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前围集着好几千名儒生,若加上看热闹的百姓则足有万人,阵阵纷杂的吵闹声嗡嗡不绝于耳。礼部和国子监的大小官员早已尽数赶到现场,极力劝说学生们各自离去。吴若秋在城楼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头不由焦急如焚。今日之事必须妥善解决,否则新内阁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将迅速恶化,甚至整个儒学集团都会群起为敌。
手执长戟的承天门守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吴若秋快步上前直走到金水河边,尽最大的嗓音高喊道:“请诸位都安静一下!我是礼部左侍郎、内阁大学士吴若秋!请你们的代表出来说话!”
众人闻言只略略一顿,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更为猛烈的喧哗。几千人一起呼喊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空气中相互交织,最终凝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响。然而这喧哗并没有持续多久,吴若秋敏锐地注意到人群中一个灰影举起手坚定一挥,即刻间数千人的声音竟如一体般嘎然而止。他正全神贯注想要看清那灰影的面目时,一名儒生走到他身边,“吴大人,请让萧太师出来与我们相见。”
“你可以代表所有这些人吗?”吴若秋打量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我是礼部直接向内阁负责的官员,你们的要求可以由我直接向首相大人转述。请先报上你的姓名吧。”
那人昂起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要我的名字干什么?让锦衣卫以后好抓人吗?”
吴若秋只得报以苦笑:“你不愿说就算了,难道我们要抓人还用得着先问姓名吗?好吧,把你们的要求提出来吧。”
“诸子百家,独以儒术为尊。”只见对方眼皮一翻,傲慢地说道:“申时行在西洋不务正业而专行奇技淫巧,不事农务而偏好商贾之术,视圣贤教化于无睹。这也罢了,如今萧弈天又在中原大兴左道,重商而抑农,尚武而轻文。这样下去中华几千年礼教岂不是要被败得干干净净。你吴若秋本也是孔孟门生,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怎么如此地不知羞耻为虎作伥?”
“你说什么!”吴若秋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旁边的几位礼部官员连忙将他拉住好言劝说,生怕闹出什么事来。
“吴若秋,你还是退到一边去吧,让你的主子赶快出来。”话中的轻蔑语气如此明显,围在后面的文士们闻言都是一阵哄笑。
吴若秋毕竟年轻气盛,他一下子挣开身边的众人,径直走到那狂生面前与他怒目相对,紧咬的牙齿间似乎要迸出火星。“我会让你为今天说的话后悔的!”
狂生摇摇头,“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礼部侍郎大人?”
“怎么样?”吴若秋恶狠狠地提高声音回答:“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凡是限期内离场回家的学生,今天的事朝廷一律不予追究;否则,为首煽动者下狱候审,胁从闹事者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再参加科举!”
“你在威胁我们,大人。”对方却不为所动,挑衅的意味甚至更加浓烈。“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呢?”
“身为大明帝国礼部侍郎,我有权剥夺任何不尊礼法轻狂小人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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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狂生举起双手在空中用力一拍,“请文宣神位!”
密集犹如一块铁板的人群向两边缓缓退开,在突然间空出来的位置上,四名身着礼服的太学生如退潮海滩上的礁石一般傲然挺立。他们共同抬着一个高大的漆金红木牌位,迈着缓慢而坚定有力的步伐向庄严肃穆的宫城大门走来。吴若秋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只见那牌位正中上书一排金字: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神位。
“礼部左侍郎大人,”狂生从同伴手中接过沉重的孔子牌位,用力将它捧在怀中,“请您在先师孔圣人面前教教我们什么是礼法吧。”
吴若秋紧紧咬着牙盯住狡猾的对手,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他一掀官袍正要屈膝跪地,一只手臂却突然横在了面前。他回头一看,不由轻呼一声:“老师!”
李贽收回手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若秋,你退下吧。这里交给老夫来应付。”
吴若秋惭愧地点点头,转身退到一边。
“你是什么人?”狂生喝问道:“我们要见的是首相萧弈天,让萧弈天出来!”
“老夫乃麻城李贽。”李贽脸上依旧平静得看不出半点表情。“萧太师就在后面的承天门城楼上,只要你够资格,他自然会与你相见。”
狂生哼了一声,用力举起手中的神主牌位,直向李贽走了过来。
“大胆!”李贽突然断喝一声,身边的两名执戟武士一同横起兵器封住对方来路。“你是何人?胆敢在此亵渎至圣先师?”
狂生一怔,脚步也为之一顿,“我乃孔孟门生、儒学弟子。举先师牌位理所应当,何谓亵渎之有?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李贽道:“你既然自称圣人门生,想必对先师传下的学问娴熟得紧了?”
那狂生仰首一笑,“儒家十三经典我无不烂熟于心,你如此一问莫非是要考较于我吗?”他把神主递到一旁,挺胸昂首道:“那就请吧,若是有半个问题回答不出,我立刻离开此地。”
李贽冷笑连连,从身边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张硬弓一支羽箭,“请射承天门楼上的左数第三面旗。”
狂生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李贽递来的弓箭,“你这算什么?我说的是考较学问,不是这种舞刀弄枪的粗鄙把戏!”
