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炎元年冬到二年(公元一一二八年)春,在东京开封府所属及其毗邻的州县,宋金双军进行了剧烈的拉锯战。一支宋军被打败了,另一支宋军又接蹱而战。一些地区得而复失,一些地区又失而复得。宗泽坐镇东京留守司,从容地调动军队,部署战斗。正月里,开封市民张灯结彩,一如往时。⑤这与一年前的景况,适成鲜明对照。在艰难的搏战中,宗泽表现了非凡的大智大勇。
滑州是开封的北方门户,争夺战打得最为激烈。宗泽先后派将官刘衍、张撝、王宣和赵世兴率部前往迎战。经过反复较量,宋军将士支付了相当大的牺牲,张撝也英勇战死,终于牢牢地保住了滑州城。⑥岳飞从正月开始,也参加了滑州的战斗。他接连在胙城县(今河南延津县东北)、卫州汲县西的黑龙潭⑦、龙女庙侧的官桥等处获胜,俘虏了一个姓蒲察的女真千夫长,在宗泽麾下保持了“每出必捷”的记录”。⑧
金军这次猛烈的进攻己至再衰三竭的困境。河北、河东等地抗金义军配合宗泽,广泛出击,扰乱了金军的后方。翟兴和翟进兄弟指挥义兵,在伊川的皂矾岭、驴道堰等地战败敌人,收复西京河南府。⑨陕西民兵首领孟迪、种潜、张勉、张渐、白保、李进、李彦仙、张宗等,兵员各以万计,也奋起抗敌。李彦仙率领人马收复陕州(治陕县,今河南三门峡市西),同邵兴会师。
四月,金军终于撤退,各路宋军乘机收复一些州县。
宗泽之死
宗泽虽取得军事是的初步胜利,而宋廷朝政的昏暗,却日甚一日。李纲罢相之后,宋高宗又杀害上书言事的大学生陈东和士人欧阳澈,另外一些主张抗金的官员,如许景衡、许翰、马伸等人,都被贬斥,张悫多少支持宗泽,也得病而死。黄潜善和注伯彦专擅国政。宋高宗自南京应天府移居扬州,在行宫纵情声色,恣意作乐,他对国政其实并无多少兴趣,说:“潜善作左相,伯彦作右相,朕何患国事不济!”①
四月以后,天气逐渐炎热。宗泽审度形势,认为在六月里,女真骑兵不耐酷暑,弓不劲,马不肥,正是大举北伐的良机。王彦的八字军奉宗泽之命,移屯滑州。五马山的首领马扩,也携带信王赵榛的信,前来东京留守司。宗泽和王彦、马扩等人共同制订了北伐的军事计划。计划规定,工彦等军自滑州渡黄河,直取怀、卫、濬、相等州;马扩等军由大名府攻打洺州(治永年,今河北永年县东)、庆源府和真定府;杨进、李贵、王善、丁进等部都分头并进,河北、河东山水寨的义兵,燕、云地区的“豪杰”也约定时日,里应外合②。
宗泽自到开封后,前后向宋高宗上了二十四份奏表,恳请他“回銮”东京,鼓舞士气,主持报国仇、复故疆的大计。然而这一道道言词激切,足以感动木石的奏表,只要到达南京应天府或扬州,便统统成为废纸。宋廷回报于他的,只有敷衍、嘲笑和呵斥。
这个斗志极端顽韧的老人,历尽刀光和血影的围逼,心力交瘁,饱受冷眼和横眉夹攻,忧愤成疾,终于一病不起了。岳飞和其他官员、将领纷纷到病榻前问安,宗泽仍然强振精神,勉励他们歼灭强敌,实现恢复故土的伟业,完成自己末酬的壮志。宗泽转念自己惨淡经营,刚付诸实施的北伐计划,不由吟诵大诗人杜甫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宗泽并无只言片语提及家事,只是大声疾呼:“过河!过河!过河!”这是七月初一日一个晦暗的日子,③开封城里,悲风回荡,愁云泣雨,似乎是苍旻在向伟大的民族忠魂致哀。每个角落都是一片嚎陶痛哭之声,广大军民最诚挚地悼念不朽的英灵。
岳飞进驻西京
岳飞聆听了宗泽最后的心声。他率领毕进等部将,随同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闾勍,于建炎二年七月十五日进驻西京河南府,负责保护北宋的皇陵。①这是宗泽生前的既定部署。②
闾勍是班宜出身,有膂力,善骑射。③随着北宋的亡国,三衙制度已成空名,闾勍镇守东京开封府,只是给不敢回京的宋高宗装满潢门面,其实已不能行使侍卫步军司长官原有职权,然而他作为宗泽的麾下第一等武将和得力助手,还是克尽己责的。
西京河南府即今洛阳,是著名的古都,宋代中原地区最秀丽的花园城市,其园林的精美,牡丹的繁富,是驰誉全国的。但是,在不到三年时间里,金军三次攻入洛阳城,将当地很多居民驱掠到黄河以北,并
