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为了表示雷厉风行,当即告退在太平兴国寺一厢房内索要笔墨,随从自带有他的名帖,当着韩绛的面写了一张帖子邀请王景范晚间赴宴。在写帖子的时候,王珪也没有忘记对韩绛索要“草帖子”——毕竟是曾经的一榜进士,灵寿韩家也算是一正在兴起的望族,其行端自然不能与暴发户相提并论,同是榜下捉婿也要按照礼节起帖子,上面书写待嫁女子的生辰、年龄、属肖。
韩绛自然是不知晓侄女的生辰八字的,其实刚才王珪也不过是兴之所至提起了王景范婚姻之事。韩绛的女儿不合适但是他的几个兄弟中自然有合适的,其中尤以韩缜的女儿十七,品行才貌最为恰当,虽然未曾征求弟弟的意见但想来捉个状元做女婿弟弟是绝对不会反对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倒是愿意,可惜只恨自己生女没早几年,否则借着这个当口也就过关了。
科举考试自隋代一出便显示其强盛的魅力,经过隋唐五代几百年的发展,到了赵宋立朝太祖立下抑武扬文的治国方略之后,除了在政治上占据了统治地位之外,更是连延绵千年的婚俗都一举扭转——魏晋时期高门大户的婚姻讲求的便是一个“门当户对”,所谓“王谢堂前燕”的隐语便是只有实力相当的家族子弟之间才可以谈婚论嫁,到了唐代由于科举考试的深入发展就变成了“门当户对”和“郎才女貌”两者并行;发展到了宋代单看这榜下捉婿就知道科举考试的厉害了。
即为“榜下捉婿”其中就蕴含了三昧“强盗”之意,这在八年前皇佑元年乙丑科状元冯京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当时冯京二十八岁,仪表风姿秀美,那个曾经遭到包拯数次阻击的外戚张尧佐和另外一个外戚张耆就对状元冯京上演了一次“全武行”——张耆派遣吏卒冲进冯京的家,并且带着丰盛的酒席和令人眼晕的嫁妆,结果冯京还是推辞了;至于气势更胜的张尧佐则是亲自出马,更是一票人马冲进去,甚至拿着皇帝赐给的金带缚在冯京身上,还带来了宫中的酒食,自然那嫁妆也是丰厚的让人难以想象,就是这样冯京也未屈从拒绝了。
本来十几年前还是“榜下缚婿”,经过张耆和张尧佐两个外戚的强硬“求婚”之后,变成了今天的“榜下捉婿”。冯京的事情连十年都未过,这都是当时京师开封轰动一时的事情,韩绛和王珪自然是知晓,两人都非常理解甚至是有些“同情”这两个遭到拒绝的外戚——他们的女儿才不过是以孩童连婚配的资格都没有,等再过几年就轮到他们自己头痛了,自然是暗恨生女太晚。
王珪知道自己是没法参与这场竞争的,他的亲族中也有适龄的待嫁女子,但是家世却无法与灵寿韩家相提并论,而且这嫁女也不是随便乱嫁的——一个普通的学子一旦今科高中成为进士,那就意味着他的命运将会发生令人艳羡的转变,他甚至可以以自己的进士身份待价而沽更可以与那些上门来求婚的权贵之家们讨价还价,通常两三百万钱是个进士娶妻的标准嫁妆钱。
王珪比较恐惧的便是这个嫁妆,他还要为自己的女儿攒嫁妆,更何谈支援其亲族,更为恐怖的是求婚的对象可是状元啊。他自问没有张耆和张尧佐这两个外戚这么有钱,暂且不说有多少人正在打王景范的主意,就是这个嫁妆他自问无法承受,与其献丑不如藏拙,韩家势大应该可以承担,况且说媒只是一只舌头在动,成了他得两方的感激,不成那是应该的——灵寿韩家是有名,但大宋中官势族何其多,韩家只是一个处于成长阶段罢了。
韩绛自己暗中替弟弟做了主,在得到王珪的提醒下,便立刻修书一封,将其中原委写清楚,盖好泥封之后立刻派遣随从火速送往弟弟家。至此韩绛和王珪都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来的便是看老天的运气如何了,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来不能像张尧佐那样对状元郎耍个无赖作风,二来韩家虽盛然韩亿已经死去多年,倒是韩家的几个联姻亲戚还处在高位,这能不能打动状元郎韩绛心中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唯一能够凭借的便是在礼部试判卷之时,他们两人都是为王景范鸣不平。
期集院的宴席已然足够丰盛,不过新科进士们更多的是相互联络感情,相互结识那些不认识的进士。先前礼部试过后得知榜上有名都在潜心利用最后几天温习功课以备殿试,要知道殿试黜落的概率也有三四成,没有人愿意倒在最后的门槛上,待到临近唱名之时得知今科殿试无黜落都是大松一口气。现在大家都马上就要被朝廷授官步入仕途了,自然是要在临赴任之前相互熟络一番,日后官场上好相互引为奥援。
期集院宴会散后,明天还有更为荣耀的琼林宴,新科进士们都三五成群的走出太平兴国寺返回各自的住所。王景范这一群人数量是最多的,一开始他便清楚今科殿试无黜落,便将所有参加殿试的白沙书院考生全部聚拢在一起,自己在京师开封的宅子住不下便租下了左右两所宅院,占得便是这个先机——这三十多个高中的新科进士中间虽无曾布、吕惠卿等未来厉害的角色,但十年之后联合起来亦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布衣之交自是雪中送炭,而锦上添花则终归是若上一筹。
王景范正被白沙书院的进士们簇拥着走出期集院,身后便传来一声:“状元郎请留步!状元郎请留步!”