“你说是粗鄙把戏?”李贽摇摇头,“夫子座下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礼、乐、御、射、书、数谓之六艺,不知你懂得了几样?”他扳着手指,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辱骂官长,已经大失礼数;文弱无力,御射自然也不行;却不知你可通音律?可懂算术?唉,若是六艺中缺了五艺,纵然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却又如何?老夫方才就说过,以你之才品,奉此牌位简直是亵渎先人。”他不紧不慢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表情令得士兵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狂生怒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六艺也有轻重先后,岂可一概而论?朝廷让军兵士卒也受到与读书人相同的礼遇和尊重,这不是大大的有辱斯文吗!”
李贽仍然摇着头,“礼官长于礼;乐师长于乐;车夫善于御;军士善于射;书生精于书;账房精于数。这都是先师传下的学问,只有先后却无贵贱。朝廷看重你们这些读书人,那是希望你们能够用平生所学报效君王社稷乃至天下的百姓,谁教你们去恃才放旷轻贱他人?”
“那么内阁一意推行商贾之道呢?”狂生言辞间已褪去几分锋芒,脸上却仍有不平之色。“令百姓争相趋利,这也是先师传下的学问?”
李贽微微一笑,“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孔门十哲’之一的黎阳公端木子贡也是此道中人,夫子对他不仅没有丝毫的轻视,还屡屡加以称赞,又以瑚琏喻之,身为商贾又有何鄙下之理呢?史记上又说:‘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於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要是当年追随夫子周游列国的都是你这等轻狂少礼的无用之辈,恐怕一行人早就客死荒野了。天下之大,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你若还在此一昧纠缠,也实在是不知羞耻了。”他举起右手摆了摆,提高嗓音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有这样一种想法,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学业有成,可朝廷现在的改革却又让你们失去了凭功名出仕的大好机会。对此你们当然会有所不满,我说得对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从几千个纷杂的声音中,李贽还是听出了他们的回答。“是的,你们当然会这么想。可是你们凭什么这么想!究竟是为了自己付出的辛劳,还是为了身为读书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负?你们要知道,朝廷的官位并不属于你们哪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江山社稷!朝廷的俸禄更不是来自于书本上的空谈,而是几千万老百姓忍着烈日酷暑肩挑背扛一点点积起来的。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一切?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派,举手投足无不以仁字当先。可是你们看看王锡爵许国之流,哪一个不是学问精深的儒家弟子,哪一个不是凭着满口仁义道德谋取职位的?他们实际的所作所为呢?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就是单凭一篇文章定功名的最大弊病!
“朝廷并不是从此以后就不再尊重读书人了。恰恰相反,我们会尽力给予读书人旷古以来最高的地位和荣誉。但是,这里所说的读书人绝不是以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为目的的沽名钓誉之辈,更不是只知道背诵圣贤文章的迂腐文人,而是真真正正有才华有能力的国家栋梁!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仍然把读书当成通向功名之路的敲门砖,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梦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就在李贽慷慨陈词劝退那些书生文人之时,帝国的秘密警察机构也在全速运转着。对在京所有官员的调查步步展开,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厚厚的报告不断送到胡波桌前。承天门事件尚未从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消失,吏部便公布了各部二百三十七名大小官员贪污公款以及收受贿赂的罪证,据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这些人都与承天门事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报由内阁首相批复的都察院公文上写着相同的判决:斩立决,家财抄没入公,亲属一律罚作官奴。
另外,超过两千名官员由于“主动”退还赃款和相当数量的罚金而暂时免于刑罚。内阁同日公布的一项法令宣布:允许官员们通过经商或出资兴办工坊的方式获利,但在缴纳税款、支付工钱等方面都必须与民间产业一视同仁,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共同监督。一旦发现以权谋私,将视同贪污予以最严厉的处罚。
8月14日,南京,徐民式府。
“这是一个阴谋!”徐民式恼怒地咆哮道:“被杀头的全是我们的人,投向萧弈天的就退还赃款!这明明是针对我们来的!”
“大人,请保持耐心。”一名幕僚师爷在旁小心地劝道:“我们还没有做好与内阁决裂的准备,军队还没能集结完毕,其它省份的态度也还阴晴不定。等到冬至的时候——”
“等到冬至的时候,萧弈天就已经踩在我们的头上了!他现在疯狂地清除异己敛集钱粮,就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他手里不仅拥有来自西洋的精锐水师,还得到了戚继光跳荡铁骑和李成梁关宁铁骑这两支超一流王牌部队的效忠。如果等到北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可就真的要成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腩了!如今之计,必须先发制人,一举打乱北京的部署,让他们陷入被动局面!”