且纵火焚城。④岳飞早就向往观瞻洛阳,然而西京城却已面目全非,到处是残烬断瓦,颓垣败屋,“地近蓬蒿堆白骨,巷无人迹长苍苔”。⑤这座比开封更大的城市,⑥简直丧失了防守的价值,也难于防守。北宋的东、西、南、北四京先后经受战祸,而以西京的河南府的破坏最为酷烈。
八月,闾勍命岳飞去汜水关御敌。汜水关是西就河南府的前卫,河东的金军两次南下,都经由此关。因建炎元年冬的作战,岳飞已对此地的地形等情况相当熟悉。当宋金两军对阵时,敌方一员骁将往来驰突,岳飞跃马左射,只发一箭,此人立时毙命。宋军乘机攻击,杀退了金军。岳飞又奉命屯军汜水县东的竹芦渡,⑦同敌军对峙。由于军粮接济的困难,他和军士们都忍饥作战。岳飞派三百名精兵埋伏山下,到深更半夜,每名兵士手持两大束柴草做火炬,一时之间,火光烛天,敌人以为宋军大军前来增援,便慌忙撤退。岳飞率部兵追击,又取得胜利。他以奇功转武功郎,升至诸司副使的最高一阶,但仍为从七品。他自贬官秉义郎后,经几次升迁,至此方超过张所借补的武经郎的官阶。
大约到建炎二年岁末,岳飞奉东京留守司的命令,须返回开封。闾勍对这个二十六岁的育年统制极有好感,却又无计挽留。最后,他还是把岳飞属下赵宏等十个能征惯战的使臣(八、九品的小武官)留下,算是向岳飞借用。⑧
杜充任职
接任东京留守、开封府尹的,是原北京留守杜充。他是相州安阳人,①和岳飞也勉强可算是同乡。
宋高宗和黄潜善、汪伯彦发表此项任命时,要求杜先“遵禀朝廷,深戒妄作,以正前宫之失”。②其实,杜充与他们是一丘之貉,即使没有这番叮咛和告诫,他也完全会反宗泽之道而行之。杜充上任伊始,立即中止宗泽的北伐部署。当时,统制薛广所部已向相州挺进,因王善和张用两部未去会师,薛广战败牺牲。③苦守近两年的相州城终于在建炎二年十一月陷落,守臣赵不试自杀。④河东和河北的最后一批州县,包括北京大名府,全部被金朝占领。“两河豪杰”原先按照宗泽的计划,准备配合宋军北伐,杜充却切断了对他们的任何联系和支援,⑤使金军得以竭尽全力,残酷镇压。著名的五马山寨也被金朝大军所攻破。⑥
杜充自诩“帅臣不得坐运帷幄,当以冒矢石为事”,⑦似乎是羽扇纶巾般的文臣,和铁马金戈般的武士,兼备于其一身。然而他得知金军行将发动冬季攻势,就吓得丧魂落魄。他的唯一的对策,是下令开决黄河的河堤。黄河于建炎二年十一月改道入淮,⑧但暴溢的浊流其实并不能阻遏金军,只是使当地居民遭殃。
“宗泽在则盗可使为兵,杜充用则兵皆为盗矣”。⑨宗泽所以能收编大河以南各种武装,是有着一个抗金的总目标。杜充既然无意于抗金,加之他对人苛酷,善猜忌,刚愎自用等劣性,部属们不由不离心离德。丁进和杨进两部首先叛而为“盗”,剩下王善、张用等部也朝不保夕。
建炎三年(公元一一二九年)正月,岳飞率本部二干人马返回开封。关于新留守的所作所为,他虽然有所风闻,却不料杜充在他参见之后,竟立即布置了消灭张用等部的任务。张用是岳飞的同乡,曾当过汤阴的“弓手”,弓手类似于今之巡警。张用和曹成、李宏、马友绍结为“义兄弟”,有几万兵力。此外,同张用勾结的王善也必然会前来助战。岳飞以“兵寡不敌”为理由,婉言推辞,恣睢暴戾的杜充怒气冲冲,说若不出战,当即砍头。⑩
岳飞无可奈何,只好同桑仲、马皋、李宝等屯驻开封西城外的诸将一同上阵,攻击南城外的张用军,双方在南薰门⑾外交锋。驻军东城外的王善闻讯后,果然率军前来支援张用。张用和王善俘虏了李宝。但岳飞以八、九百人勇猛作战,有一敌方悍将出斗,岳飞单骑直前,举大刀奋力一劈,居然将敌将自头顶至腰,劈成两半。一时敌方大骇,号称“二十万之众”终于溃退。⑿岳飞因功升武经大夫,比原来的武功郎高三官。正七品的武经大夫属诸司正使。
盗匪杜叔五、孙海等包围开土壤府东明县(今河南兰考县北)。岳飞又奉命前往解围,活捉了杜叔五和孙海。他因此升转武略大夫、借英州刺史。凡带武阶官衔的刺史等,宋时称遥郡。凡是使臣、诸司正使、遥郡等,都属武官升擢的虚衔。遥郡官品依武阶官而定,故岳飞仍为正七品。王善、张用退兵后,又转攻淮宁
府(治宛丘,今河南淮阳县),杜充派遣马皋等军追击,被王善、张用等军战败。张用等因久攻淮宁府城不下,便引军离去。王状况不肯退兵,与用等从此分道扬镳。⒀杜充又命都统制陈淬率岳飞等再往救援淮宁府。岳飞先今偏将岳亨截断王善军剽掠之路,率军与王善军战于清河,大败敌军,俘虏敌将孙胜、孙清等。他因功双升转武德大夫,真授英州刺史。武德大夫比武略大夫高三官,但仍属正七品。