一个明显是官宦的随从跑过来将一封拜帖送上前去说道:“状元郎,我家官人晚间设宴有请状元郎,还望赴宴!”
王景范一看这个随从是从期集院中出来,想必是哪个官员的随从,便接下拜帖翻开一看原来是王珪的请帖,便和声说道:“老师有请学生怎敢不从?你回去禀告老师,学生晚间定然前去拜访!”
王珪那首《仁字卷子》诗此时已经在赴考学子中流传开来,都知道王景范才是王珪心目中的省元,可惜王珪不是主考官无最终决定权利而被欧阳修所压。反倒是诗赋并不出众的苏轼本就被其他考官所黜落,偏偏一通《刑赏忠厚之至论》作得深得欧阳修欣赏,虽是被误认为曾巩的卷子排在第二,却也捡了天大的便宜。
其实刚才随从拿出拜帖的时候,王景范心中便有所感,还以为是欧阳修的请帖,心中正不知如何作答,但一看到是王珪的自然是非常痛快的答应了。王珪虽然不是主考官,但若非他的欣赏自己甚至被黜落也很难说,自己是绝对不能扫了王珪的面子,况且王珪后面的仕途亦是显达位至参知政事,相互联络更是益处无穷。
王景范还不忘从袖子中掏出一小红袋递给随从笑着说道:“今日乃是我们大喜之日,大家都搏个彩头,收下吧!”
这小红袋中是殿试之后,王景范便吩咐下人们临时订制的,每个袋子中装了两颗小珍珠,市面上每颗价值七八十文。这种小红袋不仅王景范自己有,三十多个白沙书院进士每人都有十来个,专门用来打赏的,用红袋装之既喜庆又没有铜钱的分量,一袋便是百多文用来对付讨赏钱的权贵随从最是有面子。王景范可没有等今科殿试免黜落的圣旨下达才分发下去,而是殿试之后回到住所便立刻分发,没成想这一天都没怎么用上,反倒是现在用上了。
其实殿试免黜落的圣旨一下,所有的殿试贡生就差最后朝廷下榜承认进士身份了,一旦成为进士哪里还用得着给人打赏钱,不说别的光是从东华门走到这期集所大家便是收获颇丰——沿途富商权贵为了“榜下捉婿”,只要接了自家的女儿的“草帖子”便给予价值七八贯乃是十数贯的财货,或是碎银或是珍珠之类的“遍手钱”。
无论是权贵富商还是新科进士,两边都本着“大面积撒网重点培养”的精神,这“草帖子”收了不止一份,而“遍手钱”也是照拿不误。这一趟下来,就算是寄宿在白沙书院的贫寒进士,现在身上少说也有个百来贯的收入,若是那些品行更无良的家伙,数百贯亦是不在话下。
只是王景范赠珠在前,每人满打满算也要花费一二贯之数,大家心中都不知道今朝能否高中进士,自然对这一二贯放在心头——科场落第而这京师物价腾贵自然不能久居,大家都打算落第之后就应下王景范之请留在白沙书院教书,今又有一二贯在身想要去酒楼潇洒一番也是有了底气。
王景范为了笼络人心也算是穷极算计,利用他事先知晓殿试无黜落这一消息,只是每人付出一个“落第后可在白沙书院教书”的空头承诺和每人一二贯珍珠,便轻松笼络了这三十多个进士的人心。若是放到现在,恐怕一两百贯也未必能够买来这些进士的心——其实这一路上走来,无论是那些打着榜下捉婿念头的权贵富商,还是新科进士们,心中都对这种婚姻交易不是很看重,只是一方需要钱,另外一方要一个念想而已,若是真的能够成事也就不枉忙活一场了。
王珪的随从也没有想到送个帖子会得到状元郎的赏赐,心中更是欢喜了三分,连忙打了几个恭,欢天喜地的告退了。王珪在得到随从的回复之后,对韩绛笑着说道:“子华兄,在下算是帮了一半忙了,剩下来子华兄要与玉汝兄早做准备一番,在下在府中恭候二位大驾光临……”
韩绛拱手笑着答道:“多些禹玉兄成全!”
