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赴约

几乎从回了短信那一刻起, 凌双就已经后悔了。分了就分了,好不容易能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懦弱和失落,现在上门去找别扭, 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没事找抽。而以手操皮鞭的那一位一贯尖酸刻薄, 得理不饶人的诡辩风格, 抓住机会不知道会怎样冷嘲热讽。

乱了, 彻底的乱了。

夜里竟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张张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不停晃动,养父母,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林嘉伟,盈盈, 阿芬, 清清, 甚至是从来没有记起过的亲生父母和那些早已在记忆中淡忘了的同学友人。像是一部戏剧里陆续上演的一幕幕场景,每个角色人物秩序良好, 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而这样的杂乱纷繁中,她却并没有参与其中,众人也不理会她,只是围绕在她周围, 旋转, 再旋转。

她茫然, 慌乱, 急得四处找寻, 但却又不清楚到底要找什么。终于在黎明时分,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场戏要落幕, 就要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人群外的罗铮阳。

他不言不语,笔直的站在那儿,挺拔的身姿,不似往日的飞扬跋扈,反而只是清清冷冷的伫立。灯光还是距离的原因,让他的脸陷入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却从内而外的渗出冰冷漠然。

找到了,却忘了呼唤。

找到了,却比之前更寂寞。

这种寂寞深入肺腑,让她喘不过起来,接着便是莫名的转醒。

谈不上梦魇和惊醒,除了觉得胸闷,连心跳都不曾加快。这果然是一出抽象的意识流作品,结尾和开头一样莫名其妙又平淡无奇。

白日里已经不用怎么输液,医生护士照例进来询问了几句,身体恢复情况正常,如无意外,第二天就能出院。

结果便是,今天变得更加无事可做,无聊透顶。

什么事都做不到心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捱着时光,偏偏病房里挂着的表前两天坏掉,长短针永远的停在了八点三十八还是九分的样子,不零不整的时刻,表针间也是尴尬的角度。

许是心里焦躁的缘故,虽是徒劳,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抬头去瞄墙上的时钟,然后再恍然大悟的赶紧低下头掏出手机查看,仿佛怕被人抓到一般,周而复始,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

还好,不管人们有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心情,顺畅或是艰难,欣喜抑或悲伤,时间还是会一刻不停的向前,不为幸福而善意止步,也不为灾难而刻意奔跑,从从容容,不缓不急。

她早已经算好,从校医院到时代广场大约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算上意外状况,半个小时总过得去。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逼近四点三十分时,她却比之前更加无措,几乎可以算是六神无主,慌乱不堪。一会儿看看衣服的前襟有没有吃饭留下的油渍,一会儿闻闻衣服上的药味是不是太冲,临出门又不放心的检查钱包有没有带在身上……

手机显示已经是四点三十五分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起身走出去的时候,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她楞住,然后全身神经质的抖动了一下,犹犹豫豫去开门,外面露出李绍芬明艳的脸庞。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解脱,凌双的肩膀显而易见的垮了下去,嘴上是紧张后的平淡,“是阿芬啊。”

“是啊,”李绍芬挂着笑闪进门内,看她整齐的着装有些诧异,“怎么,要出去啊?”

“没事,只是无聊想出去逛一下。”凌双边说边悄悄的把手里的包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然后才想起什么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看,傻了吧,”李绍芬自顾自的坐在床上一角,笑意更深,“当然是嘉伟告诉我的,今天还是他跟我说没空来看你,才托我过来的。”

“哦,是嘛。”凌双淡淡的应着,没有说其实是上午一早她就和林嘉伟说好的下午出去,让他不用来看她了。

看她淡然的样子,李绍芬竟有些拿捏不准她心思的感觉。事实上,她也是中午趁林嘉伟不注意翻看他的短信记录后才知道凌双住院的消息的,那种被男友蒙在鼓里的感觉她很不喜欢,所以才会兴起来弄清楚的冲动。刚才开门看到林嘉伟没在,她一下子便松了一口气。

