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有一股子不舒服的韧劲儿。明知道走进了死胡同,也非要撞开南墙。怎的从前的乌喇那拉侧福晋如今却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不是还没入秋呢么?你急什么?入宫那一年,你才十九,如今也不过二十九岁。日子还长着呢。”太后搓了搓双手,揉了揉自己的鬓角,慢慢的露出欣然的笑意。
盼语已经觉得身心俱疲了,她不想再费神和太后对话,也不想勉强自己去想不开心的事情。只想找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地方好好把自己藏起来,哪怕是暂时的忘掉这些纷扰,也可以换来片刻的宁静不是么。“太后恕罪,臣妾真的很累,告退了。”
虚了虚凤目,太后没有拦着她:“但愿你是真的能想明白。”摆手示意她下去之前,太后泫然微笑:“你让人去给李玉传个信儿,就说明儿一早下朝,让皇上来慈宁宫坐一坐,哀家有话要说。”
“是。”盼语轻应一声,咬住了唇瓣,迈着逃一般的步子从内寝之中退了出来。这熏透人的檀香味儿,她是真的受够了。
翌日,弘历下了朝,着李玉送了好些新入京的果品到长春宫,随后才去了慈宁宫。
迎在宫门外的侍婢一水儿的年轻丫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旧人。个个面生的厉害,弘历似乎都没有见过。这样反而好,看过之后,心也安定了不少。
“给皇额娘请安。”弘历周正的行了礼,眉眼之间亦显出亲昵之色,皆因太后身边侍奉的丫头不少,有外人在,该给的脸面总还是要给的。其实若不是皇帝,弘历根本不想做出这虚伪的样子,喜欢谁,不喜欢谁,皆能由着性子来,何必虚以委蛇,浪费自己的心力。
太后自然是欣喜,就着小丫头的手起来,亲自去扶了一把。“快起来,秋已至,风凉地湿,看伤了膝盖。”
“谢皇额娘。”弘历顺势起身,凝神而笑:“儿子进来诸事繁忙,加之慧贤皇贵妃薨逝,后宫里颇为不安宁,倒是鲜少来慈宁宫给皇额娘请安,望您恕罪。”
“皇上虽然来得比从前少,但成日里送来的东西却不少。知道哀家虔心礼佛,所需的佛器佛经总是不间断的送过来。哀家读诵经文,抄写经书,心越发沉寂,倒是安宁不少。皇上不用惦记着,哀家好得很。”
寒暄过后,太后便打发身边的人去准备果品、糕点,奉上香茗。将身边的人一股脑的支开,这才顾上和皇帝说一说光鲜靓丽表面下,藏匿的腐臭与污秽。“皇上明知道愉妃是哀家的人,也知道哲妃殒折她之手,怎的还将她册封为妃?是表明皇上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了呢,还是皇上另有所图?”
方才还是母慈子孝的画卷,待内寝的奴才都出去,场景立刻变得剑拔弩张。弘历被眼前的事实逗笑,勾着唇角冷哼一声,轻嗤道:“皇额娘真是心急,奴才刚退下去,便沉不住气了么?册封愉妃之事乃是后宫之事,后宫之事自有儿子与皇后担待,皇额娘实在不必操心。
且说,那哲妃富察氏究竟是殒折愉妃之手,还是太后您,恐怕明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顺藤摸瓜也好,从严处罚也罢,只怕轮不到愉妃!”
“呵呵……”太后成日里总爱这样笑,笑声阴戾而尖锐:“这么说,皇帝你是来向哀家兴师问罪的了喽。”
“逝者已矣,死者已矣。无论是哲妃,还是慧贤皇贵妃都已经弃朕而去。既然是过去的事情,朕不想再提。皇额娘,您从前朝就勾心斗角的过,一直到如今仍旧如此,就不觉得累心么?”弘历对上她狭长的凤目,冰冷问道:“就没有想过停下来,享享清福么?”
“清福?”太后仰面,干笑两声却忽然哽咽:“自哀家嫡亲的儿子生下来就咽气开始,哀家哪里还有什么清福可享。弘历啊,你拨弄着十根手指头好好算一算,哲妃的死,是哀家欠你还是帮你,难道你就理不清楚么?