韩绛在开封府的居所便是他父亲韩亿当年所购买的一座大宅院,韩亿做过十余年京官,以太子少傅致仕,在开封城有多处产业,而这所宅院乃是精心经营专供子嗣于京中居所之用,余等不过是租赁以养此宅院。
此时韩绛的兄弟们在京师开封的倒是不少,四弟韩绎现任官秘书丞;五弟韩维刚刚由欧阳修推荐知太常礼院,这刚下旨要通判泾州;六弟韩缜本是签书南京判官,不过去年因为皇帝接纳了范镇的上书以水灾求直言,韩缜上书词极剀切,宰相刘沆推荐其才任命为编修三班敕,不久便升为殿中侍御史;还有大哥韩纲的儿子韩宗彦,现在亦是集贤校理。
自韩亿去世之后,灵寿韩家一门三进士的势头顿时被打压了一下,不过随着韩综一路升迁也倒颇为兴旺,只是四年前老二韩综病故又由现在的韩绛接过。现在韩氏一门官职最高者莫过于身为翰林学士的韩绛,而以韩宗彦为首的第三代亦是颇为可观。
韩绛的车驾刚到门口,就看到侄子韩宗彦从另外一辆牛车上刚下来。叔侄两人在门口碰头这才知道原来六弟韩缜觉得招新科状元为婿可是韩家一件大事,便派家丁将各个衙门口的韩家子弟全部叫来回家商议,韩宗彦与他的两个叔叔是同榜进士,第三代中唯有他有这个资格议事。叔侄两人走进屋的时候,韩宗彦才算明白招婿是叔叔临时被王珪勾搭起来想的主意,虽是有些紧迫但叔叔韩绛是这次贡举的二把手又是殿试官,招婿状元郎确实是非常有利,况且状元郎今年不过十八岁,与妹妹年岁相差不多正是良配。
韩绛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便知道几个弟弟对这件事挺看重,韩缜连女儿都带出来为几个叔伯斟茶,顺便也是听听,尤其是韩绛与状元曾有接触,也好对状元郎有个认识。韩缜的女儿名叫韩慕雪,虽然韩绛兄弟八人都有不少女儿,不过现在要么年幼不及十岁,要么已经出嫁,唯有她正适合出嫁,只是往常没有好的人家可供选择,能够与状元郎结亲,对于这桩亲事众人都是很满意的。
韩慕雪虽然自幼聪颖沉静,但是除了翻看过一些前代的才子佳人传奇之外,对于这些婚事却是不怎么熟悉的。不过也许毕竟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对于联姻之类的事情却是并不陌生,可韩慕雪却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心中自然是对那个年轻的过分的状元郎又是几多期许,又是几多忐忑……
天色尚未全黑,王珪就在门口迎接韩绛一行人,他原本与韩绛兄弟是同榜进士,自然熟络的很,至于韩宗彦虽是同榜进士却也非常恭敬称他一声“叔叔”。他王珪原本想着韩绛和韩缜兄弟两人能来就算完事了,没想到一到门口看到那几辆牛车,便傻了眼——这韩家一门在京师开封的几个兄弟全部到齐,连韩宗彦也来了。原本是无心之举但是王珪在看到韩家一行人之后,心中莫名其妙的有些担忧,这件事本来就有很多变数,韩家人太过重视恐怕并不会得偿所愿啊。
韩绛等一行人来的是痛快,等全部进入王珪府第之后,王珪的夫人李氏悄声问道:“官人,这韩家来人这么多,放在平时也无甚大不了的,但是这次可是你私下宴请状元郎,这么多人可怎么安排呀?!”
夫人的细语让王珪也不禁有些头大,原本他和韩绛商议着让他带着韩缜一家就足够了,没想到只要是在京师的韩家子弟连同韩宗彦都到齐,这哪是偷窥女婿,分明是抢女婿的架势么!
“子华兄,你们这么多人该不会都要看看状元郎吧?!”王珪将韩绛拉到一旁有些焦急的问道。
韩绛笑着说道:“我们就在旁边的厢房等着,不过六弟夫妇和侄女要在屏风后面看看状元郎风仪可否满意……”
“嘿!子华兄,那王景范你也是见过的,要是这风仪才学都不行,那这媒人我还当不当啊?!”王珪有些别扭的问道。
韩绛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着说道:“禹玉兄,这不是我弟妹和侄女想要看看么?”
王珪指着韩绛笑着说道:“子华兄,反正屏风就这么一个已经安排好了,你们愿意进去几个就几个,若是太多挤不下可别怨我!”
韩家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远未达到韩亿的地步,不过韩亿生前着实了得,为八个儿子所选的泰山个个来头不小,哪怕到现在韩家官职最高的韩绛不过是一翰林学士,但庞大复杂的姻亲关系网使得任何一人都不会小觑灵寿韩氏。王珪知道韩缜的夫人可是资政殿大学士,陕西安抚使程琳的女儿,门生故旧遍天下依旧是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