“其实今天来,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李绍芬伸手拉凌双坐在自己身边,亲热的握着她的手说。

“什么好消息啊?”许久没听到过好消息的凌双被她的话引起了兴趣,兴致勃勃的看着她。

“嘉伟不是明年就要毕业了吗,他的工作已经基本定下来了。”

“真的呀?定在什么地方?”凌双听到林嘉伟的前途光明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准备留校。”李绍芬不紧不慢的吐出四个字,脸上有掩不去的骄傲。

“留校?你说师兄能留校,学校现在不是非博士不留吗?”凌双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真的是为林嘉伟高兴,“我就说师兄有能力嘛,看,学校为了留住人才还不是会破例,我真是太高兴了,阿芬,为你们高兴。”

李绍芬但笑不语,只是慢慢收回握着凌双的手,撩着耳边的碎发,垂下眼帘慢慢说,“是啊,嘉伟的能力确实毋庸置疑,我父母也觉得这样的人才不留下太可惜了,正巧他们认识咱们院长,通了几个电话,事情也就定下来了。”

凌双稍微有些愣怔,明白过来后看对面的李绍芬一双眼睛盯着她,里面光芒点点,有一种她从没见过的自信。她收了收视线,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分贝,“嗯,师兄值得这样,”说完又重新正视着李绍芬,微笑着肯定,“阿芬,你,你父母的决定是对的。”

“是啊,嘉伟也很高兴,只是他低调惯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以我们也就没和别人说过。”李绍芬故意加重 “别人”两个字的语气,对面凌双的表情却并没有多大变化。

“这样也好,要不然别人的闲言碎语听着总是比较烦,”凌双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顺口问了一句,“那你们都工作了,那是不是毕业了就准备定下来?”

“说什么呢,”李绍芬似乎有些羞涩的拍了她胳膊一下,“我们都年轻,结婚不着急,虽说现在男人的心都不牢靠,可那是浅薄女人的担忧,感情不可靠,我们就要抓住可靠的东西,”她的注意力似乎被手上鲜亮的指甲油所吸引,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幽幽的说,“俗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两个人谈恋爱也是一样,只要抓住他最想要的,没有什么男人可以逃得掉,”说完,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凌双身上,上扬的唇角闪着晶莹的光泽,“所以,双双,我敢保证,嘉伟是不会离开我的。”

凌双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敛去笑容,看着李绍芬的眼睛,真诚的说,“阿芬,不要把师兄和别的那些什么人比,他是不一样的,他对感情绝对的专一。只要你们彼此真诚,彼此珍惜,一定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绍芬切了一声转过头去,似乎对她的言论嗤之以鼻,“双双,你太单纯了,这也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仔细想想,没有利益的驱使,哪个优秀的男人会死心塌地的守着对自己毫无用处的女人。”

李绍芬的话让凌双恍然觉醒。是啊,仔细想来,她的那些话连她自己也未必能说服。如果真如她说的,那为什么罗铮阳会离她而去,为什么她到现在还在放下和执着见苦苦挣扎,得不到预想中的幸福?

于是,她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后来李绍芬又讲了些宿舍里的事情她也没听进去多少,脑海中回荡的一直是自问不休。就好像贪玩毛线的小猫,到最后总不可避免的被绵长的毛线缠住爪子,不能脱身,说到底就是作茧自缚。

不知道过了多久,疾风呼啸着将开着的窗户狠狠拍住,她才猛然惊醒,李绍芬不知何时已经告辞离去。她茫然的朝外看去,天色阴沉,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傍晚,眼看着就要来一场湍急的骤雨。

