那边的堤坝好象有很大的猫腻。”
皇帝眼睛尖锐得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在杨一清身上,却什么也没说。
杨一清:“陛下,孙猴子是不是要去淮安,难道就仅仅是去主持府试吗?难道他就不会去睢宁走走看看。陛下的心中明镜一样,只怕万岁也对那边起了疑心吧!”
轰隆一声,一道炸雷响起,雨下得更大,竟连成了一片,如一道倒悬的珠帘。
黄锦听杨一清这么问,心中如同响起了一道炸雷,他猛地走到杨一清身边,叫道:“杨一清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一清淡淡道:“什么意思黄公公难道还不清楚吗?王恕和甘必达这几年可阔得紧,又是河工又是漕运,富比王侯啊!”
黄锦急道:“我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杨一清不再解释,正微笑着:“心地无私天地宽,黄公公不妨去奉天殿中抬头看看那匾额上写着什么?”
“写着什么?不外乎是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嘿嘿,黄公公也认识那四个字呀!”杨一清说。
“行了。”嘉靖突然皱起了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雨看模样一时也停不了,也不知道淮南那边是什么情形。你们说,睢宁那边的堤坝靠得住吗?”
黄锦急道:“那自然是靠得住的,王恕乃是老臣,也是个做事牢靠之人。”
杨一清:“黄公公说靠得住,那自然是靠得住了。”
皇帝的目光还落在雨幕中,实际上,他对睢宁也有些怀疑。毕竟那可是六十万两银子的大工程,别好说,只要涉及到钱,嘉靖就特别来精神。因此,这次孙淡去淮安,他是给了密旨的。
正看得入神,陈洪急冲冲跑来跪在皇帝面前:“恭喜陛下,恭喜陛下,张妃娘娘生了,是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