哲妃浅薄,又是富察氏的女儿。虽然不及皇后母家那么显赫,但也终究是有顽强后盾的嫔妃。她膝下有你的长子,更加有恃无恐,倘若你因为厌弃她而惹出事端,哀家只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须知道,即便是哀家,在先帝临死之前也并不清楚后继之君到底是谁。
不能有一点意外发生,哀家不容许在最关键的时候,弄出个如此浅薄肤浅,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毁了你的前程。”
“别说的这样好听。”弘历丝毫不以为然。“你舍不下的,岂会是我的前程。若是弘昼登基为帝,你只会成为贵太妃。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成为母后皇太后。”
太后猛然站起身子,眼里尽是灼热的岩浆,恣意喷射。但仅仅是一瞬间,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泊,慢慢的重新坐好。“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哀家从来就不是皇后,所以哀家的养子当上了皇帝,哀家不过是贵太妃,只能住寿康宫、宁寿宫。
所以,帮你走上帝位是哀家唯一的选择,也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否则,先帝那一朝的浴血奋战到头来不都是徒劳么?哀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无所有,更不能看着辛辛苦苦抚育的四阿哥成为寻常富贵王爷,投闲置散,权利遗失,这简直比要了哀家的命更可怕。”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留出一些空闲给皇帝。可惜,皇帝似乎并没有想要说什么。若此,太后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那时候,你未必知道自己不是哀家亲生的。而哀家动手,是全心全意帮你登上帝位。不错,皇太后是哀家在做,可皇帝却是你在做。”
弘历阴冷一笑,含凉凝神:“说来说去,皇额娘还是想将好处搁在儿子身上。”
“否则呢?”太后反唇:“弘昼是哀家的样子,几个月大就抱在哀家怀里一直抚育成人。而你,却是被当做哀家嫡亲骨肉,教养在宫里。若论情分,哀家对弘昼并不逊色你多少。甚至,哀家可以轻而易举的除掉裕贵太妃,她一死,弘昼若登基,就必得尊我为皇太后。为何我要选一条难走十倍百倍的路呢?还不是因为你!”
这一点弘历倒是深信不疑。凭太后的手段与心思,要除掉裕贵太妃而又不漏痕迹,还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皇额娘叫儿子过来,难道只是想说这些陈年旧事么?”
“自然不是。”太后微微一笑,慢慢的勾起唇角:“皇上不是一直想弄清楚,萧风究竟死于何人之手么?”
总算是说到了重点,弘历捋顺了自己的眉毛,捏了捏鼻梁骨:“倘若真是皇额娘所为,您尽可以不必向儿子解释。”
“哼。”太后垂下眼睑,略有些松弛的眼皮就将眼里的光彩遮住。“不愧是哀家抚育长大的儿子,你果真聪明。”
“朕却不知道,皇额娘是在赞美自己,亦或是朕。”弘历不想和她都圈子,直截了当问道:“紫禁城内外,还有谁能左右皇额娘您的心意?”
“裕贵太妃。”太后好不加以掩饰的答道:“从前她依附哀家,事事以哀家为先,哪怕是在先帝面前,也只敢讲哀家的好,讨哀家欢心。这么做不是为了哀家,而是为了弘昼。所以,今时今日,她的所做所为,依旧是为了她嫡亲的儿子。”
弘历见太后对上自己的眸子,只喟叹而笑:“萧风从前是朕的伴读,与朕一起长大。习武、狩猎、骑射无论做什么,几乎都是形影不离。为着这自幼的情分,朕对他一再容忍。可惜啊,他走了一条与朕背道而驰的路。为皇额娘您办事儿,死有余辜。”
“哦?”太后微微一震,竟不知道皇上会如此看待萧风。“他不是你知心人么?怎的你翻脸无情,竟然如此决断?”
“从前是,朕也给过他许多机会。可惜,朕方才也说了,他死有余辜。若此,朕还要感谢弘昼出手,帮朕了解了一个心腹大患。也保全了朕的一世清明,否则,倘若传出去了,不知道那些言官御史又要怎么诟病朕无情无义呢。”弘历冷冷的笑着,眉目里都是凉薄之意。
太后哑然无语,见皇帝起身要走,忙不迭追问一句:“你就不想知道弘昼为何要这么做么?还有,裕贵太妃如何又能左右哀家的心思?”
弘历停下脚步,背对着太后:“皇额娘,若是您还想继续留在这慈宁宫里享清福,就放过兰昕吧。朕不想再听见只言片语诋毁兰昕的话。她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其余的事情,您看着办。”
“你嫡亲额娘还没死。”太后从牙缝里,恨恨的挤出这句话。“她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
“那又如何呢?”弘历反问,仍然没有转身:“手里捏着她的性命,也是捏住了皇额娘您的荣华富贵。儿子真的看不明白了,若是果然如您所言,您又怎么会轻易就让朕知道她的消息。不怕朕翻天覆地也要查清楚此事,断了您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么?”
又是冷冷一笑,这一回,太后真的释然了:“那是因为,哀家看清楚了你,你没有胆子迎她入宫。雅福姨母的身份是伪造的,可她口里的故事句句实言。弘历啊,你是不敢承认你自己卑贱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