“大人,现在浙江、福建、广东、江西、云南五省都还没有表明态度,而直隶山东山西责处于内阁的绝对控制之下。”师爷坚持道:“如果在得不到支持的情况下贸然开战,南直隶与河南将单独面对北方三省的进攻。更可怕的是,如果浙江、江西倒向北京的话,我们将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绝对劣势。最好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缓缓图之,先建立起对北京的大封锁圈,截断他们的钱粮供应路线,彻底瓦解北方军队的战斗力。”
徐民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如今时不我待,这计划再好又有什么用?你不会连这其中的利害都看不出来吧?”
“大人,正是因为事情太过明显,我才怀疑是对方的打草惊蛇之计。”
“你未免也太过小心了。”徐民式回答:“我军的北面防线依托黄河天险,萧弈天空有几十万雄兵也无计可施。而江南各省的兵力与南直隶、河南相去甚远,他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和我们对抗。更何况,蒙古虽然新近丧师二十万,但他们对长城沿线的威胁仍未解除。在这种状况下,再考虑到北京的财力物力,萧弈天能够动用的兵力还会有多少?哼,得不到南方的钱粮支持,我倒看他那几十万大军靠什么来作战!”
西元1584年8月18日,南直隶总督徐民式在南京洪武门宣读了讨逆檄文,称萧弈天身为人臣犯上作乱挟持天子独揽大权十恶不赦罪不容恕云云,又号召天下官军民众群起响应,共同匡复社稷以立非常之功。有得其首者,赏银两万两,官拜四品;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
作为对此公开挑战的回应,8月23日,文渊阁以万历陛下的名义宣布南直隶、河南两省叛乱,令枢密院克日发兵平定。同一天,十万内阁军队分别从直隶真定、山东衮州两地出发南下,兵锋戟指处,叛军无不挡者披靡望尘逃遁。至9月7日,大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黄河以北一应州郡,与南方叛军隔河列阵相对。同一日,慕容信光奉命离开太原,以最快速度赶回北京复命。
然而,反叛的火花并没有因此而熄灭,短短一月之内,湖广、四川、贵州、广西四省的封疆大吏们都对徐民式的讨逆檄文群起响应,命令所辖范围内的所有军队集结准备与北京开战。而云南三司则会同当地各部土司联合发表声明,宣布云南省在这次内战中保持中立,不向任何一方提供任何具有军事意义的帮助,内战期间云南地区应上缴的钱粮贡物将于战后向战胜方一次结清。这样一来,除了陕西和江南四省尚未表明态度以外,帝国其余十一个省份已经分裂成两个对立阵营,大规模内战的到来已经不可避免。
9月11日,帝国浙江行省,杭州府,西湖某画舫。
这是一次绝密的会议,杭州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无数艘大大小小的战船在画舫周围数十里的方位内设下一道又一道严密的防线。以免船舱内的贵客们受到任何人为或非人为因素的影响。
如果在这时候,有人悄悄走上画舫宽敞华美的甲板,轻轻掀起掩在窗外的素色纱帘。他将被眼前的所见深深震惊:大厅中分席列座着大明帝国三个行省的三司长官以及内阁大学士工部左侍郎舒时德。在如此敏感的时刻,浙江、福建、广东三省的最高官员们秘密同内阁重臣会晤,这个消息若是走漏的话,想必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
“舒大人,”浙江布政使道:“我们代表江南三省的所有百姓感谢内阁重开西洋航线的努力。但是,你们所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三省的能力范围,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福建总兵也附和道,“光是徐民式手下的几十万南京卫军就几乎相当于我们三省战力的总和,更何遑湖广四川等内地省份?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利益能得到保障,江南三省就可以一如既往地忠于内阁,但在处于内阁军队直接可靠的保护下之前,三省决不会做出任何足以触怒南京的行为。我们可以提供北京所急需的钱粮,但必须由你们自己运离杭州!”
舒时德感到有些恼火:“你们的意思是要我一边为你们西行的商队保驾护航一边往北京运送十万火急的战略物资?各位大人就这样不负任何责任地隔岸观火。”
广东布政使笑着打起圆场:“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只要你们能平定南直隶的叛乱,打通钱粮漕运路线,同时为我们解除这一最大的军事威胁,南方的钱粮物资还不是全都哗啦哗啦流进北京的仓廪嘛。到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劳烦大人您操心了。南方三省的军队也自然会加入首相大人的麾下,参与到平叛战斗当中。喏,现在三省的长官都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我说得对吗,各位大人。”
几位官员都异口同声地保证着,显然之前早已互通过声气。舒时德也只好点了点头,毕竟首相大人原本也没指望这些老油子们能出上多大的力。“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等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浙江布政使突然补充道:“徐民式说首相萧大人‘犯上作乱挟持天子’,这种荒诞不经的话我们自然不会相信。可是,为了能在道义和舆论上站得住脚,我们也必须得到您的保证。”
“保证!什么保证?”
“当然是皇上与首相君臣之间的亲密与信任啊。具体是什么倒无所谓,关键是必须要有这样的真凭实据,您明白吗?这同样也是我们参与平叛的另一个必要前提。”
“我想是明白了。”舒时德回答,“我会如实向萧大人转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