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汉阳门外,东方已白,朝日尚未升起,江面一片朦胧的晨雾。
岸上送别的人群不多,一群衙役将几个大官人和其他闲杂人等隔开。乍一看似乎是京城的显宦在送别好友,然而,倘若有心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码头栈桥上,陛下和丞相站在一起,目送一艘楼船缓缓驶离码头。陈相的面色尚还平静,陛下的脸色却掩饰不住的阴沉。
相府催促起程后,赵行德上表,除扼要地阐述水师方略,并索要一批文武僚佐之外,重点还在南海水师营建母港的事。水师需要营建母港,以供停泊战船,修造海船,并安置家眷。因此,赵行德请朝廷将沿海一些州县的部分港口地区划给南海水师作为防区。主要包括扬州、明州、泉州、广州四处港口。这四州之地聚集了海船的主要船场,也是宋国大部分海上贸易聚集之地。港口之间海路距离相当,便于战船南北调动,向南则可深入南海,乃至远征西南海域。赵行德只在奏折末尾不经意提及,将携眷属赴扬州上任。
陈东思虑再三后,还是同意了赵行德上表。虽然奏折提及的州府都十分重要。但港区周围分别驻扎着淮西军、横海军、镇国军,除此之外,州县团练也为数不少。水师港区都只是孤零零的一块,对大局并不构成威胁。兵部更分而治之,明确横海军和南海水师巡海的水域以长江为界,战船越界必须得到枢密院的许可。
南海水师驻地都是州县士绅强势的地方。特别是淮南两路,当初辽军南下之时,官军望风披靡,州县士绅纷纷组织团练自保,此后虽奉鄂州为正朔,但还若即若离。大礼议之时,诸多淮南学政还是盐税羁縻之下才甘心就范,而陆云孙等人一直在抨击朝政。赵行德估计,只要自己不干涉地方事务,他们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会和水师合作的,毕竟,大食海寇的行径已激起所有人的公愤,他们防不胜防,今天海寇们满载而归,谁知到明天会不会再来,带来一场又一场劫掠和杀戮。
公主随行的事,陈东稍加考虑便准了,赵杞却大为震怒,因为直到这时,武昌侯府中谁是正室,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李氏被夏国扣留还好,他夫妇团聚之后,皇家颜面何存?
赵环站在楼船的尾楼上,江上风大,她披了一件金丝孔雀大氅,紫貂围脖,在寒风中仍显单薄,好似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吹走了一样。鄂州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仍然不舍地望着码头的方向,咬着嘴唇,眼眶中噙满了泪水。自小到大,几位兄长当中,赵杞都是最疼爱她的,哪怕震怒异常,最后还是同意了。
赵行德感觉握着的柔荑冰冷,低声在她耳边道:“先回房吧。”
赵环微生暖意,她点点头,赵行德将自己牵回船舱,不觉脸颊微热。这楼船虽然很大,但满载着水师的军官,加上水手共有六百多人。赵行德夫妇若分居两个船舱便十分不妥,因此只能住在一个大船舱里。船舱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是公主夫妇居住,外间白天是花厅,夜里住着当值的宫女。
送公主回舱后,赵行德便来到船楼中议事厅,军器少监许孝蕴、机宜官周和、孟英,参谋官马援、刘文谷,干办官冯澯、丁禁等十数人已在厅中等候。众幕僚见赵行德进来,一同起身相迎。赵行德径直走上帅位,对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正因国事维艰,兵部才将英才俊杰都派遣赵某帐下听用,众位济济一堂,无论从前来自哪里,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当齐心协力筹建水师,靖平海波,为大宋开拓万里海疆!”