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摸出手机看,这时候已经是六点一刻,离他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拿了伞,急急的冲出去。路上她还一直在想,罗铮阳一向最痛恨迟到,平时约会半小时已经是他的极限。而她也不习惯让人等,只有一次因为老师开会加上新鞋太过硌脚,才迟到了二十分钟,她到的时候罗铮阳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便取消了当天的安排,掉头便走,之后她低声下气的整整三天才换回他一个僵硬的笑脸。

这次迟到了这么久……

按照往常一样,罗铮阳早到了十五分钟。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一早就离开公司,坐在时代广场旁边的咖啡厅里,喝了整整三杯浓浓的黑咖啡打发时间,然后才整整衣服走出来,到了约好的地点做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淡定模样。

为了给人以轻松没有压力的感觉,他还特意回了一趟家,找出彩色条纹T恤和天蓝色仔裤外加白色运动鞋,在镜子前照了又照,随手拨拉了两下头发,直到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校园,和凌双的差距减小了许多,才春风得意的吹着口哨出门。

虽然稍有些不习惯,但罗铮阳还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的站在广场最显眼的地方,对于自己的外形,他一向不懂得谦虚。在又一次被两个学生模样的小女生行了注目礼之后,罗铮阳再次肯定,这样的有备无患果然是有效果的。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广场邮政大厦楼顶上的大钟发出铮铮响动,那半长的时针已经整整绕了一圈后,再热烈的眼光追随也无法引发罗铮阳内心的自信了。

不仅不自信,他感觉挫败到了极致。心情由顶点直降到谷底。

他满心的期待,郑重其事的装扮,得到的却是徒然的等待,空欢喜一场。

他罗铮阳还真是失败,第一次耐下心来等女人就被放了鸽子。

长时间的站立让双脚开始麻木,但是从小到大的修养又不允许他席地而坐。身旁纯白色的天使雕塑神情由欢乐渐渐变得悲悯,喷泉的水柱随着越来越猛烈的狂风不时的侵袭至他身侧,背上已经感到浸湿的凉意。

而这些凉意统统比不上他心底的凄凉,慢慢的,连愤怒和失望也不再有,只剩下随着双脚一起麻痹掉的五脏六腑。

疾风夹杂着沙尘打在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生疼,紧跟其后的雨滴更是不甘落后,大有越来越湍急的势头。

很快,没有带雨具的人就体会到了造物主的厉害之处,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便止不住的颤抖。

罗铮阳就站在那儿,看着迷茫的四周,人们奔跑着躲雨,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上的寒冷。

忽然,一把伞遮在他头顶,他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速的转身,却看到了别人的身影。

“铮阳,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不躲雨,在等什么啊?”李佳悦大老远看着像他,便赶紧跑了过来,还真是被她猜对了,可是这样的架势又完全不像罗铮阳的风格。

“哦,”罗铮阳回过神来,有些茫然,是啊,他又何尝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呢,等一个已知的结果?还是等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理由?

“下雨了呀,”罗铮阳抬头看了看从天而降的雨帘,“这雨可真大。”

“大你还等?你们约了几点,要不打电话换个时间?”李佳悦隐隐觉得他的神情不对,但又不敢妄下推断。

“不用了,早过了,她可能,不会来了吧。”罗铮阳缓缓说完,语气中有不易觉察的慨叹。

“恩,我看这样吧,咱们到那边的咖啡厅去避避雨,找个靠窗的位置,即使他来了我们也看得见。”李佳悦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试着提议。

“好吧,就按你说的。”罗铮阳也不再做无谓的坚持,接过她手里的伞,替她撑满了。

李佳悦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回过神后便向罗铮阳靠近了些,顺便将伞也带过去一些。

凌双气喘吁吁的赶来,看到便是这样的情景:罗铮阳和李佳悦面对面热切的交谈,最终撑着一把伞紧靠着彼此离去。

走远了的罗铮阳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凌双将自己更紧的缩进墙角。

他什么也没看到,转过身去。

她也站直身体,果断的回头。

一个看不到,一个视而不见。瓢泼大雨中,两个人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谁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