四月,岳飞双随陈淬再往,攻击王状况军。六月,岳飞在开封府太康县(今河南太康县)崔桥镇⒁又一次击败王状况军。王状况率所部东流西窜,最后投降金人。⒂
岳飞在开封城南薰门外的胜利,一时被传为美谈,其实,这正是杜充铸就的大错。他措置的乖谬,引发了一场本可避免的、自相残杀的内战,使宋军的实力损失于内耗,使抗金的军力甚至为金朝所用。
由于岳飞骁勇善战,他不仅在内战中立下军功,其实也解救了杜充个人的危困,加之两人的同乡关系,杜充既需依靠岳飞,也须在某种程度上提拨岳飞,最后竟出现了岳飞为杜充“爱将”之说,并广为流传。⒃岳飞在杜充属下计升九官,自武功郎至武德大无计七官,另加借英英刺史到真授英州刺史计两官。但他是一个有伟大志向的军人,决不会因此便对杜充感恩戴德。岳飞既有以往擅自脱离王彦的沉重教训,他尽管对杜充强烈不满,也只能委屈在其节制之下。
杜充弃开封
高宗自从南宋小朝廷建立以来,一意对金妥协求和,以图苟安一隅。建炎三年,他经历了扬州逃难和苗刘之变后,丧魂失魄,自动去掉了皇帝的尊号,改用康王的名义向金朝元帅完颜粘罕(宗翰)致书,说自己“守则无人”,“奔则无地”,“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①宋廷的祈哀乞怜,卑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其后果无非是使女真贵族的气焰更为嚣张。
面对着金军行将发动的新攻势,躲在开土壤城中的杜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似乎大难临头,只有走为上计。他即想逃离东京开封府,却又不肯承担放弃京城的罪责。于是杜充便施了一个狡计,决定自己率东京留守司主力军南撤,而责成副留守郭仲荀留守开封。不久,郭仲荀也如法炮制,命留守判官程昌寓接替防务,自己逃往南方。程昌寓又逃之夭夭,将守城责任推给了上官悟。当时开封城中粮食奇缺,饿尸纵横,到建炎四年(公元一一三O年)二月最后陷落时,城里的壮年男子还不满一万人。②这个曾经是当时全世界最繁闹的城市,濒临荒寂的境地。
宋廷得知杜充率重兵撤离东京开封府,事实上是听之任之,命他“兼宣抚处置副使、节制淮南、京东、西路”,还节制“应天、大名府,许便宜行事”,即委任他主持除陕西以外,大江以北的防务,“提重兵防淮”。③杜充对朝庭的命令置若罔闻,他不逃则已,一逃便准备逃到大江以南。
岳飞自建炎三年六月下旬刚回军开封,就接到杜充的命令,他的部伍必须随杜充撤往建康府(治江宁、上元,今江苏南京市)。他深知杜充此行此举,无非是要将长江以北的土地和人民拱手让与金人,十分气愤。但是,面对着这个刚愎而暴戾的长官,岳飞也只能按捺住一腔怒火,他说:
“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况社稷、宗庙在京师,陵寝在河南,尤非他地比。留守以重兵硕望,且不守此,他人奈何?今留守一举足,此地皆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捐数十万之众,不可得也。留守盍重图之。”
杜充对于岳飞的忠告,自然只当耳边风。他不对岳飞发怒和斥责,已经算是对这位“爱将”保留体面了。
东京留守司的大军很快南撤了。既须越淮,还须渡江。岳飞尽管有三年前背井离乡,随康王从北京大名府退至南京应天府的痛苦经历和感受,但尚未经历如此伤感的长途退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岳飞和军士们心情都极端沉重,他们五里一徘徊,十里一回首,向被宋高宗和杜充丢弃的故土依依惜别。
时值七月初秋,岳飞所部在铁路步与张用匪军遭遇,并击败敌军后,终于渡过波澜壮阔的大江,进驻建康府。④对岳飞这些北方人而言,他们早就听说过“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的民谚,⑤但百闻不如一见。长江三角洲,包括当时浙西路和江东路的一角,是富饶的鱼米之乡,便这些初到的北方人惊叹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