“遵命!”参谋官齐声答应,然后大家才坐下议事。
为早日铲除海寇,朝廷全力支持南海水师。陈东担心时间紧迫,船场监官给赵行德使绊子,误了大事,特意将震慑东南官船场的许孝蕴派到他帐下听用。工部船场除专门为水师建造五条炮船之外,还买了福船和广船样式的三十条商船改成了战船,在甲板上加筑船楼,女墙,前后各安置一门炮火,每船载两三百人不等。此外,兵部还从各地水寨调集一百多条放火船、海鹘船、海鳅船等小型的海上战船,连船带人都归南海水师统辖。
军器少监许孝蕴先秉道:“铁骨旋橹船的图样已经用四百里快马送到扬州船场。船场方面正在备料。这种船型类似于铁嘴海鹘船,但船场以前没造过。所以建议第一艘缩小尺寸,只建造中等大小的两千料战船,战船长二十丈有余,宽约五丈,船头和船尾各布置两门铁桶炮,甲板上两侧船舷各十门铁桶炮,船腹中两侧各十二们铁桶炮,全船一共四十八门铁桶炮。如果大人同意的话,船场并按照图样尺寸下料,制造铁力木旋橹,木场准备各种木板和构件,铁厂可以提前试铸精铁龙骨和铁船架,锻造船钉备用。”
“很好。”赵行德点头赞同,“那就先按照两千料船试造吧。”
许孝蕴提及船钉,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马援、刘文谷等人虽然回到鄂州不久,铁面御史之名也如雷贯耳,没想到和他做了赵帅幕府同僚。许孝蕴则眼观鼻鼻观心站这,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之处。他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廪生之乱后,在朝廷中处境也颇为简单,这次随赵行德前往接收战船,既是大义不容推辞,也是个远离漩涡的机会。只不过,在赵行德帐中听用,若被人误以为背师求荣,改换门庭,这误会便难以解释了。
“京东路的船队已经起锚,”周和秉道:“四条炮船护送二十五条沙船,运了三千精兵。”
马援刘文谷等人脸上浮现一丝喜色。这是赵行德特意禀报兵部,从东京留守司调来练兵的种子。无论是镇国军还是保义军的老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马援等人从河南战场回来,有了对比,更是瞧不上其他大营人马。兵部给了南海水师一万五千人的员额,便是以三千精兵为骨干,再在东南沿海招募一万余水手,加上汉军等其他军队调来的两千多水军。
“不错。”赵行德点了点头,问道,“招兵的衙门已建起来了吧?”
“是的,兵部已差遣军官,分别在海州、扬州、明州、泉州、福州、通州、泰州、广州建起了八处招兵衙门,除了泉州和广州两地各招水手两千人之外,其余六州限招一千人。各地都是一边招募水手,一边进行初步训练,招募满员后便送到附近的船场,由军官安排船上的职务和训练。”周和小心地秉道。他的身份,赵行德等人都知道。
周和身为锦檐府的老人,本来可以推脱掉这个差事的,但因为赵环的关系,还是承担了下来。宋国和夏国组建联合水师,虽然约定水师归宋国所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朝廷让周和做机宜官,特别负责招募水手的事,等于职方司公开地在南海水师中埋下钉子了。这样一来,许多位置就极不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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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对他保持着一定的客气,但涉及到军务方面,也绝不会姑息迁就的。分别在各州招募水手也是赵行德坚持的,目的是防止一条船上同乡太多,在水师中结党为祸,排挤其他籍贯的人。
兵部开出一年七十贯的优厚军饷,虽然比普通禁军多了二十贯,但出海和打仗都是极为冒险的事情。周和本来还担心招不到足够好的兵源。“幸运”的是,海寇作乱致使商路不畅,许多水手和工徒无以为生,招募衙门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周和得以各地一再重申招兵的标准,要眼神好,矮壮敦实且手脚灵活的人。
赵行德听说招募水手顺利,叹了口气,问道:“水师学堂的进展如何?”
“还好,虽然是武学,但上水师学堂便保一家人衣食无忧。朝廷又有殊恩,只要学堂满两年,考核中等以上,便授给从九品承信郎,也算是个官身了。所以,各州的贫寒士子倒是应者踊跃,还有托人使钱的。事关水师大计,胆敢逾矩的,一旦发现,下官都一一严惩了。不过,”周和脸色迟疑道,“水师学堂没有斋舍,建在何处还请大人示下。”
“斋舍?”赵行德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推开窗户。
“还建什么斋舍?战船就是最好的斋舍,惊涛骇浪是最好的老师,对军人来说,战场就是最好的学堂。”
江风带着特有的腥味,一下涌入进船舱,诸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耳中这句话清晰无比。刘文谷深深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默默念道:“弟子谨记,多谢恩师教诲。”他看了马援一眼,对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向前冲锋的姿势。他们都是步军出身,调入水师觉得一切都茫无头绪,此时却信心满满,跟着赵行德建功立业,一切困难似乎都微不足道了。